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里雯:性侵与性骚扰从来不分圈子,父权是整体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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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oo 运动在中国大规模地爆发了,两天前,朋友在微信上问我,对公益圈发生的性侵丑闻怎么看。我说:跟圈子没关系。对女性不同程度的侵犯,从来没有断绝,也一直在被全社会容忍、漠视乃至纵容,父权文化之下,焉有女性尊严。

女性遭受侵犯的故事,我们目前见到的还远远谈不到冰山一角,最多是巨型冰山上的一小块冰渣。

这话说完第二天,所谓“公知圈”里,就爆发了新一轮的丑闻,然后“作家圈”就跟上了,震动了很多男性朋友。

但其实,如果说“冰山一角”占的是冰山的十分之一,那么在中国社会中各行业和日常生活里,女性遭受侵犯的故事,我们目前见到的还远远谈不到冰山一角,最多是巨型冰山上的一小块冰渣。

人们之所以会产生“这个圈子有问题“的印象,不过是因为平时对这些事情不了解,或者不关心,所以偶尔看到一两个案子蹦到眼前,就灵魂震颤,觉得“这个圈子是不是有问题”,但其实这是懒惰的思维方式。

不管哪个行业,哪个地方,一旦有受害者敢鼓起勇气发声,其他相识或近处的受害者看到这么接近的案例,就会受到鼓舞跟着发声。一个美国女体操运动员控诉队医性侵的案子,不太会启发一个在北京被性侵的中国女孩;但如果她有同样遭遇的同行女性,控诉了一个她知道的同行男性,并且居然还得到了一些同情和支持,她就可能会勇气倍增,发出自己的控诉。

这是社交和工作圈子里的行为模范鼓舞的结果,是人这种群体动物很本能的一种反应:

如果你遭受了伤害,知道同伴在附近,就会呼叫,寻求帮助。但如果受伤的时候是孤身处于危险环境之中,你就会捂住伤口躲起来。弱小的食草动物也是一样,比如兔子,因为在自然界中受伤喊叫只会暴露自己,招来豺狼,所以如果有了伤病,只会竭力掩饰躲藏,直到死去。

遭遇羞辱是中国女性日常

羞辱,对女性而言,是个日常的体验,每日的枷锁和裹脚布。

六七岁左右的时候,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性骚扰。那是在一个肮脏的公共厕所里,一个闯进来的年轻人摸了我两腿之间一把。我吓得浑身发抖,立即蹲在地上护住裙裾,死死地瞪着他。我以为他会杀死我,但可能这个眼神吓退了他,又或许他听到有人路过,总之他威胁地指了我一下就跑了。

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中国女孩,她也隐隐知道,这样的事情会被大家看成是她的羞耻,是她“不再干净”的证据。

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中国女孩,她也隐隐知道,这样的事情会被大家看成是她的羞耻,是她“不再干净”的证据。摄:Fred Dufour/AFP/Getty Images

我回到家里,一屋子的人——疼爱我的外公外婆、我的父母和姐姐都在,但我一句话没说,颤抖地静静坐下了。我告诉姐姐不要单独去公共厕所,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中国女孩,她也隐隐知道,这样的事情会被大家看成是她的羞耻,是她“不再干净”的证据。

为什么幼小的我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听到村里的大人们谈论被强暴的女孩时,口吻嫌弃,就像谈论劣质的货物,看到电视剧和电影里女人们因为“被糟蹋”而哭天抢地并且自杀(原因是她们“身子不再干净了”),半懂不懂地读到冒充“法制类报纸”的准黄色小报里的“犯罪报道”,充满了对女性身体猥琐的描述,而不是对罪犯的谴责。我隐约知道,无论我多么无辜,最后大家都会认为这是我的污点。

当然,也没有人告诉我,在未来的岁月里,我还要不断忍受和对付这样不同程度的袭击和骚扰,我还会看到同样的遭遇发生在身边的女性身上,而我们都会保持沉默。

而羞辱,对女性而言,是个日常的体验,每日的枷锁和裹脚布。这些体验密集地发生,驯化着她们。几年前我曾经写过长文试图讲述这一点 , 但这还只是一方面。

一个中国女性,在社会上可能遭遇什么?

直接表达自己意见的女人,会被询问“什么样的男人能搞定你?”,因为被“搞定”是女人的分内之事。一个不去微笑讨好男性上司和长辈的女性,一个直接表达意见的女性,在这个社会里只会一步步边缘化。

一个中国女性(或者说亚洲女性,或者说所有前现代社会里成长的女性),一直都在遭受双倍于男性接受的训诫。

多出来的那一倍,就是整个社会,在以各种方法告诉她们:女人不如男人强,如果女人比男人强,别人就会不喜欢你。女人要学会示弱,掩饰自己的力量,最好不要有任何力量,要让自己掌握讨好男性的所有技能,但是女人又最好不太了解性,因为你需要“保持纯洁”。

铺天盖地的化妆品和美容广告,把女性的每一寸身体都放大,它们告诉女性:你是个充满缺陷的货物,需要修补,让你充满自卑;网络游戏里充满了恋童癖喜欢的童颜巨乳,让你向她们模仿;你工作的互联网公司,公开对外宣称你是男员工的“福利”;而直接表达自己意见的女人,会被询问“什么样的男人能搞定你?”,因为被“搞定”是女人的分内之事。

没有什么合法的大众传媒节目,会以正常健康态度教你如何辨别性侵,如何对付性侵,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又被毙掉了;各种电视剧要么讲述女人如何争夺男人,要么讲述女性被强暴后哭天抢地自杀以示贞洁。

覃里雯:铺天盖地的化粧品和美容广告,把女性的每一寸身体都放大,它们告诉女性:你是个充满缺陷的货物,需要修补,让你充满自卑。

覃里雯:铺天盖地的化粧品和美容广告,把女性的每一寸身体都放大,它们告诉女性:你是个充满缺陷的货物,需要修补,让你充满自卑。摄:Jonas Gratzer/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在网上,你看到每一次性侵受害者出来发声,最后都要被铺天盖地地质疑和羞辱。在公共场合遭遇骚扰,你就只能躲开,因为就算嚷嚷出来,也经常没人帮忙,就算你把这人扭送公安局,警察也通常会轻描淡写地记录一下,再把他放走……

作为女人,你也试图反抗这些规则,但每当你反抗,你偶尔会被打压,但更多的时候是被排斥在外——一个不去微笑讨好男性上司和长辈的女性,一个直接表达意见的女性,在这个社会里只会一步步边缘化。但是在这个高度竞争的社会里,女人也需要挣钱,需要好工作,需要性生活和爱,但你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那些鼓励你发展内在力量的人。

你看到有些以暴易暴反抗的女人,比如邓玉娇,最后是幸运地靠全社会舆论支持,才全身而退,而你想活命,就得顺从。

父权社会整体地摧毁女性自我了解、自我发展的可能

她一直在说“不”,但是那个男人一直听到的是“好”。

而在另一边,男性们虽然也会被社会训诫,但他们对女性这些枷锁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去了解。为什么要了解?如果男性发现女性都那么温柔地对你微笑,聆听你哪怕是最沉闷的话,把你最微小的建议也当回事,你会喜欢上这个秩序。

慢慢的,男性会学会享受这个秩序,那些更自私的人,甚至去利用这个秩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一个中国女性看到的文化产品里,绝大多数都在告诉你:男人欲望比女人强;女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们需要男人的指引;她们说“不”其实是在说“好”。

所有这些微小的塑造,一步步地削弱了女性自我了解、自我发展的力量,也摧毁了男性理解女性的可能。几千年父权社会发展出来道德话语,是非理性的、拒绝被验证的,被大多数人集体维护着,跨越所有阶层和职业。

于是,一个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们长大了。

她们开始成为完美的猎物:善于取悦,总是替别人着想,但不知道辨别自己的真实感受;迷信权威,尤其是男性权威;不敢表达自己的性欲望,怕别人觉得自己“太随便”,但是觉得男人随便表达似乎很正常;不会拒绝,不懂如何发展强硬的意志,总是给人面子;轻易感到害怕,因为总是被暗示自己很弱;体力柔弱缺乏锻炼,因为觉得肌肉发达会“吓着男人”;她们甚至真的以为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然后有一天,年轻的她被自己尊敬的师长/领导/男性亲戚,一步步地带进了房间里。在这个过程里,她习惯性的自我压抑、保持“体面的仪态”、取悦的本能,她对性侵和反性侵技能的无知,乃至对性本身的缺乏了解,她身体应对攻击的毫无经验,都让她没法强硬地斥责、打斗和大叫大喊寻求帮助。她一直在说“不”,但是那个男人一直听到的是“好”。

然后,她抑郁,隐瞒,直到有一天幸运地遇到一些支持,鼓起勇气站出来提出公开控诉。接下来,她被一批批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指责反抗得不够彻底,虽然如果男性受到性侵,他们就不会被这么指责。

即便那些反抗非常激烈的女性,到后来也会被指责“为什么偏强暴你,一定是你有问题”——实际上,是兔子们的大规模沉默,让人们以为森林是安全的。

于是,一个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们长大了,她们开始成为完美的猎物。

于是,一个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们长大了,她们开始成为完美的猎物。摄:Fred Dufour/AFP/Getty Images

改变父权的社会结构,女性集体发声还只是第一步

发声并得到理解,是和解的第一步,不过这一步还没真正迈出去。

在metoo运动开始之后,我听到身边不少男性朋友说,他们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女友/妻子开始给他们讲述自己的相似遭遇,非常震惊。但对我而言,这种大规模的两性经验的隔膜,更令人震惊。它证明我们的社会即便在最私人的经验,也就是爱和信任上,也遭遇了全面的失败。

在2018年爆发的所有性侵案里,你都会看到这些陈旧的、令人发疯的细节。令人心痛的是,新一代的很多被伤害的女性,在21世纪的半开放社会之中,还是得像兔子一样躲藏,因为她们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源,反击一个充满漠视和敌意的社会。那些害怕metoo运动会滥伤无辜的男人们,高估了这样一个社会里成长起来的女性的勇气和能力,也高估了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各类支持。

而那些开始给受害者们列行为准则清单的人们,也低估了教育体系、文化、法律、政治、家庭和社会长期驯服造就的心理后果——给一个“不要相信任何老师”之类的清单,只是第一步。

更艰巨的任务在后面,在更广阔的文化构建、法律、社会支持、家长教育,甚至权力分配等等议题上。毕竟,虽然苏紫紫女士对付章文的性侵企图干净利落、锁喉、泼开水、掀桌、叫服务员,一系列动作令人赞赏,但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女孩都训练成矫健的反性侵斗士,而一个文明社会更应该做的是训诫侵犯者。

2018毕竟让人有些欣慰,我们听到了这些新一代的勇敢女性的清晰声音,也看到了不少对受害者的支持,看到了几篇追问、反思和反性侵普及文章。但是,北大那位勇敢举报性侵的女生,被迫忽然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之后,发生了什么?还有多少边缘或者中心不透明的圈子里被压抑的声音,从工厂流水线到机构办公室?

暴力、奴役和剥削,无论是哪一种,都会造成反弹——在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里都是如此。发声并得到理解,是和解的第一步,不过这一步还没真正迈出去。

(覃里雯,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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