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汤胜蓝教授:疫情直报和院内感染两大顽疾怎么破?
2003年,一场猝不及防的SARS让中国蒙受了惨重代价,也暴露了中国疾控系统在新发传染病的发现报告和监控能力上的致命短板。此外,近千名医护人员感染,医护人员殉职人数占全部病死人数三分之一的教训也将院内感染(简称“院感”)问题摆上了桌面。随 …
婴幼儿感染的预防、诊断和治疗存在诸多误区和难点,中国早期救治案例为全球提供了宝贵经验
A man, carrying a child, walk inside the Hankou railway station in Wuhan, April 8.
2020 年 2 月 2 日凌晨 3 点,贵州省人民医院儿内科医生崔玉霞突然接到一个紧急电话:一位出生不到两月的女婴小果 (化名) 咽拭子检测呈新冠病毒核酸阳性,将送往医院治疗。随即,小小的婴儿躺在橘黄色的包被里,被「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带进病房,贵州省年龄最小的新冠确诊患者由此诞生。
「小果刚到这里来时才 55 天,4.5 公斤。太小了,这样小的生命很脆弱。」崔玉霞回忆起最初的情景。1 月底开始,武汉、贵阳、信阳等地接连出现 1 岁以下的新冠确诊婴儿。发育不全、免疫脆弱、不会表达……这些特殊患者,让儿科医生压力倍增。
疫情早期,「儿童、青少年对新冠不易感」的印象一度深入人心。但据国际知名期刊《儿科》上一份对国内 2143 个新冠儿童上报病例的回顾性研究,早在 2019 年 12 月 26 日,已有儿童出现新冠肺炎相关症状。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童世庐团队的上述研究结果显示,2020 年 1 月 20 日,首例新冠儿童病例确诊,此后儿童诊断数量一路上升。到 2 月 8 日「应收尽收」号令吹响时,全国已有 731 例儿童确诊新冠,其中,小于 1 岁的新冠婴儿达 86 例,另有 293 名婴儿疑似感染。
让人担忧的是,据前述研究,379 例小于 1 岁的新冠确诊和疑似病例中,有 33 例婴儿为重症,7 例婴儿为危重症,合计占比超过 10%,在各年龄阶段儿童重症/危重症比例中居首。这意味着,尽管儿童普遍轻症,新冠病毒对婴幼儿依然危险。
身处疫情漩涡中心,武汉市新冠肺炎儿童定点医院——武汉儿童医院,是全国收治新冠婴幼儿最多的机构。这也是武汉当地惟一没有对接外地医疗援助队伍的医院,院方对其救治详情少有披露。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财新记者,医院曾专门腾出一层楼作为新冠新生儿的隔离病区。高峰时,每一个保温箱里都放着一个患病的婴儿。到 3 月初,医院已收治 50 多名新冠新生儿,其中 4 名患儿一度进入新生儿重症监护室救治。
由于新冠儿童临床数据相对有限,病毒对婴幼儿群体的威胁易被低估。到 3 月中旬,欧洲儿童与新生儿重症监护学会原呼吸分会主席德卢卡 (Daniele De Luca) 在两次通信中向财新记者表示,新生儿可能感染新冠病毒,但尚无案例说明新生儿会发展出新冠肺炎症状。但据记者了解,早在 2 月 23 日,已有一名出生 5 天即确诊的河南信阳婴儿在住院 18 天后急速恶化,出现代谢性酸中毒、呼吸性碱中毒,肺部呈大片阴影。
如何救治新冠婴儿?人们习惯将「1 周岁」作为婴儿与幼儿的分界点,低于 1 周岁的确诊或疑似患者,在表达能力、身体发育上还极不成熟。数位曾参与新冠婴儿治疗的医生反映,与成人救治不同,如此幼龄的宝宝要如何用药、如何照护,最初没有任何指导方案,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1 月 20 日,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在央视明确新冠肺炎「人传人」后不久,重庆医科大学附属儿童医院新生儿诊疗中心主任史源预感到了危险:凭借他对 SARS、MERS 等冠状病毒的经验,儿童很有可能同样是新冠病毒易感者。1 月 25 日,尽管尚未听闻新冠儿童或新生儿病例,史源和团队决定着手草拟应对新生儿新冠病毒感染的防控预案;1 月 29 日,《围产新生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防控管理预案》初版出炉,成为国内首份关注新生儿的防控指南。史源向财新记者表示,儿童病例少,给大众带来不易感的印象,「主要原因实际是儿童,尤其新生儿接触传染源机会相对较小。从免疫力角度讲,儿童、尤其新生儿相对不成熟,容易受到类似病毒等病原体影响」。
这份预感已有验证。1 月 26 日,海南省海口市一名来自湖北孝感的 3 月大女婴在早晨 7 点出现发热,体温上升至 38.2℃。当日,女婴入住海口市人民医院传染病区负压隔离病房,咽拭子检测核酸达临界值,属高度疑似,27 日再次检测呈核酸阳性。
继幼龄婴儿感染后,新生儿感染病例也陆续出现。1 月 29 日,1 名出生仅 17 天大的婴儿开始打喷嚏、吐奶。4 天后,婴儿父母因发烧、咳嗽检查确诊新冠肺炎;一周后,该新生儿送入武汉儿童医院,CT 显示双肺叶内可见小条状模糊影,核酸检测呈新冠病毒阳性。该幼婴成为首例公开报道的新冠新生儿病例。
除常见的咳嗽、流涕,部分新冠婴儿的首发症状更「狡猾」难查。1 月 29 日同一天,另一出生仅 17 天的新生儿也开始吐奶,出现腹泻、稀便,日均「拉肚子」4–5 次。1 月 31 日,该新生儿也被送入武汉儿童医院,并在 2 月 4 日检测出新冠病毒阳性。整个治疗过程中,除偶有单声咳嗽外,新生儿并无发热、呼吸困难等典型症状。
突然出现的新冠婴儿病例,给各地医院儿科诊室带来不小冲击。在「重灾区」武汉,武汉儿童医院新生儿科 1 月 29 日后迎来首批 3 名新冠新生儿病例,除前述两例 17 天病患外,还有一名从武汉同济医院转入、出生仅 36 小时的轻症新生儿。那段时间,儿童医院新生儿内科主任曾凌空忙得焦头烂额,最紧张时有近 28 小时未合眼,与科室同事在不到两天内紧急改造出一层楼的新冠肺炎新生儿隔离病区。
贵州省人民医院儿内科主任医师崔玉霞也经历了「彻夜难眠」的时刻。2 月 2 日,小果凌晨入院,崔玉霞和管床医师忙到天亮。入院检查显示,小果核酸检测阳性,且心肌和肝脏受损。怎么会有这么小的新冠患者?崔玉霞和部分同事近两周一次也没回家——面对婴儿复杂的病情,「就是想着必须要治好她」。
这些不到 1 岁的婴儿,为什么会感染上新冠病毒?根据多例病患流行病学史调查,家庭密切接触是主要原因之一。
崔玉霞提及,小果曾在 1 月 16 日至 24 日被父母带往湖北省安陆市黄荆山探亲,家庭聚会上,两位来自武汉的亲戚已经出现咳嗽、发烧,一家三口因此中招。而前述首例公开的 17 天新生儿病患感染源则来自月嫂:发病一周前,一位月嫂上门照料婴儿,该月嫂不久后被确诊新冠肺炎,婴儿也由此感染患病。
舆论关注的一个焦点在于:那么多小于 1 岁的婴儿,尤其是刚出生的新生儿感染,是否可能存在母婴垂直传播的风险。垂直传播指病原体由亲代传至子代,包括经生殖细胞传播、妊娠期经胎盘传播、分娩期经产道传播、围生期传播及产后经哺乳传播。此前,曾有媒体报道武汉出现出生 36 小时即确诊的新冠婴儿,引发公众对母婴安全的担忧。
根据临床资料,新冠病毒是否会造成母婴垂直传播仍难「一锤定音」。2 月中旬,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曾在《柳叶刀》在线发表了对 9 例新冠确诊孕妇临床数据的小样本研究,文章提出,6 名患者的羊水、脐带血、新生儿咽拭子和母乳样本的新冠病毒检测均呈阴性,尚无证据表明新冠病毒感染可导致严重的新生儿不良结局,也无证据表明新冠病毒可导致母婴间垂直传播。但作者团队同时强调,该研究样本数量有限,其结论有待更多临床数据验证。
新冠病毒经母婴垂直传播是否存在生理学上的可能性?多个研究团队也尝试关注母胎界面血管紧张素转化酶 2(ACE2) 的表达情况。ACE2 作为新冠病毒的关键受体,是病毒侵入的「通道」。2 月下旬,同济大学金莉萍团队刊文提出,ACE2 在母胎界面的各种细胞类型中表达均非常低,提示母胎界面可能并不存在新冠病毒潜在的易感细胞亚群。
但就在两周后,中国医学科学院研究团队发文提出相左观点:团队通过单细胞测序数据发现,ACE2 在母胎界面以及胎儿器官的特定细胞类型中广泛表达,意味着新冠病毒具有母婴垂直传播的潜在可能。该论文在预印平台 bioRxiv 上发表数天后撤下,通讯作者 Li Xiangjie 未向财新记者回复撤稿原因。
3 月 26 日,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等机构研究团队在《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 发表最新研究,为母婴垂直传播问题投下新的疑云:2 月 22 日,一名新冠确诊孕妇在武大人民医院负压病房剖腹产下一女。新生儿产后两小时,IgM 和 IgG 抗体水平显著高于正常值,其后 5 次咽拭子检测均为阴性。由于 IgM 抗体通常在新冠病毒感染 3 至 7 天后才会出现,加之产妇分娩过程防护充分,其阴道、母乳均呈核酸阴性,研究团队推测,新生儿极有可能已在母亲子宫内感染病毒。
不过,数位妇产科、新生儿科专家相信,新冠产妇分娩后和婴儿及时隔离,仍能有效防范婴儿出现新冠肺炎症状——据了解,武大中南医院作为新冠孕妇定点医院,在 2 月 22 日前已收治 60 多名新冠确诊和疑似孕妇,由于防护得当,新生儿无一确诊阳性。
一位儿科医生表示,所谓「母婴感染」更常见的情况是,在疫情蔓延早期,医院在防控儿童,尤其是新生儿感染上意识不足,新冠产妇与婴儿隔离不当,致使病毒通过接触、飞沫等其他途径传播。
河南信阳 5 天龄确诊婴儿的遭遇,便反映了早期婴儿防护的漏洞。1 月 31 日,河南信阳一高度疑似新冠感染的产妇在信阳职业技术学院附属医院诞下一名男婴。该产妇高烧至 38℃以上,伴有病毒性心肌炎和急性肝损伤。情势危急,医院决定实施剖腹产,并在紧张救治后成功保全母子生命。随后,产妇在该隔离定点医院继续等待确诊和转院救治;但医院并未隔离有高度感染风险的男婴,分娩当天就批准了产妇父母接走新生儿。2 月 1 日,产妇确诊新冠肺炎;2 月 5 日,出生仅 5 天的男婴开始发烧,也确诊新冠病毒阳性。
为何不隔离男婴?「当时也不确定,没有说母亲是新冠患者,孩子就一定是新冠患者。」信阳职业技术学院附属医院一名工作人员回忆称。据院方解释,在 1 月底,国家卫健委的诊疗方案里还没有针对孕妇和新生儿的指导意见。男婴诞生后,尚未出现症状,不符合当地隔离对象规定,也没有达到进行核酸检测的标准,医院表示系因此同意男婴出院。母亲确诊后,院方高度担忧男婴状况,终于在 2 月 4 日辗转抵达男婴老家获得咽拭子样本。
上述产妇生产两天后的 2 月 2 日,国家卫健委公布《关于做好儿童和孕产妇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首次明确儿童和孕产妇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的易感人群,并对孕妇、儿童相关防护和诊疗工作提出建议。
经历前期防控手段的种种缺失后,婴儿感染者从 1 月底开始增长。一个个难题抛向前线的救治者:新冠婴儿不会说话,不会沟通,身体各项机能发育还未完全——怎么治?
「那么小的孩子,又不会说话,有没有被感染,按什么流程治疗?最开始完全不清楚。」一位儿内科医生坦言。
第一道难题是采咽拭子,作为婴儿入院的必经程序,往往是医护人员切身感受到新冠婴儿与成人巨大差异的第一步。儿童尚且懂得配合,说「啊」就「啊」地张大嘴,但婴儿需要用压舌板,把舌头压下来暴露咽部。大多数第一次操作的护士心惊胆战:采集咽拭子的棉棒有十几公分,婴儿咽腔极小,浅了怕无法有效采集,深了怕伤及婴儿咽喉,只能靠近小心试探,面部几乎要紧贴婴儿,操作者的感染风险随之剧增。
「最开始就是特别害怕,特别想哭。」负责照料小果的贵州省人民医院护士刘倩说。疫情初始,她曾勇敢报名去武汉支援,但真正面对幼小的新冠患儿和极高的暴露风险时,条件反射般的恐惧难以挥去:受到棉棒刺激,婴儿极易咳嗽,飞沫直接溅散在面罩上,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更大的挑战在于治疗流程。到 1 月底,国家卫健委已经发布了第四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下称《诊疗方案》),但该方案主要适用于成人。儿童,尤其是婴幼儿如何用药,如何监护,当时尚无任何共识。小果入院后,贵州省人民医院儿内科专门组织了 10 名副主任医师以上的儿科医生成立专家组,每天早上 9 点召开专家组例会讨论病情。
最直接的问题:用什么药?成人患者一般治疗中经常出现的抗病毒、抗细菌、抗炎症「三抗」药物,用到新冠婴儿身上需要格外谨慎。1 月时,抗艾滋病毒药物洛匹那韦/利托那韦正当红,国家第一版至第七版《诊疗方案》均推荐试用该药。但在专家组讨论中,该药物很快被排除。「克力芝根本没主张过用在儿童身上,而且副作用比较大,消化系统的不良反应也重,患儿当时已经有肝功能损伤了。」崔玉霞解释。由于缺乏儿童的临床循证数据,另一「抗疫主力军」抗流感药「阿比多尔」同样遭否决。
财新记者梳理发现,1 月 20 日首例新冠儿童病例确诊以来,各省市已出现超过 10 份儿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防控相关的指南及共识。在是否参照国家诊疗方案中的成人用药,推荐使用洛匹那韦/利托那韦、阿比多尔,是否考虑使用静脉丙种球蛋白,是否以及如何使用糖皮质激素上,不同儿科方案仍然存在细节差异,这足以显示新冠儿童治疗的争议性。
抗病毒、对症、稳妥、低副作用,这是新冠婴儿治疗用药基本原则。崔玉霞告诉财新记者,专家组在使用干扰素α和连花清瘟上达成一致:国内使用干扰素α治疗儿童病毒性肺炎、急性上呼吸道感染、SARS 等病毒感染性疾病已有相对丰富的临床数据,这成为抗病毒治疗中相对安全的选择;而中成药连花清瘟颗粒,则因「平时一些流感感冒的患儿我们也在用,还基本上能够掌握它的性能」。若患儿病情加重,出现呼吸窘迫或多器官功能受损,医生仍需在用药选择上艰难衡量。
除用药困惑外,另一难题是监护。小儿科通常被称为「哑科」。婴儿不会自述病情,医护得凭借患儿精神饮食状态、呼吸心率、哭声高低等信号来辨别患儿情况,密切监测和观察必不可少。一名新冠婴儿的治疗和护理团队规模远超成人:为保证小果 24 小时有人看守,医院安排 6 名护士倒班,白天每班 5 小时,夜间每班 4 小时,严密关注婴儿状况和监护仪、血氧仪数据。
听诊、静脉穿刺、吸痰……在新冠婴儿面前,这些常规的监护操作也可能出现风险和挑战。婴儿没有排痰能力,给予吸痰保持呼吸道通畅的同时,医生须仔细听诊,掌握婴儿肺部体征。「穿着防护服,又戴着帽子,要把听诊器放在耳朵里面去听诊是非常困难的。」崔玉霞说,为了了解肺部体征,「有时 (医生) 需摘下防护服的帽子去听诊」,相当程度的暴露风险因此难以避免。此外,婴儿本身呼吸音表浅,听诊相当困难,需要医师十足的经验和耐心。
而在护士刘倩看来,最考验护士团队的是打针。小果血气分析需抽血,用药需放留置针,婴儿血管纤细,平时要找准位置本就不易;如今护士穿着防护服,带两层手套,要准确摸出婴孩的血管,更是难上加难。「好在孩子比较乖」,每次打针总能有惊无险地完成。
据财新记者了解,大多数新生儿由于病灶小、症状轻,通常能在 1–2 周内咽拭子转阴,病情发展相对平缓。但也有例外:3 月龄以下的婴儿属高危群体,有向重症、危重症迅速发展的风险。相较于普通型患者,这些重症、危重症新冠婴儿病例,给医生抛出了更棘手的难题。
小果入院第 4 天,崔玉霞担忧的事开始发生:婴儿睡眠不安稳、哭吵,咳嗽、痰液增多,动脉氧分压降低,胸部 CT 呈现进行性加重;同时,婴儿肌钙蛋白升高,心率增快,出现心肌损伤。
「小果年仅 2 月大,属于发生危重症的高危婴儿,缺氧、心肌受损、肝功能异常,多个迹象表明小果新冠肺炎病情明显加重。」崔玉霞告诉财新记者。根据中华实用儿科临床杂志《儿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诊断、治疗和预防专家共识》,儿童群体中,有重症新冠肺炎患者接触史者、有基础疾病者、长期使用免疫抑制剂者以及 3 月龄以下的婴儿,均属于可能发展为重症或危重症的高危人群。
小果病情加重并非特例,河南、湖北数名新冠婴儿也出现滑向重症,乃至危重症迹象。2 月 22 日,前述出生 5 天后即确诊的信阳男婴转至河南省儿童医院,病情发展迅速,心率加快,出现代谢性酸中毒、呼吸性碱中毒、全身皮肤发花等一系列症状,化验检查提示存在严重感染。而在武汉儿童医院,已有 4 名重症新生儿因呼吸困难、血压不稳,采用了呼吸机治疗。
新冠婴儿为何出现重症?婴儿身体机能发育尚未完全,免疫力相对脆弱是客观原因。已有案例显示,多重疾病并发也是婴儿病情恶化的导火索。武汉儿童医院相关研究披露,2020 年 1 月 28 日至 2 月 26 日间,有 3 名患儿因出现危重迹象被送入 ICU 救治,除新冠肺炎外,三位患儿分别罹患肾盂积水、白血病和肠套叠,其中,肠套叠患儿仅 10 个月大,在入院 4 周后死亡。
此外,病毒对产妇妊娠的潜在风险,可能成为患儿病情加重的推手。目前较普遍的一种看法,是认为相较于 SARS、MERS,新冠孕妇更少出现母婴并发症和不良妊娠结局。但据湖北省妇幼保健院夏世文团队在《转化儿科》上的案例研究,孕妇围产期新冠病毒感染,仍可能导致胎儿窘迫、早产、呼吸窘迫、血小板减少伴肝功能异常等。这样的婴儿一旦受感染,重症、危重症风险恐将更高。财新记者注意到,信阳 5 天大的新冠重症男婴、武汉儿童医院 31 周胎龄的重症新生儿双胞胎,母亲均为病情较危重的新冠患者。
更迫切的问题是,如何救治重症新冠婴儿?根据各大医院儿科专家总结的共识,基本原则是在对症治疗的基础上,积极防治并发症,治疗基础疾病,预防继发感染,及时进行器官功能支持。
首要任务是保证供氧。与成人相似,重症患儿可以表现出明显的呼吸困难,严重者可快速进展为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在小果住院第 4 天,崔玉霞就是从血气分析数据上发现了危险:尽管小果血氧饱和度无明显降低,但血气分析仪显示,患者动脉氧分压已低于正常值,最低时氧分压降到了 58mmHg,治疗团队迅速采用了无创鼻导管给氧,同时继续祛痰、保证呼吸道通畅和对症支持治疗。
经鼻高流量吸氧,无创呼吸机支持,气管插管等有创呼吸机支持,以及最后的「兵器」——体外膜肺氧合 (ECMO),这是保证病人体内氧饱和度稳定的四种基本方法:前一种不行,必须及时替换为「劲儿更大」的下一种,以避免病人持续缺氧。但新冠婴儿幼小、脆弱,每往后一步,都可能给患者和医护带来未曾预料的风险。
幸运的是,小果在第一步稳定住了病情。相比之下,武汉儿童医院一对 31 周胎龄的新冠重症双胞胎,给救治者带来更大挑战。医院上了无创呼吸机后,发现患儿血压依然上不去,心肺功能指标异常。经评估,科室决定为一名新生儿进行气管插管。曾凌空在 3 月 17 日一次国际电话会议上提及,当时新生儿隔离区并没有负压病房,为应对插管瞬间大量喷射的分泌物和气溶胶风险,只能「用正压头罩,减少医务人员感染风险」。
供氧之外,如何应对重症、危重症新冠婴儿各类并发症、感染和多器官损伤,同样考验医疗团队的经验和判断。就现有病例看来,1 岁以下重症、危重症的新冠婴儿常出现不同程度的心肌、肝脏功能受损,并可能发展出脓毒性休克、难以纠正的代谢性酸中毒和出凝血功能障碍。崔玉霞回忆,在发现小果病情进展后,医院专门邀请了北京儿童医院的徐保平教授进行远程会诊,在给予谷胱甘肽保肝、熊去氧胆酸降胆汁酸、氨溴索化痰等对症治疗的基础上,还加用了磷酸肌酸钠保护心肌等维护器官功能治疗。
是否使用糖皮质激素治疗一直是争议焦点。专家组讨论时,崔玉霞颇谨慎:「我就说还不行,因为婴儿病情还没有进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在 SARS、MERS 中,甲泼尼龙等糖皮质激素因具有缓解患者体内炎症的功效,曾被广泛用于重症、危重症病人治疗。但大剂量激素也让部分患者出现股骨头坏死等后遗症。鉴于激素不良反应,多位儿科专家向财新记者表示,糖皮质激素在危重患者治疗上有重要价值,但一定要严格掌握用药时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尽量不用」。
多份新冠儿童诊疗共识则建议,根据患儿炎症程度、呼吸困难程度、是否合并 ARDS 及胸部影像学进展,重症病例可短期内 (3–5 天) 使用糖皮质激素,每日剂量不超过相当于甲泼尼龙 1–2mg。
对崔玉霞而言,小果住院的第 2–7 天,是最提心吊胆的几天,面对复杂的病情发展,医疗团队「全部一心一意扑在婴儿治疗上面」,每一步都要经专家组反复评估、商议乃至争论。幸运的是,到住院第 7 天,小果病情开始好转,住院第 10 天,小果心肌与肝功能指标恢复;第 11 天,呼吸道症状消失,CT 显示肺部阴影已明显吸收。患儿三次咽拭子检验均呈阴性。
据财新记者了解,除前述肠套叠新冠患儿死亡外,湖北、河南、贵州多地已公开的重症新冠婴儿病例均在专业治疗后脱离风险。
3 月初,各地新冠儿童救治也临近「清零」的尾声。到 3 月 8 日,武汉儿童医院已收治新冠肺炎疑似、确诊患儿 683 例,康复出院的患儿 419 人;其中,收治疑似、确诊新冠新生儿 52 人,康复出院的新生儿 32 人,4 名上过呼吸机的重症患儿全部脱机。而在 3 月 6 日,河南省儿童医院收治的 5 名确诊患儿、19 名疑似儿童也全部出院,包括出生后 5 天确诊的重症男婴。
2 月 15 日,小果出院,2 月 17 日,贵州省人民医院宣布全院「清零」。可崔玉霞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小果出院后转入另一家医院观察,14 天后再次采集咽拭子和肛拭子,皆呈阴性,崔玉霞这才松了一口气。如今,每日工作之余,她继续与孩子的家人保持微信联系,以监控可能出现的情况。
「现在还闲不下来,下一步工作是恢复到正常的医院诊治秩序,向大量非新冠肺炎儿童患者开放。」另一边,武汉儿童医院宣传科王琛告诉财新记者。
尽管本土疫情传播已基本阻断,国内医疗专家在新冠儿童防控上的工作仍未划下句号。
一方面,随着国际疫情蔓延,意大利、英国等地已出现新冠产妇和新冠婴儿确诊案例,急需和中国共同讨论、分享新冠儿童救治经验。
财新记者了解到,近期,武汉儿童医院新生儿科、妇产科相关专家便通过电话会议等形式,与澳大利亚、新西兰、英国、美国、加拿大多国 20 多家医院的儿科、妇产科医生交流诊疗方案。婴幼儿是否可以使用抗病毒药,如何隔离,预后怎么样,医护人员要怎么降低感染风险,这些困扰国内救治者的问题,同样受到国外医护人员的关注。
「目前新冠儿童数据还很欠缺,应鼓励国内儿科专家和学者及时发表、公开相关的病例报告和临床研究,这也有助于全球儿科医生更好把握新冠婴幼儿的用药、风险、预后和防控。」一位业内观察人士表示。
另一方面,随着本土防疫主题从「治」转向「防」,如何防控婴儿感染、传播新冠病毒,也将成为公共卫生的一道难题。
家庭是婴儿感染的主要场所。武汉大学张志将团队研究显示,2019 年 12 月 8 日至 2020 年 2 月 6 日间国内上报的 9 例 1 岁以下的住院确诊婴儿中,9 名婴儿的家庭均至少有 1 名受感染的家庭成员,且婴儿的感染发生在家庭成员感染之后。
团队提出,由于 1 岁以下的婴儿不能戴口罩,需要采取特殊的防护措施。成人看护者应戴口罩,在与婴儿密切接触前洗手,并定期对婴儿的玩具和餐具消毒。同时,应监测或评估已感染家庭成员的儿童,报告家庭聚类感染,以确保及时诊断儿童感染新冠肺炎。
值得注意的是,婴儿可能是家庭聚集性感染的受害者,也可能成为家庭和社区型传播扩大的源头。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研究团队 2 月 28 日在国际医学期刊《临床传染病》刊文提出,一名 3 个月大的婴儿发病后,其父母因为没有做好防护措施,7 天后两人均出现了病症。目前尚不确定该婴儿是否先于父母感染并将病毒传播给亲属,但其中风险值得警惕。
尽管婴儿面对病毒更为脆弱,在重症率、病死率上,新冠婴儿依然显著低于成人,相较于成年患者,儿童通常病灶更小、症状更轻。前述 2143 例新冠儿童病例研究显示,在 379 例确诊或疑似婴儿患者中,约 54% (205 例) 的患儿为轻症,34% (127 例) 患儿为中度症状,另有 7 名婴儿属无症状感染者。
但仅就疫情防控而言,「普遍呈轻型、中型甚至无症状感染」可能是一把双刃剑,使得儿童及婴幼儿感染颇具隐蔽性,易造成漏诊风险。3 月 14 日,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临床研究团队在《自然医学》上刊文提出,该市妇儿医疗中心收治共 10 例确诊患儿,这 10 名患者均未出现成年患者常见的症状,如呼吸困难、肌肉疼痛、恶心等。事实上,10 名儿童都是通过对密切接触者的核酸筛查才发现的,没有一例是通过病人的自我就诊而确诊的。
数位儿科医疗专家也提及,不少婴儿感染者临床表现相对较轻,可无发热或肺炎表现,也有病例的首发症状为吐奶、腹泻等非典型症状。同时,部分发展为重症和危重症的儿童、婴幼儿在病程中体温可仅仅呈中低热,甚至无明显发热。
此外,新冠婴儿康复后肛拭子依然阳性的现象也引发担忧。多篇研究显示,包括婴儿在内,相当数量的新冠患儿在康复后肛拭子仍呈病毒阳性。消化系统中的排毒量可能比呼吸道中的排毒量更大,并且持续时间更长,提示病毒可能经粪便传播。考虑到婴儿并未经过如厕或手卫生训练,医院和家庭照料者在处理婴儿粪便时须格外谨慎。
多份新冠儿科研究倡议,针对症状轻微、症状不典型,甚至无症状的幼龄患者,需建立有针对性的筛查措施。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建议,针对无症状感染,CT 较 X 光检查更有助发现肺炎指征。而武汉儿童医院、武汉同济医院研究团队则提出,存在部分 CT 阳性但核酸检测阴性的儿童患者,具有暴露史的 CT 阳性也应作为接纳儿童入院立即治疗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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