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卖力而无聊的意识形态忽悠——评几位欧洲保守派学者的“巴黎声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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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保守派学者对老欧洲“世界主义”的怀念,和美国保守派对吉姆克劳时期白人至上美国的念念不忘,倒有着高度的同构性。

作为一个在海外平时阅读媒体和各种文献还算经常的人,我常有一种超现实的体验:各种欧美的“重大新闻”在本地主流媒体从没见过,倒是从微信朋友圈里先看到了。诸如:某某专家回国,美国人惊慌失措。或者:福岛核反应堆顺洋流飘到加州,美航母官兵发生变异。不一而足。

而这两天又突然来了一场“欧洲保守派高知多种语言联合发表巴黎宣言”的重大消息刷屏。一瞬间国内思想界又激动起来——国内思想界对这类事件的激动,往往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有重大意义的新思想新文本,而是因为有某个东西被翻译了回去。这一回也不例外,是华东师大几位老师为介绍“边缘”思想,翻译了一篇据说有几国的保守派经典学者在巴黎用9种不同语言发布,名为《一个我们能够信靠的欧洲》的声明,或称“巴黎宣言”。

只是和以往一样,该宣言在欧美本地毫无影响,媒体上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对其进行讨论。对于几位作者,我一位熟悉政治理论的朋友评价不太客气:一群无人问津的老古董。

所以《巴黎宣言》在遥远的中国引起来思想界一场异常的激动,大概是很值得作者们欣慰的事情——如果他们听说的话。无论如何,我决定还是认真阅读一下,看看到底说了些什么。

阅读之前看朋友们的大致总结,已经知道是一篇为基督教化的老欧洲招魂喊冤的文字,所以一开始我就怀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今天的欧洲纵然有种种缺陷,但老欧洲却绝不是什么天堂,不说对世界其他地区的殖民,单是内部的厮杀就差点导致其整体毁灭。现代欧洲正是在二战的一片废墟中痛定思痛才从灰烬中诞生的。所以那个令他们怀念向往的老欧洲似乎是个巨大的失败。对于这一点作者将会如何解释?还是像常见的这类东西一样,因为解释不了就连提都不提?而如何对待这一基本问题,大概可以用来判断作者们是否有勇气面对历史,是否在进行诚心诚意的讨论。

但其结果,让我哭笑不得,既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与其说作者们在回避历史,看起来他们好像有不费吹灰之力的把历史上的大坏事和大惨事想象成大光荣的特异功能,另外他们还有点像是从平行宇宙中的欧洲刚刚穿越过来。

和这个问题有关的论述集中在文章第8节。该节大大颂扬老欧洲的德性。 

8. 我们不为强加于人的强制统一而站台。民族共同以自我统治为荣耀,它常常炫耀自身在艺术和科学领域的民族成就,并与其他国族展开竞争,包括角逐沙场。这些活动伤害了欧洲,有时甚至非常严重,但欧洲文化的统一性从来没有因此受到伤害。事实上,情况正好相反。随着欧洲各民族国家渐趋巩固并凸显其独特性,一个共同的欧洲认同变得更为强大。二十世纪上半叶,在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可怕杀戮之后,我们以更强大的决心去光耀我们共同的遗产。这确证了作为一种正当意义上的世界级文明的欧洲的深度和力量。我们并不谋求帝国式的强加于人的大一统。相反,欧洲的世界主义认为,对国家的热爱和公民的忠诚可以扩展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8. We do not back an imposed, enforced unity. A national community takes pride in governing itself in its own way, often boasts of its great national achievements in the arts and sciences, and competes with other nations, sometimes on the battlefield. This has wounded Europe, sometimes gravely, but it has never compromised our cultural unity. In fact, the contrary has been the case. As the nation states of Europe became more established and distinct, a shared European identity became stronger. In the aftermath of the terrible bloodshed of the world wars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we emerged with an even greater resolve to honor our shared heritage. This testifies to the depth and power of Europe as a civilization that is cosmopolitan in a proper sense. We do not seek the imposed, enforced unity of empire. Instead, European cosmopolitanism recognizes that patriotic love and civic loyalty open out to a wider world.

很遗憾,如果抛却审美方面可能有可能没有的意义,这段话只能评价为逻辑与事实描述皆空前混乱的呓语。作者想要颂扬,老欧洲各个民族国家自治的同时彼此又拥有文化统一的盛世景观——文化统一的秘密当然来自共同的基督信仰。于此形成对比的,是当代欧洲以欧盟为形式的,据说凌驾于民族国家之上的“强制统一”,这种强制统一又是基督信仰衰落后不得不使用“金钱和律法”进行劣质替代的结果。

仔细看看作者对老欧洲“盛况”的描述是:民族共同以自我统治为荣耀,它常常炫耀自身在艺术和科学领域的民族成就,并与其他国族展开竞争——好,这听起来还算不错,但然后——包括角逐沙场。这些活动伤害了欧洲,有时甚至非常严重——的确够严重的,一战二战各有几千万人死亡,看来作者倒也没有讳言,只是既然如此,这比起今天欧洲到底凭什么能算成任何意义下的优点呢? 今天欧盟为代表的一体化欧洲不仅消灭了彼此战争,甚至消灭了边界,这哪里是以邻为壑的老欧洲所能想象的?作者接着说道:但欧洲文化的统一性从来没有因此受到伤害——是吗?这里的“统一性”,甚至“欧洲文化”到底指什么呢?大概只好指欧洲主体信仰基督教(先不考虑不同教派),主神都叫耶稣基督这一点而已了。只是,即便在这个意义上,这种“从来没有受到伤害”的说法也是一个笑话。一战的结果是俄国爆发革命出现苏联,二战之后东欧全部成为苏联的附庸国,宗教信仰自由遭到空前破坏,这不是保守派也整天挂在口头上的历史?

更何况,如果这种“文化统一”并未能避免一次次生灵涂炭,其意义到底又何在呢?只是审美上的?是一个我们应为其在战火中被保住而欢呼雀跃的文物古迹?只是这批学者没这么认为,因为这一整篇文字,正是要论述这不只是什么文物古迹,而是治愈今天欧洲社会病,阻止欧洲走向灭亡的灵丹妙药——笑话!作者们自己好像也没忘记,有这玩意在的时候,欧洲几乎全部毁灭不是吗?!

更大的笑话在后面,文中写的:二十世纪上半叶,在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的可怕杀戮之后,我们以更强大的决心去光耀我们共同的遗产——胡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几近无耻。听起来,两次世界大战是小行星撞地球一类不幸的天灾,而不是万能的欧洲文化内生的人祸,所以在“多难兴欧洲”之后,不是想想文化是不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倒要战天斗地的“以更强大的决心去光耀我们共同的遗产”——谢天谢地,当年的欧洲并没有如此智力低下。二战之后,欧洲痛定思痛,开始了一系列的制度建设,以防止悲剧再次发生。而从五十年代欧洲煤钢联营的巴黎条约开始逐渐形成的欧盟体制,正是这一探索的辉煌成就。其实,之所以欧盟,欧元区成为现实,相当大的因素在于德国对曾为欧洲带来毁灭性灾难的强烈愧疚——出于这种自省,这一欧洲发动机国家没有对一体化过程中的各种利益斤斤计较,而是从大局出发,推动历史向前迈步,让一系列制度奇迹成为现实。反观今天德国极右翼,所主张的正是抛弃这类“自虐式”史观,夺回“国家主权”——毫不意外的与这些保守派学者不谋而合。

这批保守派学者认为欧盟是侵犯民族国家自治,诞生于基督文化衰落废墟上的怪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问题还不在于他们对欧盟好坏的评价,而在于,他们到底以为二战后的历史是怎么回事。他们看来,二战后所发生的,不是欧洲人民通过深刻反省和制度建设最终导向欧盟,而是“我们以更强大的决心去光耀我们共同的遗产”——请问这到底指什么年代的哪些具体事件?“我们”又是什么人?1951年巴黎条约签订的时候“我们”在哪儿?在做什么?1957年罗马条约时他们又在哪儿?这些学者和这个“我们”,是从平行宇宙穿越来的吗?

这些历史事实似乎作者们不认为值得认真,所以他们的意识流在继续:“这确证了作为一种正当意义上的世界级文明的欧洲的深度和力量”——这句话是个翻译错误,准确的译法是:这确认了欧洲——作为一种正当含义下的世界主义文明——的深度和力量。作者接着说:“我们并不谋求帝国式的强加于人的大一统。相反,欧洲的世界主义认为,对国家的热爱和公民的忠诚可以扩展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这又是非常奇怪的对历史事实的公然蔑视。到底什么叫“并不谋求帝国式的强加于人的大一统”,难道这些作者突然失忆了,保守派所念念不忘,但这些年耽于政治正确的压力所以有所吞吞吐吐的,不正是基督教老欧洲征服世界的盖世武功吗?说起帝国,难道基督教老欧洲用枪杆子打下来覆盖全球的“不列颠帝国”,“法兰西帝国”都不是“强加于人的大一统”,当代经欧洲各国平等、自愿协商建立,并被充分代表的欧盟/欧洲议会倒成了“帝国”和“强加于人的大一统”?

其实不用提海外殖民,单是老欧洲自身,“强加于人的帝国”就不少。所谓民族国家并不是一团和气自发形成。普鲁士的德意志帝国,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沙皇的俄罗斯帝国,直到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全都是帝国。这些帝国的建立,其血腥和“强加于人”的程度,与欧盟体制相比又如何?

更有意思的是,“正当含义下的世界主义文明”这个别扭的提法到底在说什么。世界主义(cosmopolitan)一词强调人的见识广泛,而文明能称为世界主义,一般理解为胸襟开阔,视野开放,不固步自封,对于其他文明与文化能兼收并蓄。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的欧洲文明通过对普世价值的坚守,对世界平等人类大同的追求,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主义。但这正好是这批哀悼老基督教欧洲消失,痛恨今天的世俗化的保守派学者所排斥的。不过他们又舍不得放弃“世界主义”这顶桂冠,于是加上“正当的”这一奇怪的定语进行修饰限定。他们所向往的二战前的老欧洲,又在何种程度上能被看作“世界主义”的呢?只能在于殖民全世界,一手持剑满世界传“基督福音”这一点上了。这个“正当意义”下的“世界主义”,只是一种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化/种族秩序罢了。

的确那个年代武力征服世界的欧洲人见多识广。不列颠在对日不落帝国百年统治中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和治理经验。不少殖民者作为个人,有开阔的视野,这些从没有人否认。但是殖民帝国的“世界主义”,和今天欧洲的世界主义,有一个核心差别,就是平等待人的理念。欧洲各民族能够抛弃以往的国族神话,采纳平等的价值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战争教训引发的警醒。

从这个角度看,这批欧洲保守派学者对老欧洲“世界主义”的怀念,和美国保守派对吉姆克劳时期白人至上美国的念念不忘,倒有着高度的同构性。他们对当下“政治正确”的强烈憎恨,就在于这种“政治正确”,拒绝了能让他们耀武扬威的种族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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