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交通事故背后的克夫疑云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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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恋爱”时许汉光许下的诺言,刘美菊轻蔑地“切”了一声:“你以为他真的不怕我克夫吗?他狗日的是八方找不到婆娘,饥渴透顶才打的我主意,绝对是想卡捺(方言,穿小鞋)我克夫、没人敢娶,钻空空找个年轻婆娘快活几天,我想起他那样子就反胃!”

配图 |《诚实国度的爱丽丝》剧照

2006年6月14日,天闷热得让人心烦,我和两个同事将车匆匆开到交西路,远远就看见了“鸿森汽修厂”几个大字,那里原是一家榨油厂的厂房,外面两楼一底的青砖房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进了厂区,恰好遇到厂长正在凶神恶煞地训斥一个工人,听说我们是来调查肇事出租车的警察,厂长立即满脸堆笑,将我们引进了修理车间——头天,交警队和保险公司查勘了一起事故现场后,就委托鸿森修理厂把这辆车从河沟里吊起来,拖到这里存放。

进了修理车间才知道,这家外表破败的修理厂,生意竟十分红火。7台举升机上都举着车子,十几个工人正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厂长一直将我们引到一辆黄色的羚羊牌出租车下面:“这就是肇事车。”

出租车受损严重。挡风玻璃已经全部破成冰花,引擎盖、尾箱盖都弹开了,前脸、后尾和车身两侧下半面全是新撞的坑洼。四个轮子歪歪扭扭地吊着,钢圈都变了形,更不用说底盘上的那些拉杆、球头之类的零件,有的脱了,有的干脆断了。

厂长把车子放下来,我们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发现了脸盆大的一摊血迹,已经干了。不仅如此,挡风玻璃下面的台板、椅子靠背、车门内外都有血迹。

厂长说,他去拖车的时候仔细看了车祸现场,“车子从十多米高的坎坎冲下去,下面全是脚盆大的乱石,幸好没翻,如果翻几个滚,驾驶员绝对要除脱(死)”。

6月13日凌晨,这辆出租车在“土鱼泉”翻下了河沟,司机受伤,乘客当场死亡。14日上午,我们刑警支队先后接到了辖区内两家保险公司的通报,说他们准备为这起事故赔付90多万元。

两家保险公司并不是怀疑这起事故有什么问题,而是按“警企合成打击防范保险诈骗”的机制要求办事——只要遇到死伤人数多、赔偿数额大的索赔案子,保险公司在理赔之前都得先告知警方。

当天是我们探组接的警,领导就安排我来牵头调查这起交通事故。

查看肇事车之前,我和同事见过幸存的出租车司机,他叫张成,30岁出头,正在区人民医院外二科住院。

张成的主治医生让我们莫担心,说张成“八字硬”,那么高的坡翻下去,仅有几处表皮擦伤、肌肉拉伤,不住院都可以,如果坚持要住院,过个两三天带点跌打损伤的药也可以走人了。

我们赶到病房,张成却不在,邻床的大姐说他去露台抽烟了。我们又赶去露台,发现这里有十几个男人在抽烟,他们大多坐在椅子上,少数人站在某个地方不动,只有一个人穿着短裤背心,趿拉着人字拖,抄着手,叼着烟,慢慢地走来走去。

“张成!”我喊了一声。

散步的人当即转身,取下口中的烟,问:“哪个找我?”

我谎称自己是交警队来了解情况的,张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拖鞋将脚后跟打得“啪啪”响。走近之后我才看清,张成的脸上有几处表皮擦伤,小腿和手臂上到处都是麻线一样细的伤痕,大概是被荆棘、茅草一类的植物划的。

“你龟儿福大命大,屁事没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安慰张成。

“警官,不是屁事没得,我大腿子、手膀子、肋巴骨一挨就痛进心,脑壳昏得路都走不稳,我怀疑医院的机器出了问题,没有检查出我的伤。”张成一边呻吟一边说,“这次全靠祖上积德,我好事做得多,出院了我一定回去给祖先多烧纸、多磕头。”

张成说,6月12日他负责跑晚班,他在街上拉活儿的时候碰到了同乡许汉光。许汉光急着要回老家办事,就包下了他的车,13日凌晨2点左右,他们行驶到了“土鱼泉”附近。

本地人都知道,自从通路以来,在“土鱼泉”出的车祸起码有十几起。这段路前面先是一条约300米长的直路,到了这里突然出现一个左转弯,靠里是一个小山包,外侧是一道十几米的高坎,底下是一条小河。早年炸山修路,石头被掀入河里,基本把河道阻断了。平时,水从石缝中流过,涨大水时会形成一个大约20米长的“湖泊”,上游的鱼基本都被阻隔在这一带,当地人就叫这个地方“土鱼泉”。

前几年,交通局在“土鱼泉”的弯道处安装了护栏,这段时间恰逢硬化路面,就把护栏给撤了。那晚因为车速过快、处置不当,张成驾驶的出租车在急弯处冲出了公路,翻下了高坎。过了好一阵,张成才醒过来,发现许汉光歪倒在车门上,满脑壳都是血,怎么喊都没有反应。等有人来施救的时候,许汉光已经死了。

我和同事离开医院,又去了交警支队,交警说这就是一起普通事故:“张成车速过快、处置不当,负全责。”

按照合作机制的要求,对于死人、伤人较多的案子,刑警支队必须参照刑事案件办理程序收集相关证据。当天晚上,我和同事还是找了最先发现这起事故并组织施救的梁师傅。

梁师傅说,13日凌晨2点多,他家的狗老是叫,他起床查看,隐隐约约听到“土鱼泉”方向有人喊救命。他急忙跑过去,果然看到乱石密布的河沟里射出明晃晃的灯光。可能是听到有人路过,呼救声更大了,梁师傅发现一个人趴在离车子不远的草丛中,说自己是司机,车里还有一个乘客,“快救救我们!”

梁师傅安慰了他几句,就急忙去附近喊醒了几个修路的工人,十几分钟后他再次回到现场,发现司机还趴在原处,乘客趴在车门上,满脑壳都是血,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我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按照常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发生车祸后,张成的骨头和肌肉并没有严重的损伤,为什么会趴在原地十几分钟都不动呢?

我让梁师傅再仔细回忆一下司机趴的具体位置,梁师傅坚定地说,他从小就在那一带摸鱼,每块石头的位置都记得清楚,“司机就在那一兜红籽刺旁趴着没动,我绝对没记错”。

我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15日上午,我和同事赶到许汉光家,想询问投保人、死者亲属一些情况。此时,许汉光的遗体已经入殓,准备在17日上午下葬。

保险公司称,投保人叫刘美菊,是许汉光的妻子,但我在许家并没有看到这个女人。许汉光的大女儿许丽说,父亲死后,嬢嬢很悲痛,送遗体回来的路上一直呼天抢地,昏倒了三四次,中途还准备跳崖。大家怕嬢嬢出事,就把她送回娘家让她母亲照看。

“你怎么喊你妈‘嬢嬢’(阿姨)?”我问。

许丽说,她母亲6年前就死了。大约半年前,父亲和刘美菊确定了恋爱关系,她一时改不了口,就一直喊“嬢嬢”。谈话间,许丽指着堂屋旁边整修一新的房间对我说,这是父亲特地置办的婚房:“他们6月4号才拿结婚证,准备7月1号办过门酒,没想到我爸却走了。”

我感到有些惋惜,可在许丽看来,父亲落得这个结局,是命中注定的,她和妹妹都认了。

经过了解,我们得知:原配妻子去世后,许汉光一直想要再婚,多次托人给自己做媒,但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一直都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过,所以他多数时间都待在山西,靠挖煤赚钱。

4年前,刘美菊的丈夫出车祸去世,她拖着两个孩子,也没有再婚。由于和许家屋角挨屋角,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可是大约在1年前,许丽发现父亲和刘美菊突然闹得很僵。

几经追问,许汉光才告诉女儿,他向刘美菊求过婚,但对方一直不答应,还挖苦他:“五六十岁了,人长得丑,又穷,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嫁给你。”

这几个问题都是许汉光的“痛点”,他一气之下就讽刺刘美菊:“生就克夫命,长就克夫相,主动找你是看你克夫没人敢娶,一个人过着造孽,倒贴钱我也不要。”

从这以后,两家人有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往来。

我很好奇,就向许丽打听起了刘美菊的过往。许丽说,刘美菊是父亲的亲表妹,前两任老公都是开车出车祸死的。自己的父亲虽然不开车,和她结婚后也出车祸“走了”,“绝对是被嬢嬢克死的”。

“话说得这么刮毒、关系闹得这么僵,最后怎么又走到一起了?”我问。

许丽说,大约半年前,父亲在山西给她打过一通电话,说他和刘美菊毕竟是亲表兄妹,不能记气结仇。刘美菊已经主动联系了他,给他赔礼道歉,他也赶紧认错,两人的关系迅速缓和。

聊了几次之后,许汉光再次求婚,刘美菊没有一口回绝,只说大家都是苦命人,“先交往一段时间,合得来就结婚,合不来还是兄妹”。

得知父亲要正式和刘美菊谈恋爱,还想结婚,许丽和妹妹都非常反对,她们的理由很充分:表兄妹结婚不合法,而且两人年龄差距大。父亲已经51岁了,刘美菊才35岁。

那段时间,姐妹俩的内心非常矛盾,既心疼父亲中年丧妻,裤子破了也没人补,又害怕父亲和“克夫”的女人结婚,也会被“克死”。不过自从和许汉光确定了恋爱关系,刘美菊就把许家两姐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渐渐地,两姐妹也就改变了态度。

父亲的婚事比她们想象中来得更快,端午节前,刘美菊正式答应和许汉光结婚,5月底让他回家领证、办酒,迎娶自己过门。6月1日,父亲从山西赶回老家;6月4日两人隐瞒了亲缘关系,在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正式结为夫妻。

刘美菊的娘家离许家不远,走路也只要十几分钟。我一进门,就看见她瘫倒在椅子上,脑袋靠着水泥砖墙,几缕凌乱的头发搭在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刘母坐在旁边,紧抓着女儿的手,一边掉泪,一边不停地劝慰。见警察进了屋,刘母推了推女儿,刘美菊这才扒开脸上的乱发,露出了烂桃子一般红肿的眼睛。她的眼睛目光呆滞,眼泪不时地滚落下来,底下的颧骨高高地耸立,没有血色的脸显得更加干瘦了。

小时候,我就听老人们聊闲天,说:“腰长肋巴稀,必定懒东西”、“脸上无肉,必是怪物”、“颧骨高突,必定克夫”……难道,她真的克夫?

我刚介绍完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刘美菊就嘶哑着嗓子哭了起来:“警官,世上真的有克夫命吗?我为什么这样苦?表哥啊,天下好女人那么多,你怎么偏偏就看上我这个克夫的……”

我等了很久,她的情绪一直不能恢复平静,只好说:“请你节哀顺变,我们向你了解几个问题,及时做出事故责任认定,以便保险公司赔付。”

或许是听到了“赔付”两个字,刘美菊慢慢止住了哭声,开始断断续续回答我的问话。

刘美菊说,她初中毕业就离家去县城打工了,20多岁嫁人,生了一儿一女。婚后,他们夫妻买了一辆汽车跑货运,后来改行贩运生猪,丈夫既当老板又当司机,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是在1998年夏天,“老公翻车走了”。

刘美菊本不打算改嫁,但两个孩子成天缠着她要爸爸,她才嫁给了第二任丈夫。第二任丈夫有一辆翻斗车,2002年夏天,也因为车祸离世。说到这里,刘美菊又痛哭起来,反复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克夫?”我和刘母又说了好多好话,她才继续说下去。

背着“克夫”的名声,刘美菊的生活异常艰难。两任丈夫接连车祸身亡,她的内心受了很大的打击,本不想再婚,但一个没啥文化的中年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实在支撑不下去。

刘美菊曾先后主动与6个男人交往过,都是离异或丧偶的。其中有2个男人还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但只要刘美菊一提结婚,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刘美菊对其中2个男人比较满意,曾放下脸面去纠缠对方半个月,结果他们的回复出奇的一致,直接说她克夫,“我还想多活几天”。

这些男人的话深深刺痛了刘美菊的心,她感觉自己被玩弄,甚至一度想出家,可无奈两个孩子还小,她不得不断了这个念头。

听到这里,一旁的刘母痛哭起来,开始怪自己把女儿生错了时辰,生成了天生的克夫命,刘美菊也跟着一起哭。

刘美菊说,大约在1年前,她正心灰意冷的时候,表哥上门来求婚,她没有答应。一来他们是亲表兄妹,结婚不合法;二来她不想害了表哥。于是她故意戳表哥的痛处,想让他断了念头。

“命运故意捉弄我和表哥。”刘美菊直起身子,摇摇头说,“我刺激他的话说得那么刮毒,他根本不计较,没有多久又向我求婚。警官,世上哪去找这么钟情的男人?我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的幸福,没想到克夫命会连累表哥。”

她接着说道:“月初,表哥从山西赶回来,我们准备7月1日办过门酒。12号晚上,表哥说要坐出租车回老家拿存折,没想到就这样走了……”

我顺势问起了保险的事,刘美菊说,她和表哥恋爱期间,自己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矿难的新闻,想到自己前两任丈夫都是死于意外,就想给在煤矿打工的许汉光买点意外伤害保险。刘美菊打电话和许汉光商量,许汉光也同意了。后来,刘美菊找了2个在保险公司工作的朋友,一共买了12份意外伤害保险。

至于办理保险时需要结婚证、签字等问题,刘美菊说,农村人不在乎那一张纸,当时保险公司也认可了。现在他们已经领了证,从名义上、法律上她都是许汉光的妻子。

在这次谈话中,我发觉有些不对劲——刘美菊不经意间说起,半年前她和许汉光就有了夫妻之实,而许丽却说父亲一年多没有回过家;刘美菊自称投保经过了许汉光同意,可万一许汉光对此毫不知情呢?

我立即让同事到保险公司去调取合同,并询问相应的业务员。

2005年12月,还在恋爱期间的刘美菊以“妻子”的身份在两家保险公司为“丈夫”许汉光分别投了6份意外伤害保险——这是意外伤害险的最高限额。

两个业务员说,她们都是刘美菊的“麻友”,长期在刘美菊开的麻将馆里打牌。2005年国庆节左右,她们都向刘美菊推销意外伤害保险,可都被拒绝了。

当时,刘美菊说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小,自己也没有从事危险职业,不需要。而且她不久前才买了一套二手房,借了很多钱,刚还了3万,还有5万要在一年内还清,压力非常大。

大约过了2个月后,刘美菊就对这两个业务员说自己和许汉光明确了夫妻关系,说“还有个把月就要过门了”,届时还要请她们帮忙收礼、记账。没过几天,刘美菊又找到她们,说自己“老公在煤矿打工,怕发生意外”,两口子就想买几份意外保险图个平安。

按照规定,夫妻为配偶购买意外伤害保险必须要被保险人同意,并出具身份证、结婚证等原件。许汉光近一年没有回家了,两人也没有结婚证,怎么签订的合同?

同事反复询问了保险业务员和分管领导,两个业务员终于承认自己为了拓展业务,就相信了刘美菊的话——那天,在刘美菊的麻将馆里,刘美菊只出示了自己和许汉光的身份证复印件,说结婚证领取后立即补给她们,许汉光的字也是刘美菊变着笔迹代签的。

没过不久,两家保险公司的领导就先后给我打来电话,说这种做法的确违规,但为了拓展业务,公司审核时确实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象,他们马上着手整改,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我们不要为难业务员。

“保险程序不合规”、“最高限额”、“违规签字”等字眼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闪现,再加上刘美菊与许汉光波折的婚恋情况,我感觉死去的许汉光似乎被当成了一种工具。

我让同事调取了刘美菊、许汉光和张成近一年的通话记录。

确如刘美菊和许丽所言,2005年11月前,刘美菊和许汉光基本没有联系;12月,刘美菊开始主动联系许汉光,二人的联络逐渐频繁,几乎天天有电话,大多是刘美菊主动呼叫许汉光,每次通话时间都很长。

可在刘美菊最近4个多月的通话记录里,我发现了另外一条“热线”——这个号码大多是在深夜与刘美菊联系,多次联系之后,两者手机基站位置重合,推测是这个号码的主人到了刘美菊所在位置,待的时间还比较长。从来往的短信内容来看,两人应该是情人关系。

在同一时段内,刘美菊一边与远在山西的许汉光热恋,一边与情人幽会?我瞪大了眼睛,从她的通话记录中找出了蛛丝马迹:

6月12日晚上,刘美菊先后呼叫了这个情人5次,一反常态,每次通话时间都非常短暂,只有十几秒钟;

6月13日上午,情人主动呼叫了刘美菊1次,时间也非常短。

直觉让我拿起张成的通话记录——这个情人果然就是张成。我突然发现,我们此前居然没有详细调查张成的背景,完全没有想到张成和刘美菊还有一层这样的关系。

许丽也曾提起张成和她父亲是老乡关系,我立即打电话问许丽,她们两姐妹是否对张成有索赔要求,想从侧面了解一些情况。

许丽说,大家都是亲戚,张成是刘美菊第一任丈夫的亲外甥,但只比刘美菊小3岁,得喊她舅娘。此外,张成和许家也沾亲带故。许丽觉得这次车祸是个意外,“他自己也摔得惨,不找他索赔了,保险公司赔多少是多少”。

我努力将喉咙中“狗血”两个字压下去,继续打听。

许丽说,张成的母亲已经死了几年,父亲也病倒在床。3年前,张成离婚后,就一直没有再婚。最近几年,张成的工作好像不太稳定,起初在县城开出租车,2年前又改行在县城菜市场里卖肉,三四个月之前又干回老本行,继续开出租车。

我心下又是一疑——当时本地经营出租车的、开出租车的生意都不好做,好多老板卖车,好多司机转行;相比之下,猪肉价格飙涨,卖肉的生意好得多——张成的选择,实在蹊跷。

我立即向刑警支队领导报告,请求技术支援。领导一方面让法医和现场勘查人员抓紧时间找出死者致伤部位与肇事车辆中的对应位置和物体;另一方面派出警力,秘密监控刘美菊和张成的动向。

6月16日上午,法医给我打电话,说检验结果出来了,许汉光是重物打击脑部致死,“致伤工具考虑铁锤”。没过多久,现场勘查的同事也报告,说车内没有任何部位和物体可以形成许汉光身上的那种损伤,“可以考虑许汉光是在车内被其他物体打死”。

我让保险公司通知刘美菊准备好银行账号,开好死亡证明,准备到保险公司领取赔偿金。同时,刑警支队派出4名便衣,以许家姐妹朋友的身份到许家悼念。

16日下午,我们把张成从医院带到刑警队,经过一整夜的“较量”,17日上午,张成“缴械投降”。此时,刘美菊正带着许家姐妹给许汉光垒坟头,她一边烧纸,一边哭诉自己的克夫命还是连累了表哥,甚至还信誓旦旦地许诺下辈子继续给许光汉做老婆。当刘美菊站起来的时候,4名便衣突然扭住她,给她戴上了手铐。

刚进办公室,刘美菊就向我大声喊冤,说自己命苦,连续克死3个丈夫,警察居然把账算到她头上。后来见卖惨没有用,她的气焰变得非常嚣张,开始质问我们:“现在还是不是法治社会?”

我点着刘美菊的鼻子说:“你不是连续克死3个老公,而是连续克死4个老公,包括张成!”

刘美菊还是有一丝羞耻心的,她突然哑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马上又开始负隅顽抗。不过,坚持不到半天,到了晚饭时分也撂了。

据刘美菊交代,许汉光追求她的时候,她压根看不起这个比自己大16岁、还又穷又丑的男人。因为拒绝求婚时恶语相向,两家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比起不中意的人的追求,更让刘美菊苦恼的是缺钱。第二任丈夫死后,她开了一间麻将馆,每天低三下四求人来打牌,却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因为买房欠了一屁股债,打牌又输了不少,真是被债主逼急了。

夜深人静时,刘美菊回想起第一任丈夫在世时,自己的幸福生活。又想起和第二任丈夫在一起的种种美好,想着想着就偏了,从两起车祸一直跳到保险公司赔偿的10多万元。刘美菊灵光一现,决定联系许汉光——这对表兄妹的不归路,就从第一通道歉电话开始。

提起“恋爱”时许汉光许下的诺言,刘美菊轻蔑地“切”了一声:“你以为他真的不怕我克夫吗?他狗日的是八方找不到婆娘,饥渴透顶才打的我主意,绝对是想卡捺(方言,穿小鞋)我克夫、没人敢娶,钻空空找个年轻婆娘快活几天,我想起他那样子就反胃!”

将许汉光拖进温柔乡仅仅只是开局,刘美菊为他投了最高额的意外伤害保险后,下了最关键的一步棋——

从前,刘美菊从不到张成所在菜市场买菜,因为太远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每天都去那个菜市场,顺便看望这个外甥,还时不时地请他来自己家里吃饭。

“这女的绝对对你有意思,你这老光棍要交桃花运了。”菜场里的人取笑张成。

“莫乱说,那是我亲舅娘。”张成急忙制止,但旁人的话还是让他的心中荡起了一阵涟漪。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刘美菊又到肉摊上喊张成到自己家来吃饭,头天,她已经把两个孩子送去了外婆家。张成爽快地答应了,早早收了摊,刘美菊做了几道拿手菜,又开了几瓶啤酒,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刘美菊逐渐将话题从卖肉、开麻将馆引到双方的个人问题上。

一些本不该在舅娘和外甥之间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从此,二人一发不可收,几乎天天幽会。审讯时,张成说,他从刘美菊身上得到了人世间最高级的享受,但他可能不知道,刘美菊想从他这里得到的是什么。

随着关系的深入,张成几乎对刘美菊言听计从。刘美菊建议他继续开出租汽车,张成当即答应,次日就转了肉摊,4天后应聘成功,成了一名不怎么赚钱的出租汽车司机。

大约10天后的一个晚上,缠绵之后,刘美菊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她许诺事成之后,如果张成还看得上她,他们就结婚;如果张成不愿意结婚,刘美菊就买一辆出租车,送张成30%的股份,情人关系还可以继续保持。

张成早就被刘美菊迷得团团转了,爽快地答应了。接下来,他们先后到6个地方踩点,最后选定了事故频发的“土鱼泉”,为了保险起见,张成还买了一把铁锤藏在驾驶员座位底下。

5月底,刘美菊开始催许汉光从山西回家准备结婚,许汉光喜出望外,6月1日就赶了回来;6月4日,两人在县城领取了结婚证;6月12日,刘美菊催许汉光回一趟乡下老家,当面向岳母报告婚期,顺便将存折带回,准备预订婚宴。

许汉光想6月13日再坐客车回去,刘美菊却说客车又脏又挤,“张成当天跑晚班,不如让他送一趟”。

13日凌晨,许汉光坐上了张成的出租车,快到“土鱼泉”前,张成取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给许汉光递烟时,故意将打火机掉到许汉光的脚下。许汉光刚弯下腰去捡,张成迅速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向许汉光的后脑勺。许汉光惨叫一声,本能地弹坐起来,张成又对着他的前额狠砸几锤,许汉光当即歪倒在车门上不动了。

确认许汉光死亡后,张成将车继续朝“土鱼泉”的方向开。快要进入弯道时,他系紧安全带,摇起车窗,一轰油门,车子急速冲下了高坎,一阵巨响后,车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堆乱石上。张成爬出汽车,走到旁边的草丛里,趴在地上开始喊救命。

后来,张成交代,杀人的锤子被他甩到河里了,我们打捞了半天也没找到。3天后,一个钓鱼的孩子在河对面的草丛中发现了它。经张成辨认和血迹鉴定,这把锤子就是他杀人的凶器。

审讯时,我曾问刘美菊:“你就不怕张成也死了吗?”

“张成是个杀猪匠,心狠手辣,为人莽撞,但没有脑筋。他根本不知道,我把他搂在怀里当心肝,其实希望他也一起摔死。”事情没有按自己的计划走,刘美菊似乎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骂她蛇蝎心肠,“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外甥和表哥?”

刘美菊不以为意:“外甥对得起对不起无所谓,但确实对不起表哥,我们夫妻一场,我连手指头都没让他碰一下。”

刘美菊被捕那天,例假突然来了,弄污了审讯室的椅子,她红着脸求我给她买卫生巾,我让人给她买了。可能是有点感谢我,刘美菊敞开了一点心扉,讯问结束后我问她这些年的情况,她说自己性伴侣较多,但绝不是卖淫,多是花心男人来找她,占她的便宜。她对张成有点好感,但他只是一个工具,不可能和他结婚。而对许汉光,她没有丝毫感觉和兴趣,看着就想吐。

后记

法院审判这个案子时,我全程都在旁听。刘美菊的二哥带着她的两个小孩来了,张成的父亲也带着他的两个小孩来了。法警让小孩们在庭外等,当他们看到自己的父母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提出来的那一瞬间,根本不知道喊爸妈,哇哇地哭成一片。

法院判决的时候,刘美菊和张成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支起耳朵来听。听到“判处死刑”四个字,刘美菊当即昏倒在地。张成看都没看他舅娘一眼,只是绝望地盯着审判长。

当他听到“判处死刑,缓期两年”后,“咚”地一声跪下了,正要叩头,却被两个法警提了起来,他嘴里不停地念叨:“感谢政府没杀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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