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毕业,她在体制内晋升无望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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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念起了以前在老家的单位:“特别人性化,有个姐姐怀孕3个月就休假了,生完后休了1年产假,回来没多久又生二胎,4年里有3年都没来上班。我们单位连探亲假都不批,真是不能对比。”

配图 | 《平凡的荣耀》剧照

我所在的区坐落于长江以北,2016年前后,在各地抢人大战的浪潮中,我区也不甘落后,出台了“人才十策”,鼓励引进各类高端人才。大机关纷纷向清北等各大名校抛去橄榄枝,给出了包括快速晋升通道、较高的工资福利、落地发放补贴、免费的人才公寓等各种优待政策。一些清北名校生纷至沓来,小萌就是其中一员。

如今,小萌却悔不当初:在别人眼里,她顶着清北的光环,应该在体制内过得顺风顺水,可实际上,她的日子却像没加糖的咖啡,越喝越苦。

2018年,我们单位传出一个劲爆的消息:区里招来了一批清北名校毕业生,给我们局分配来了一个89年的姑娘,北大中文系毕业。

这是我们单位的第一个北大研究生,年轻的同事们惊叹之余,纷纷自危——在暗流汹涌的体制内,人人都在较劲,清北的光环一来,必将挤压其他人的晋升空间。

不久后的一天,办公室主任领着一个姑娘到各办(公室)认门,他高声说道:“同志们,来欢迎新人小萌,北大研究生。”

那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女生,面容姣好,一头顺滑的短发,她冲大家莞尔一笑,大家纷纷站起来表示欢迎,还起哄让主任请喝奶茶。面对大家的起哄,小萌一直微笑着,不言不语,看起来性格比较内向。

和大家猜测的一样,小萌的到来引起了局里领导的足够重视,她被分到办公室综合文字岗,负责写局领导的讲话材料。此外,局里还安排她参加区委组织的各大演讲比赛、辩论赛,单位举办活动时,局长也主动将她叫到身边。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清北名校生的特殊待遇。

在体制内,大部分新人初到单位时多少会有点放不开,遇到领导青睐,也会低调行事。可是谁都没想到,外表文静的小萌行事却很高调,有次单位拍集体照,局长没喊她,她也习惯性地站在局长身边,办公室主任想挤过去,她也不让。拍照结束后,有人小声地议论:“清北的对自己定位真高,连办公室主任都不放在眼里。”

这次拍照过后,办公室里的人大多对小萌有了点看法,其他业务科室的年轻同事本来就觉得她得了特殊待遇,心有不甘,现在看她这样借“东风”,对她的意见更大了。

经济建设科有一个叫文妤的姑娘,来单位4年,刚晋升副科。性格泼辣的她跑到我们办公室说:“清北的怎么了,能拉来投资吗?能推动经济吗?”

办公室主任笑笑:“门面哎,你不懂!”

文妤更生气了:“还没创造业绩呢,就能成为门面。门面的衡量标准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可以吃清北名头一辈子,啥也不用干啦?那我们不是清北名校的,是不是也不用努力了,反正努力也没什么用!”

单位的年轻人建了一个群,每天大家在里面互通信息,说说工作、时事,聊聊八卦,每次有新人来,不多久,就会有相处较好的同事将新人拉进来,可小萌进单位好几个月了,也没人拉她进群。一次在食堂吃饭,我们聊起群里的消息,热闹兴起时,小萌突然在旁边悠悠地问:“你们说的是什么群呀?”

我们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我们坐在了一起,我刚想告诉她实情,文妤一把按住了我,说:“就是一个八卦群,好玩才进的,人已经满了。”

小萌低下头吃饭,表情有些尴尬。

2019年元旦,局里安排我和小萌去市里参加培训。培训结束,我们走出教室,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大家都在欣赏雪景,小萌走到我身边,欲言又止。作为比她早2年进单位的同事,我礼貌地问她怎么回去,听她说下雪已经打不到车了,我就提出让她坐我的车。

小萌显得很高兴,在路上打开了话匣子,谈起这次培训的收获。她口若悬河,从课上学到的知识,到翻阅资料的感悟,虽然中间夹杂着些自以为是的理解,但能看出她学得挺用心。体制内的培训,很多人都只是听听走个过场,没想到小萌能学得如此扎实。

我夸她学得好,她很开心地回答:“可能是从小养成的学习习惯吧,既然学了,就好好学。”

“你是应届毕业生吗?”我突然想起,大家聊过,按小萌的年龄来算,她要么不是应届毕业生,要么不是本科直升的研究生。

“嗯,我考上过老家公务员,在工作期间考上的研究生。”她说。

小萌是安徽人,她在老家做公务员的时候,一个月只有2000多块钱的工资,算上年底的奖金、绩效,一年顶多5、6万。她嫌工资低,就选择辞职考研。

我看向小萌,文文静静的她,身上仍有几分傲气在。我夸她很有勇气,因为很少会有人从体制内辞职,尤其是女生。她笑笑说:“我现在还是在体制内啊,只是身份不同。”

她这话的意思我明白——近年来我们区搞创新,实行聘任制,体制内不光有公务员,还有参公、事业编、企业编。小萌属于定向选聘的企业编制,工作在区委,关系在直属国企,跟企业签合同。她说的“身份不同”,指的就是这个。

我赶紧转移话题,问她住哪里。小萌说自己住人才公寓,又问我:“姐,我们单位附近有好的楼盘吗?我想了解了解。”

“有啊。”我说,“以前单位附近是一片荒地,政府搬来后才开始开发,周围多的是新盘,而且质量都不错。有空你来找我,我好好跟你介绍介绍。”

我以为小萌是要买房了,可继续聊下去,她的笑容却消失了,说只是随便看看。我没有再追问,正好到我家了,离人才公寓还有20分钟的车程,我本以为她会主动下车,但她却看着手机屏幕说:“这里还是打不到车呢。”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试探性地问:“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小萌没接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只是微笑着。我停车也不是,不停车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把她送到人才公寓。小萌笑眯眯地感谢我,我看雪没停,就把车里的伞给了她。

第二天上班,小萌来还伞,还带了一盒黑枸杞作为谢礼。她又提起单位附近的楼盘,因为前两年我刚买了房,手上的资料还比较新,就全部打包发给了她。

没多久,小萌就把单位附近的楼盘摸了个一清二楚,还经常邀我在午休时间陪她一起去看房。顶着大太阳去看过几次之后,我发现小萌看的楼盘都不是一个档位的,有的高档住宅,面积大,总价超过400百万;有的是拆迁安置房,总价才200万左右。中介小哥也好奇地问她预算是多少,但她总是含含糊糊的,不说。

一次,在看完房回单位的路上,我问小萌有没有看中的房子。她说自己很喜欢离单位不远的一套中高档小区,最近那里有一套二手房在售,120多平,总价400万左右。我说既然喜欢,那就可以准备买房钱了。

小萌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出了实情——其实,她并没有钱买房,但看到跟她一起来区委的清北校友先后买了房,就渐渐动了心思。她有个男朋友,外地的,小伙子做生意攒了钱,本来答应跟她来这里发展,把钱给她买房,但来过几次后,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愿意来了。

小萌又寄希望家里能凑出钱来。她有一个小她10岁的弟弟,虽然弟弟还在上学,但父母早已在老家给弟弟购置了房产。小萌觉得弟弟还小,短时间内不会结婚,如果把他闲置的房子先卖了,自己就有钱买房了。等以后弟弟需要用钱时,我们这里的房价也该涨了,到时她再卖房把钱还给家里,剩下的钱再加上自己攒的,应该还可以买个小房子生活。

听完小萌的想法,我有点同情她了。我见过不少经济条件不够好的多子女家庭,父母大多会把财产留给儿子,女儿很难获得支持。我估计小萌从家里拿到钱的希望不大,但嘴上还是安慰她:“家里攒一套房子不容易,还要考虑你弟弟,估计很难下定决心卖房。你不要着急,多跟家里商量商量。”

小萌点点头,说其实她妈妈已经同意了,但是爸爸一直没点头。为了博得父母的欢心,她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没准一高兴,就能同意了”。她数了数最近给家里花的钱,说给爸妈买了一台按摩椅,给妈寄了燕窝,给爸寄了茶叶,弟弟上学要电脑,她用了一年的电脑还新着呢,也给他了……

我叹了口气:“你也省点钱,万一家里指望不上,不还得靠你自己嘛。”

她沉默了,半晌才回复一句话:“我那点钱也不够啊。”

我劝她不要太着急,等凑够钱了再看房也不迟,房市瞬息万变,现在看中了房子,没钱买也是白看。

小萌并不接受我的劝慰,说:“有钱没钱都要先看着,万一有钱了,临时看房就来不及了。”

我感受到了小萌的执拗,她认定的事情,很难再接受别人的建议。

了解小萌的家庭情况后,我开始理解她为什么喜欢在单位出风头了——如果一个姑娘在成长中事事都要争取,就会养成维护自己利益的习惯。虽然有时会触犯到他人,可能她也无暇顾及了。理解了小萌的不易,我跟她的接触也就逐渐多了起来,工作中时常帮她的忙。为了表示感谢,她经常拿一些银耳、阿胶、陈皮之类的东西给我。

文妤看我和小萌走得近,私下悄悄地跟我说:“你别跟她走那么近,对你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文妤见周围没人,在我耳边说:“她风评很不好,喜欢在领导面前显摆,工作态度差,作风也不好,上班上着上着就不见了,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忙什么。”

我猜小萌溜出去是为了看房,因为我就曾撞见过几次,但我对文妤的话感到费解:“她风评不好,跟我有啥关系啊?”

“她风评不好,你跟她走得近,你想想你的风评能好吗?反正我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可能是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文妤又补了一句,“不过,你是公务员,无所谓,但我们企业身份的,还是要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公务员身份、企业身份,大家都以这两种身份默认分成了两个阵营。有传言说,区委体制创新效果不好,早晚有一天会恢复到纯公务员编制的体制。到那时,企业身份的人会被分配到平台、园区或企业。因此,文妤他们很害怕自己的风评受损,将来会被分配到不好的单位和岗位。

我理解文妤的想法,同时也不由感叹,身处体制内,大家想的都太复杂了。可文妤不这样觉得,大概是想证明自己的道理没错,她又告诉我另一件事:“她有很多养生品,你知道吧?”

文妤说,小萌痴迷养生,已经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她不仅在自己的工位上摆满了装燕窝、人参、藏红花、玫瑰花这样保健品的瓶瓶罐罐,连文件柜里塞的也多半是养生品。办公室里的空工位她也不放过,摆上了养生壶、炖盅,经常煮花茶、燕窝、银耳羹。

办公室里管作风的同事提醒她,说区委作风严,一些跟工作无关的东西最好收起来,她很不屑地反驳:“我上次去×单位要材料,人家下午3、4点就没事做了,领导带着下属包饺子吃。”同事解释说,那是企业,跟政府机关不一样。她又反驳:“我就是企业编啊!”同事见她执拗,又碍于她是区委招来的门面,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区委开展作风检查,安排退休干部重返机关到各部局抓作风不好的典型,小萌的文件柜果然被拍了照,被责令限期整改。我们领导、同事知道了,个个都很气愤,觉得小萌给单位抹了黑,还可能会影响大家年底的绩效。

听到这儿,我也想起自己曾问过小萌,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这么注重养生?她回答我说,自从来了我们单位,就觉得工作压力大,同事也不怎么待见她,短短2年,她身上长了很多结节。之后她又说起她老家的一个姐姐,40多岁就得癌症。她感慨道:“不管怎么样,身体最重要,等到真出毛病就来不及了。”

2021年,我们单位又来了一个北大的研究生,名叫王俊。这小伙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他虽然年纪小,但彬彬有礼,见人就“哥哥”“姐姐”地叫,处事也很圆滑,没来多久,就哄得同事们都很喜欢他。

年底,区委搞了一个“清北课题研究计划”,让每个清北生组建一个团队,开展一个课题研究。局长在会上通知小萌和王俊自己组建队伍,两三天后,小萌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加入她的团队。想起文妤之前的“教诲”,我没有立即应承,而是先问她队伍里都有谁。小萌含糊其辞,只说有办公室的人,也有业务科室的人。看她的表情,我猜她队伍里的人不多。

年底了,业务工作多,我确实无暇搞什么研究课题,就推脱了。小萌有点丧气,说团队很难建,大家手上的工作都很多。我没说什么,但也明白大家的心态:跟着清北生研究课题,辛辛苦苦出了成绩,到最后自己也没多少收获,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小萌走后没多久,王俊也来邀请我加入他的团队,我哭笑不得。王俊似乎觉察到了,说:“姐,是这样,我知道年底了大家都很忙,特别是您,孩子小,家庭工作两头都歇不得。我希望你加入我们组呢,就是聘请您当个顾问,不需要你写文字材料,偶尔给我提提建议,帮我解答疑惑就可以了,等课题出成果了,还能把您的名字挂上。”

这一番话说完,我终于知道为啥大家都喜欢王俊了——这思维和情商,完全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不过我既然拒绝了小萌,也不好再答应他,这个小伙子很有眼色,说了句“不再打扰”便走了。

过了一阵子,领导过问两个课题组的筹建情况,小萌的队伍人数寥寥,为此局长还找她谈了话。小萌就来跟我抱怨:“本来就应该由单位出面,以办为单位分好组,不应该让我们自己去组建什么团队。”

我本想跟她说,这种额外的工作,单位肯定不能当硬性任务布置,但一想,我说了她也听不进去,又会有她自己的一套理由反驳我,就索性不说了。

年底,一年一度的职级晋升开始了,小萌也符合条件。也许是想打听消息,那段时间,小萌天天去找人事老刘。有次我路过办公室,瞅见她搬了个凳子坐在老刘旁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老刘看见我,就投来了一个求救的眼神。

我心领神会,说:“小萌,你上次要的材料,我有个地方想修改一下,能帮我看一下吗?”

可小萌的屁股跟定海神针一样,一动不动:“稍等哈,等我有空了来找你。”

我问:“现在能看吗?等会我可能要开会。”

小萌回答:“那材料不急,等你开完会,下午再说吧。”

我冲老刘耸耸肩,表示我也无能为力了。

走出办公室,我跟正在门口偷偷地张望的文妤撞了个满怀。我问她在看什么,她神色慌张地问我:“小萌和老刘聊什么呢?”

我说没听清,文妤说:“哼,肯定又在说职级晋升的事情,真佩服她,这种事情也好摆在台面上来聊?”

我忽然想起,文妤也到晋升时间了,小萌就是她的竞争对手。

看来文妤明显有些担心:“职级晋升应该公平竞争啊,要是每个人都像她,风气成什么样啦!天天不干事,心思全放在这个上面。”

我说:“算啦,人家一个姑娘在外地,不容易。”

文妤皱着眉头说:“听说她还给分管人事工作的副书记送礼呢,脸皮真厚!好多人都看见啦,她在副书记办公室坐了一个多小时。不过那又怎样呢,送的东西怎么拿进去的,怎么拿出来了,副书记没收。”

“那就行啦,说明领导还是很公正廉洁的,”我拍拍文妤,“别担心了,职级晋升要经过好多环节,民主测评、领导评议,集体决策,还要报区委人事部门审批,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谁优秀谁不优秀,大家心里都有数。”

“可不是嘛,做这些没用的事情,还不如多干点活。”文妤撂下一句话,悻悻地走了。

我回头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老刘的脸色很难看,可小萌还在不管不顾地说着什么。

一个月后,职级晋升的结果出来了,文妤晋级,小萌没进。那段时间,文妤神采飞扬,小萌脸黑了很久。

小萌不服气,她找了人事、办公室主任,又找了副书记,还有区委人事部门,希望能有所补救,前前后后跑了一个多月,区委人事部门被她找烦了,让她不要再去了:“人事工作哪有本人天天来问的?请你局人事负责人或分管领导来对接,你不要再来了!”她忿忿不平地回答:“区委当初招我来的时候,承诺条件达到了就给晋升,现在都不认了吗?”

小萌的话传回了单位,以文妤为首的年轻人都对此嗤之以鼻:“大家都在努力工作,按照人事规定竞争晋升的名额,凭什么清北的就搞特殊到时间就晋升呢?进来了都是干活的,凭什么区别对待啊?”

事实上,区委也并没有像小萌希望的那样,在职级晋升上对他们这个群体有所优待,当年进了其他部局的清北名校优生,这次也有不少没晋级成功的。有人像小萌一样去找了区委人事部门,都没有得到令他们满意的答复。

见职级晋升没了希望,小萌又开始动心思翻“旧账”。

年底,办公室换了新主任,她瞅着有机会,就找到新主任诉苦:“我之前有工作经历,公务员期间我已经是四级主任科员了,所以进来后,最起码要给我按照三级主任科员定级。但当时,却给我按照应届毕业生定了最低等级。”

新主任不了解情况,把老刘叫了过去。老刘解释说,区人事制度规定,企业身份和公务员身份是不通的,小萌现在是企业编制,以前的公务员级别不认。

小萌立刻反驳:“制度是制度,执行还是要看人的。跟我一批进来的校友,刚开始也说不认,后来他去领导办公室拍了桌子,没过多久,就给他高定了两级,从四级变成了二级。”

这句话点到了人事制度上,新主任一下就发火了:“小萌,这话不能乱说,人事制度属于‘三重一大’事项,制度出台时一定是经过区委重要会议通过,不可能轻易为某个人改变。”

(编者注:“三重一大”,即“重大事项决策、重要干部任免、重要项目安排、大额资金的使用,必须经集体讨论做出决定” 的制度)

小萌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只好转移话题:“好,就算职级的问题不谈,我的工龄也算得不对。读研时,我曾在单位停薪留职一年,这一年交了社保,应该给我算上工龄的,但没给我算。”

老刘又解释,说工龄认定是区委人事部门负责,“全日制研究生”和“交社保”本身就是矛盾的,如果小萌是全日制研究生,她原来在老家的单位会立即办理社保中断减员、公积金账户封存手续,人不可能在读全日制研究生的同时又拥有工作,所以区委人事部门不认她这一年的工龄,理由很充分。

小萌坚持说那一年的社保是正常交的,老刘说工龄计算都要经过本人核对,如果觉得不对,单位工龄认定时你为什么要签字呢?小萌辩解说那时候自己还是新人,什么都不懂,让签字就签字了。这时人事又问:“你不是应届毕业生,你可是有工作经验的呀,怎么会不懂呢?”

小萌被怼得哑口无言,但仍不服气。她提高了嗓门和老刘吵,双方互不相让,动静越来越大,办公室门口围满了人,直到最后副书记过来,大家才散去。

经此一事,小萌彻底把老刘得罪了。有几次,老刘跟我说起小萌,都无奈地摇头,让我有机会劝劝她,多做点事,少动歪心思。我觉得小萌这次得罪的不光是老刘,还在办公室主任、副书记那里都留了“案底”。

果然,年底员工星级评定时,小萌垫了底。

小萌有情绪,工作也越来越不上心。没过多久,听说她又和区委领导秘书闹起了矛盾,这件事在单位里传得沸沸扬扬。

在食堂,办公室的同事把前因后果描述了一遍——原来,区委领导调研我局下属事业单位,小萌负责对接,领导秘书要求我局派车接送,小萌则认为车的事应该由领导秘书安排。两人推来推去,秘书一气之下告到了我们副书记那里,她被叫去,狠狠挨了一顿批评。

再见小萌,她顶着个黑眼圈,满腹委屈地问我:“你说这事能怪我吗?自己领导出门,不应该由秘书安排车辆吗?”

我说领导活动多,秘书安排不过来,都是调研对象单位安排,这已经形成了惯例。她一脸不屑,说惯例也不一定是对的。我承认小萌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体制内,谁的嘴巴大,不就谁有理吗?我劝她不要太执拗,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呗。

小萌又烦躁地跟我抱怨说,最近主任给她安排的额外工作越来越多,她经常要加班。我劝她耐心一点,不要再跟主任起冲突,毕竟你最近发生的事情多,已经让主任不悦了。

她皱皱眉,继续抱怨:“别的单位都为员工考虑争取,我们单位太冷漠,都不站在员工的角度去考虑。”

可能是矛盾一直没有消解,也可能是小萌的态度实在令主任不满,年底,她被调出了办公室,安排去了一个业务科室工作。调岗之前,局长找小萌谈话,可能是为了顾全大局、平衡她的心态,局长就在她面前数落了主任的不是。但小萌没看出来领导这层手腕,还沾沾自喜:“你看,其实领导什么都知道的。”

去了新的业务科室,小萌的作风依然没有改变,过了半年,那个业务科室也不想要她了。这次局长没再找她谈话,只让分管人事的领导通知她挪窝。接收她的科室主任跟她照过几次面,也没提这件事,她上前想问问,对方声称要开会,火急火燎地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抱怨说:“让我换办,又不说什么时候去,局里人事制度太不顺了。”

可能是因为不满的情绪开始发酵,她怀念起了以前在老家的单位:“特别人性化,有个姐姐怀孕3个月就休假了,生完后休了1年产假,回来没多久又生二胎,4年里有3年都没来上班。我们单位连探亲假都不批,真是不能对比。”

可准一线城市的机关单位是要做表率、争前列的,对作风和工作都抓得很严,这跟小地方的松弛可没法比。我提醒小萌,要努力适应现在的工作环境:“不要总想着自己能得到什么,多想想怎么为单位做贡献,领导心里都有数,是金子早晚能闪光。”

不知道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多次换岗引起了她的警觉,去了新办公室以后,她的工作态度有所好转了。

尽管如此,在新一次员工考评时,小萌还是垫了底。

知道结果之后,小萌又低沉了好一阵子,声称“还是躺平的好”。她说到做到,有时我为工作的事去办公室找她,人也不在工位上,找了半天,发现她正在一个没人的办公室里煲电话粥。我说有工作找,她就让我“稍等”。半小时后再去,她还在打电话。两小时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回复我。

一年一次的体检开始了,我和小萌选了同一家医院。

在医院里遇见,她小跑着到我身边,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拍了CT,身体里的结节越来越大。”

我顺着她的话说:“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能好吗?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压力山大。”

见我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姐,你是怎么能在这里待这么久的?”

我劝她想开点,想多了对身体更不好。她叹了一口气,说区委的清北生已经离职5个了,一个去了江苏的某县城,落地就给了10万;一个去了证券公司,年薪50万起;王俊也考上了公务员离开了……

我听烦了,打断她:“你也可以重新选择呀。”

她无奈地笑笑,说离职的那几个都是“95后”的男生,在职场中拥有绝对的优先选择权。而她已经快35岁了,早没优势了:“早知道还不如留在老家,最起码还是公务员身份,我的好朋友跟我一样大,在老家已经升副处了,如果我当时留在老家,应该也差不多。”

“如果你在老家,孩子应该都可以打酱油了。” 

“是呀,说不定都有二胎了。”小萌自嘲地笑笑。

我听说小萌早跟那个外地的男友分手了,后来她也跟其他部局的科员谈过恋爱,有人在商场里看见他们牵手。别人问起,男生大方地承认了,但小萌却从未回应过,直到他们分手,也没给对方一个说法。

2022年,经历过职级晋升、多次调办、又被领导谈过好几次话的小萌,已经没了初来时的锐气。开会、拍照,她不再往领导身边挤,基本上都是默默地站在一边。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直没放弃为职级晋升奔波。她找各种环节的相关人,小到经办人,大到人事部门的领导,一个也不放过,执着得让人害怕。局里实在经不住她三天两头找领导“谈心”,最终决定在局办公会上集体讨论。最终,她拿到了那一纸盖了章的“情况说明”。

但当小萌拿着“情况说明”找到人事部门时,对方很是费解,且拒收:“我们从来没见过什么‘情况说明’,区里的职级晋升流程早就已经结束了,下一次要等小半年后。”

可小萌等不了这么久,她说,少一个月就少近1000块钱工资,而且这次晚半年,也会影响下次的职级晋升。小萌动用了一切关系,找了很多北大的校友,没少请客花钱。

“个人的事情只有自己上心,没人会替你上心。”她如此说。

除了职级晋升,小萌还为“人才补贴”去找过人事部门——当年招聘时,区里曾经承诺:名校优生工作满2年后,向研究生发放5万元的生活补贴。但3年疫情下来,区里财政紧张,补贴一直没有发下来。小萌对此一脸不满:“真失望,当初承诺的5点下班、5万元补贴、到时间就给职级晋升的承诺,没有一个兑现。”

其实早两年,区里对清北名校优生还是很好的,只要能开绿色通道的都开了,收入也比普通的企业编高出一些。但有些承诺因为客观因素确实没法立刻实现,他们就各种闹腾,人事部门对他们越来越不满。在一次人大代表座谈会上,有个代表甚至当着区领导的面提出,区里花了那么多钱请来名校生,不见有多大作用,还不如把钱给到企业工人,给那些真正贡献了税收的人群。

后来,区里每年做财政绩效,领导询问人才政策的效应,各部局对清北生的反馈平平。就这样,风向慢慢地变了,清北生在区委不再是高山般的存在了。

尾声

“太难了。”成了小萌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即便她不断为自己争取利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也没能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得偿所愿。

听说一直有人在给小萌介绍对象,只是标准越来越低,已步入中年却仍心高气傲的她,始终不肯妥协找一个普通人。她父母担心把钱给了她买房就要不回去,所以打定了主意不掏钱。工作上,她偶尔也会努力,但很难改变口碑和现状,于是慢慢地,就放弃了。

她从未收回对单位的抱怨,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去处,只能一直熬下去,不痛不痒地存在着。以文妤为代表的另一批年轻人,心里倒是踏实了——从区委和单位的表现看,他们对清北名校生的偏心也就是最初的那几年,将来如果要把企业编分离出机关,在去向和岗位的分配上,应该会一视同仁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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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营单位是时代的产物。 而实不相瞒,我是国营单位的产物。它带来的记忆,既是荣耀的,也是忧伤的。 01 1988年的秋天,我出生在四川一个国营企业的厂医院里。 算起来,我是这里的第三代。 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企业的职工。1960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