复工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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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五一早到办公楼下，保安拦住：“请出示一下随申码。”

像我一样，很多人都惊讶：“不是这周起已经不用出示了吗？”

保安：“本来是的……但我们接到通知了……”

昨晚看到群里有人发：因为近期境外输入疑似病例多，上海已被省外视为重点疫情区。一个去汉中的上海人被当天遣返回沪，有从上海回沈阳的被隔离14天，随申码也没用，还有一位到武汉，被隔离在宾馆里7天。有人说：“谁能想到，上海人在武汉变成了危险对象，被嫌弃了！”

这也是好事，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地让人明白，隔离、歧视并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是回旋镖，也许或迟或早，我们都要尝尝身为湖北人的滋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湖北人”。（3月27日）

2

复工了。但恐惧并未就此消散。

湖北开放封锁两个月之久的边界，迎来的并不是欢迎的怀抱，倒是与江西九江的一场冲突。虽然事后各执一词，但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即便被隔离已远超过14天，但“湖北人”在邻居眼里，仍然有待自证清白。

有意思的是，双方都以“中|央”为自己的行为正名：在湖北这边看来，中央已经同意放开，你江西为何拒不执行？但江西这边难以言明的是：既然北京可以一律禁止湖北人进京，为何江西不可以？换言之，“上头”给出的指示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这也可算是“嘴上那么说，身体倒很诚实”，证明此前所说的“湖北加油”中所隐藏的虚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与许多人对海外疫情的幸灾乐祸，其实出自同样的心理，那是一种封闭、孤立、自足的心态，相信也希望“疫情是别人的事”。对这些人来说，切断联系是安全感的保障，庆幸自己幸免是本能反应，而克制住不幸灾乐祸还为你加油，就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善意了。（3月27日）

3

湖北人回京的道路充满荆棘。由于合租的人要回京，条件之一是室友同意，不少人卑微地恳求室友，期望社区能放宽一点居家隔离条件。否则不说别的，单是自费14天隔离的账单，就高达7500元。

看到有湖北人非常生气：“我们没有病，也没有接触外界，全省除了武汉都一个多月零新增了，我们已经经历了时间最长最严格的封闭，根本不应该比其他地方更严格。无症状感染离我们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更遥远。搞这么费劲，这么苛刻，根本就没有道理。”

这话乍看说得没错，但却有一个条件：“除了武汉”。这其实与此前湖北省内的很多声音是一样的：现在武汉以外的省内其它地方早就清零了，先把我们放开吧！也就是说，人们本能地只是想把自己撇清，与武汉人切割，而不是质疑歧视本身。且不说这加深了武汉人被遗弃的感觉，现在的问题是：在别人的“类别思维”（categorical thinking）之下，“你们”之间的那些细微差异并不重要。（3月28日）

4

在最严格的北京，防范、排斥、隔离的其实不只是“湖北人”，而是“外地人”。你说“我不是湖北人”都没用。

一位北京朋友说，她室友回来了，现在两人一起在胡同里的居所隔离。但社区只管隔离，不负责任何其它事，也不能收快递、不能点外卖。社区的人态度极差，想线上买菜不能出去取，社区也不会有人帮忙代取。现在家里只有一桶矿泉水，已经没有太多存粮了，距离隔离期结束却还有9天。看样子如果面条、稀粥还不够吃，就只能饿肚子了。

她室友回来之前，先给社区打了电话，回来的每一步都是按照社区指示做的，回来后就没出过门。但“室友头天晚上回来，我第二天早上出去买些吃的回来，路上遇到邻居，就被邻居疯狂举报”。有一天，我这位朋友有个快递到了，好不容易说通了社区才得到勉强同意，路上遇到一个邻居，当即又被举报了一回。只要一出门就会被盯梢，她俩现在连开个窗都小心翼翼。

她这位室友并不是湖北人，而来自这次疫情防控做得最好的浙江，但对皇城根下的社区来说，不管从哪里回来，从外地来的待遇都一样。胡同社区都是一些北京老土著，“社区也非常颐指气使，一个个凶得要死”。这其实是一种猎巫的气氛，就好像怀疑陌生人都是被魔鬼附体了一样。

但最有意思的是，这个社区在群里发了这条一条通告：“居家隔离，靠的不仅是自觉，监督也要及时跟上。据了解，对于居家隔离，上海要求必须‘一人一户’或‘一家一户’，不仅有公安民警协助社区进行居家隔离管控，还有门磁报警等多种手段。”

我们这些身在上海的看了，都哑然失笑。上海根本没这么严格。我家所在的小区连出入证也没有，就每次出门领张票，回来交还，例行公事测体温。一位朋友说：“感觉我们小区都没怎么管，就居委让扫码填了一个表，之后就没问过。虽然发了出入证，但根本没用过。居家隔离根本没人管，我室友2月9日从广州返沪，那一周每天都出去。”另一位朋友所在小区的情况也类似，她的隔壁邻居2月中从外地返沪，也没人盯梢，虽然他们也很自觉，不怎么出门。

这样一个上海，竟能被北京用来证明更进一步严格管控的必要性，这不能不让人啼笑皆非。上海没有北京那种类似坊市制的城市管理传统，虽然也有一套严密高效的制度，但却是奠基于近代理性的基础上的。不过，上海在这里扮演了“别人家的孩子”的角色，既表明这种论证手法的流行，也表明了信息在这过程中往往被筛选乃至歪曲了。一个国家之内尚且如此，那么对海外的信息更须谨慎对待了。（3月28日）

5

武汉解除封城已近一周，路上的车和人慢慢多了。但没有几个人真正放下心来。现在大家在提心吊胆中的感受是：“不复工不行，活不下去了，但复工太可怕了。”

网传有人出门坐了两趟公交车，回小区一刷，绿码变色，直接去隔离。身在武汉的朋友说，小区里一下子冒出复阳、无症状感染的有3 例，结果今天书记作为密接，也被隔离。还好的一点是：集中隔离不用自费。

她说：“希望下次公告无疫情小区的时候，我家从名单上消失。”我第一反应没看懂，被列入无疫情小区不是更好吗？她说：“可是我这都明确出现无症状感染者了，要是还算无疫情小区，那全市的那些无疫情小区的数据还能相信吗？”

现在就感觉都在捂住“无症状感染”的盖子，她说，还不如就如实告知，至少大家对风险心里有数，现在不说，全靠猜，更可怕。但问题恐怕在于：就算放开，也没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也许它如实说有一千例时，公众却怀疑是不是已经有一万例了。

一旦丧失公信力，这就是一个难以摆脱的困境。她不无嘲讽地说：“又回到了确诊让人‘高兴’的时候了。”此前，在1月底2月初，轮上核酸确诊就算是往前迈了一大步，才有得到救治的希望；要没确诊，就是没有“身份”，死了都不计入病例。从这一点来说，人们怕的其实不是坏消息，而是不确定性。如果确诊，好歹倒也摆脱了不确定性，进入明确的地界。（3月29日）

6

午后有人敲门，一开门，发现是快递。真是久违了，快递又能上门，就好像鸽子衔着橄榄枝飞来，意味着洪水退去了。

一问朋友，在上海，有些小区两三天前就恢复快递送货上门了。

刚一高兴，转头又挨了一记闷棍：“为进一步加强对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需要，保障游客的健康与安全，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三大高楼观光厅自3月30日起临时闭园，恢复开放时间将另行通知。上海海洋水族馆也已发布闭园公告。”

这样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专家说要习惯这种松松紧紧，会变成常态。想起以前张文宏那句话：“你闷在家，但病毒也被你闷死了。”现在看来，或许病毒没有被闷死，只是闷燃——火势看起来是被扑灭了，但一旦松动，难说不会死灰复燃。我自己也很矛盾，内心既怀疑此前一味的封堵是否有效，但又不希望二次爆发。

想起以前那个怪圈：“一死就放，一放就乱，一乱再收，一收又死。”一放松，疫情就会抬头，然后就收紧，等疫情缓和了，再尝试放松。来回摆动。难怪有人说这个病毒懂政治，谁说不是呢？它甚至懂中国政治。（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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