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不需要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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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不需要资格

作者：肖鹰

近日，针对方舟子批评清华教授施一公，北大教授饶毅撰文称：“方舟子只在博士后就离开科学研究，其科学水平也就定格在博士后程度”，“小学教育程度的人也就不会被请来评选优秀博士论文“， “（方舟子）既不能评价物理学家潘建伟，也缺乏评价生物学家施一公的能力和水平。”（《为什么方舟子不能准确评论施一公的成就》，2019-4-11日）。

方舟子撰文回应说：“这并不是饶毅第一次斥责我没有批评的资格和能力。这几年来，只要我批了施一公、潘建伟或其他与饶毅在同一个圈子的‘明星科学家’，饶毅总忍不住要斥责我没有批评的资格和能力，甚至把我的批评比做崔永元批转基因。”（《为什么饶毅没有水平和能力识别学术骗子》，2019-4-10）

饶毅对方舟子批评施一公等科学家的资格和能力的否定，是否真如方舟子所言“出于圈子利益”，不是本文关注的问题。本文要探讨的是，饶毅教授认定一个生物学博士后不具备批评一个生物学教授的资格，即如此以学术职位决定学术批评的资格，这是我们应当持守的学术原则吗？进而言之，学术批评真的需要所谓“资格”吗？

在学术体制中，资格与能力，理应相称，但实际上并不必然相称。大家知道，有教授资格而不具教授能力之人，反之，没有教授资格而具有教授能力之人，均不罕见。更为重要的是，大学之为大，不仅有大楼，亦不仅有大师，而且是师生共同投身于探索无限未知的世界——University的真谛即在此。在专业领域，教授知识丰富于学生，但也不可能包揽知识；而且面对于未知世界，教授并不必然比学生更有优势。亚里斯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是西方教育的真髓，更是人类文明无限创新的源头活水。以求真理为鹄的，教授与学生，对批评与反批评具有平等权利。自由批评，不仅是学术研究的重要手段，而且是必须培养的学术精神。结而言之，西学的通则，批评只以是非论，不以预设的能力论，更不要求资格。

饶毅所持“批评资格”论，显然是违背“自由批评”的学术精神的。依“批评资格”论，仅有博士后资历的方舟子没有资格批评具有教授资历的施一公；那么，在教授亦分三六九等的学术体制下，以施一公的“明星”级别，可能中国学界具备批评施一公资格的教授寥若晨星，不过是被方舟子指控为“圈子内”的潘建伟及饶毅本人等三五位。极而言之，倡导这种“批评资格”论，最终要供奉出“无人有资格批评”的科学人神。

在当代中国学界，批评讲资格，似乎是一个“显学”。一个极端的案例，就是10余年前，一位地方大学教授撰文批评一位京城名校教授的著作，后者极感忤逆和羞辱，在其个人博客连续数月、日以继夜地恶语谩骂前者，并且反复声称前者作为一地方大学教授没有资格批评他这位京城名校教授。这个最终引发成新闻事件的个案虽然极端特殊，但是，对于当代学界以“没有资格”为由拒绝他人批评的教授，大家是见怪不惊的。“批评讲资格”的结果，并不是批评讲学问、求真理，而是对自由批评的钳制和扼杀。所以，今日中国学界，一团和气之下死水无流。

饶毅本人求学西方多年，至任教授而后归国，理应深谐西学通则。大家也记得，饶毅归国初年，对国内学术种种不符学术理性和学术规范的弊病——包括中科院院士评选中以资历论学问的固症，多有果毅慷慨的批评，引学界内外击节称赞。不曾想，饶毅现在转而操起“批评资格”的大棒，欲棒遏自由学者方舟子的批评活动。之所以出现如此“我非我是”的急转，不知是当初饶毅教授所持学术立场本来就潜伏了“批评资格”的意志，还是脱西归中，久而久之立场演变了，终于归入中国学人北枳南桔的宿命。

在对方舟子的批评中，饶毅还表现出对“科学批评”理解的含混。为了论证仅有博士后资历的方舟子没有资格批评施一公等教授，他举例说：“小学教育程度的人也就不会被请来评选优秀博士论文。”这个论断是符合学术规范通则的，但是在具体操作中，它可能会被打破。近年至少有多位只有小学教育程度的作家进入中国名校做了教授和博导，想必他们是有资格“被请来评选优秀博士论文”的。但这不是饶毅此说的问题所在。饶毅此说的问题在于，他将针对学术活动的自由批评（如方舟子所做的工作）和体制运作的评选程序（如评选优秀博士论文）混为一谈。体制性评选，是制度化、规范化的活动，为了保证程序公正，参与者（无论评选还是被评选）的“资格”是必须依据原则和标准审定的。而作为自由批评，即使只具有小学教育程度，只要有兴趣，当然可对科学活动做自由评判——评判的是与非和有效性是另外的问题。而且，因为泥迷于“资格”，虽然有西方学历，饶毅教授也排除了人类历史上出现了诸多低教育程度的天才的事实。

饶毅本人在国内以正义直言闻名学界内外。以其自我标榜的学术立场，对于涉及自我及相关同仁的学术批评，理应持公允、包容的态度。但是，从他抨击方舟子这篇文章看，没有表现出公众期待的大家气度。饶毅说：“没有机构请方舟子评价科学水平，只有观众关注方舟子打假。”这是明确将方舟子的学术打假视同只有观众的“把戏”加以贬低。近20年来，中国学术造假成灾，是人所共见的；在此期间，方舟子个人的学术打假业绩，也是有目共睹的。饶毅本人在这同一篇文中，也不得不承认：“方舟子在科学的山下，做了保持科学之山清洁的重要和宝贵的作用。”令人遗憾的是，仅是为了维护自己心目中的“科学高峰施一公”等，饶毅教授就笔锋陡转，将方舟子的打假工作判决为“只有观众”的把戏。

因为提出“只有观众关注方舟子打假”之说，饶毅教授面对难以回应的诘问：第一，方舟子打假，“做了保持科学之山清洁的重要和宝贵的作用”，为什么“只有观众关注”，而中国科学界不关注？难道科学真假，对中国科学界毫无意义？第二，如果真如饶毅所言，中国科学界无视真假，究竟是对科学负责，还是对科学的践踏？这样的科学界还有希望吗？

学术批评就是学术争议，批评与反批评都是自由的，都不需要资格。在面对批评的时候，学者无论职位高低，都不应该对批评者持着赵太爷棒喝阿Q的心态：你也配！（鲁迅《阿Q正传》）

(XYS2019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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