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州官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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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全媒体、融媒体、智媒体，不能报道真正的新闻，就都是假媒体。

Photo by Troydon Dcruz

上一篇文章里，我发了狠，摊牌了，开启了一个战端。在《坐地涨租 | 这一次，CEO说话算话集体请辞吗？》的最后，加写了这么几段：

我还特别想对各路媒体说几句话。

去年，我曾经忍无可忍，多次直接点名批评特别权威的《*民*报》给自如公司发新闻软文这一现象。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这样高级别的媒体不可能差钱，更不差地位，完全没有必要自甘堕落，去成为一家公司的机关报。生意可以做，但是不能这么做，人民的名义，不是用来做生意的。但是，现在看来，这种现象，愈演愈烈。从自如公司CEO的微博上看，刚刚过去的315，堂堂《中国消费者报》，也算一路诸侯，也给这家公司发文章，然后被拿到微博上作为信用背书：

稍微上网搜一下，都会对“安心”二字慎重再三。何况是在315这一天。

这套路，忽悠得了别人，忽悠得了我们吃瓜群众吗？我就摊牌了吧：从今天（2020年3月20日）开始，如果我看到任何一家报纸，或者什么媒体，给这家公司发新闻软文，那么，不论有多大阻力，我都将向国家有关部门实名举报该媒体负责人有偿新闻，并细致地记录下来，公布给所有人。历史的耻辱柱上，也要有一些人的名字。这是我接下来的关注重点。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稍微读过一些历史，就会发现，大多的冲突与战争，往往由此而起。我把自己投身到这样一个利益漩涡之中，将会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古语有云，千金之子戒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家正在携手发财，我硬生生要撞进去，绝非“智者”所为。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如此经常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的人说，呦呦鹿鸣老干这样的事，一定有什么阴谋。

我并不是多高尚的人，只是如今阈值比较高，骄傲一点可以说是很高。我当然是有私心的，而且不少。其中一个比较有趣的原因是，在这样的事件中，同样可能获益。比如说，古希腊德尔菲神庙有一句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身而为人，最难的就是认识自己，“我是谁”是终极之问；而根据既有经验，对手往往是最好的老师，我们往往可以通过“我不是谁”来确定“我是谁”。我从来都不聪明，不是智者，那么，多一些这样“老师”，就会很有益处。

这就好比《射雕英雄传》里，笨笨的郭靖，跟着七个很用心的师傅学武，学了很多年，进展很慢，但是，离开师傅之后，在与“黄河四鬼”、欧阳克、梅超风、裘千仞的较量之中，半年之间，就取得了很大进步。再后来，可以和欧阳锋对掌，可以一人力战全真教九十八人组成的天罡北斗阵，最后，襄阳城下，一人战四大高手、十万蒙古大军，全身而退。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当然只是金庸先生编的，但是，却不能不说藏有深刻的人生领悟。比如，昨天有一个人，跳出来喷我，就给我提供了一个不同的思维角度。

0:31，我打开后台，刚好看到一则留言：“我就是你抨击的官媒之一，把所有留言放出来？”

哈，听这口气，这就是要约战的意思？

废话什么，干就是了。于是我立即不客气地回复了，然后给他的留言上墙置顶。他再留言时，就直接骂脏话了：

再过一会，我发现，他又把我给他上墙的留言给删除了。唉，这又何必。

我之前看这语气，还以为这起码是一个梅超风，至少也是欧阳克的角色，没想到却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黄河四鬼（在金庸宇宙中，他们是“鬼门龙王”沙通天的四个徒弟，武功最为低微，名字却很响亮：“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夺魄鞭”马青雄、“丧门斧”钱青健），还没等我出招就溜之大吉了。

我再往前看，注意到他还留了一条言，如同发现了一个小宝箱，打开一看，有几把刀、枪、鞭、斧：

他说：“一帮子喜欢抨击官媒的泛媒体圈人士，总把自己意淫成‘神圣职业’，并通过不断营造的虚幻职业共同体，达到‘与有荣焉’的情绪自慰与心理高潮’。说的就是你。”这显然是呦呦鹿鸣的长期读者，针对性很强。我确实在许多篇文章中为记者权益呼吁，争取生存空间，比如《炮灰记者》《甘柴劣火》《国社硬气》《LIAO君不委屈》等等，有一二十篇。我常常写道“媒体的命运，与国家兴衰休戚相关”，也常常引用“一个时代的堕落，以记者的堕落为标志。”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把自己意淫成神圣职业”。在记者节评论中，我还用了“守夜人”这样有献身感的词。我同样也使用过他所点出的“与有荣焉”，不仅常常用在朋友圈，赞扬那些勇于揭露真相推动社会进步的媒体人，还用在一次标题中，用于赞扬浙江大学里勇于追逐真相的学生。

也就是说，这家伙虽然转身就溜之大吉了，但是，刺过来的一枪，却不能说姿势太差，是下过功夫的，有两把刷子。如果把他比为黄河四鬼之一，那他也并未辱没师傅沙通天“鬼门龙王”的名号——他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

有的朋友可能会说，他不过就是留几条言而已，呦呦鹿鸣有必要这么小题大作吗？不，绝非小题大作。这位喷子着着实实代表着一批人，绝非只会空言而已。

**一刹那，我想起了很多往事。**2015年，我担任主编的无界传媒在北京朝阳门的办公室，被一百多名来自河北卓达公司的流氓占领，起因是我们的同事报道了卓达公司的融资术风险很高，而我们拒绝删稿。

这是占领事件之后两天，我接待来访者，其中一位脱了衣服要撞墙，他们是那帮占领者的后续

卓达成功占领无界办公室后一个月，2015年12月12日，中国媒体界出现一大奇观：15名来自各大媒体的记者，来到卓达现场考察，为卓达站台。在公开的宣传中，这些记者“赞赏卓达为房地产行业发展提供有利方向”。某大型媒体一位总监说：“卓达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将担负起媒体责任进行广泛传播。我惊讶于他们的无所顾忌——他们甚至发布了一组图片上网：

网页截图

这15个记者，分别代表自己所在的媒体。当卓达围攻、占领无界的时候，这些人，默不作声。来自卓达的攻击，我觉得都是应该承受的，但是，来自媒体同行的这股力量，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他们似乎在一个“共同体”里，而我不是。

在更早之前的2015年2月14日，规模更大：来自各大媒体的的200余名新闻记者参加“卓达集团2015年媒体联谊会暨卓达新材推介会”。 新闻通稿说：记者朋友们发出一连串的赞叹；卓达新材独步天下；目前握有1.3万亿元的市场订单；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的创富平台……没有一个记者去问，这明显天文数字的“1.3万亿订单”是不是真的，这“史无前例的创富平台”背后逻辑是什么。相反，有四个具名记者公开表态支持卓达，其中一位媒体的总监说：“我们非常愿意与卓达进行融合大发展，共同创富，期待卓达新材早日上市。”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一家媒体与卓达“融合大发展、共同创富”会有什么问题。

2014年11月23日，一个由10家媒体组成的采访团，对杨卓舒进行了集体访问。这个现在还公布在网上的采访上，一位领衔访问的记者这样总结：“我一直在为咱们卓达服务，做新闻服务。”**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一个记者将自己和新闻服务于一个企业会有什么问题。**

2019年，卓达老板、河北省前首富杨卓舒父子投案自首。这个时候，那些媒体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有在党报、都市报、新闻周刊、传播学术杂志、新媒体的工作经历，同时也是一个公众号打理人。如今，身在江湖，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如野草一般胡乱生长。**因为这种相对复杂的履历，我自然而然地认为：存在一个“职业共同体”；但我并不能总是意识到他说的那种感觉：“职业共同体是虚幻的”。**意识到了也会选择性忘却。

直到今天，这位读者的留言，又一次提醒了我。

如果中国的媒体职业共同体是虚幻的，那么，就不会有共同的规则，共同的价值观，就会永远鸡同鸭讲，进而，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将永远只能得到分裂的信息食粮。换言之，如果源头处理不好，那么，大家每天都将食用“信息地沟油”。

所以，这个问题很重要。

在2016年第1期的新闻理论期刊《新闻论坛》中，刊登了一篇对我的访问，标题是我的一句话《黄志杰：死掉的媒体都是伪媒体》：“如今有很多媒体关门，但是它们的死并不是因为它们是媒体，而恰恰因为它们是伪媒体，它们不具备媒体的基本价值，因此在这个信息消费大爆炸的战国时代被抛弃。”

有伪媒体就有真媒体。那么，什么是真媒体呢？

2010年1月，南京大学杜骏飞教授有感于疫情中一些媒体满屏尴尬的表现，发了这样一段感慨：“什么全媒体、融媒体、智媒体，不能报道真正的新闻，就都是假媒体。什么中央厨房、数字矩阵，不能为公众提供切近的服务，就都是伪创新。”杜老师这段话，我完全赞同。不过，杜老师也没有直接回答，什么是真媒体。

我来试着下个定义：真媒体就是及时、准确、善意地向公众提供真实信息的机构和个人。这是最底线的，媒体有分类分级，更高级的媒体会有更高的人文关怀和追求，在此不叙。

在这个底线上，“职业共同体”存在。所有在做这个事情的人，都在这个共同体中。他们可能没有“记者证”，他们可能没有领工资，他们可能没有“编制”，但他们都在其中，因为他们是真媒体。有些人，可能有“记者证”，可能有“编制”，可能有工资，但是，他们不在其中，因为他们是伪媒体。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的媒体，即便有媒体的名字，也是伪媒体。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位“我就是你所抨击的官媒之一”，到底是谁。

很难猜。昨天的文中，我涉及两个具体“官媒”。一个是未称全名的《*民*报》（去年我已经因为这件事两次点名批评，这次不再点名），一个是新点名的《中国消费者报》。我猜（只是猜，不一定正确），点名《中国消费者报》可能让他更加激动一些。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自如公司CEO在微博上秀这家报纸在315为其背书，我从未听说过这份报纸。这确实是我孤陋寡闻之处。当我今天做了一点功课，发现这家报纸系出名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主管、中国消费者协会主办。报纸刊登收费广告，有电子版，但是必须是专属用户才能登陆阅读。同时有一个《中国消费网》，介绍说：

中国消费网是中国消费领域最大的综合服务性网站，同时也是中国最大的在线投诉受理平台。

这个广告语真是令我迷惑。根据《广告法》第九条：“广告不得使用“国家级”、“最高级”、“最佳”等用语。”极限词汇是被禁用的，比如最大、最先进、最好、最高级、最高档、最底、最便宜、中国第一、全网第一、销量第一……

让我们看一批实际案例：

2015年，北京工商判定锤子手机“全球第二好用的智能手机”违规。湖北神丹健康食品有限公司发布“中国最大的蛋品加工企业”广告，被罚款6万元。2018年，瓜子二手车因“创办一年、成交量就已遥遥领先”的广告语，被罚款1250万元。

2019年，石家庄众邦包装材料有限公司因发布含“北方最大的药用铝塑包装和重磅包装生产基地”内容的广告，被罚款20万元。重庆正里元科贸有限公司发布“中国葛根行业第一品牌”的广告，被罚款20万元。

2019年，上海市嘉定区市场监管局公示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小红书App因发布广告时使用“国家级、最高级、最佳”等用语被罚款3万元。最高人民法院判决武汉加多宝停止使用并销毁印有“全国销量领先的红罐凉茶——加多宝”广告词的产品包装。

**别人使用“最大”就要被市场监督管理局罚款，为什么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主管的媒体，就可以自称“最大”？而且两次？**这难道是新一代的“只许州官放火”吗？

我在该网站搜索了“自如”二字，累计有165篇报道。报道力度很大，公关业绩喜人。最新的一篇就是开头被自如公司拿去做广告的疫情那篇，中间有大量专访自如CEO的文章，我还很惊喜地看到这篇：《人民日报点赞长租公寓：自如品质化、标准化产品受租客青睐》。

那么，就让我来分析一下315这一天的《复工潮长租机构迎大考 自如八大保障安心入住》。全文很长，全是夸的，不引述了，这里只把消息源都摘出来：

贝壳研究院

根据本报此前发布的《2020消费者信赖的长租平台满意度调查》

据了解，

刚从河北返回北京的刘女士说

据自如负责人介绍

自如官方资料显示

北京自如客谭先生说

自如相关负责人介绍

据估算

自如相关负责人表示

业内人士指出

有专家表示

**一共12个消息源，10个语焉不详，明确的信息源只有两个：贝壳研究院、“本报发布的报告”。**贝壳研究院是谁呢？我不知道，一查，董事长左晖，和自如公司、链家公司的董事长恰好同名。这也是巧了。至于“本报发布的报告”，唯一提供的信息是：“长租平台的租住体验满意度头部效应明显。”也巧了，在这份报告里，最“头部”的就是自如公司。

真是太巧了。

报道里，什么“北京自如客谭先生”“刚从河北返回北京的刘女士”，我们可以小小打一个赌，如果这篇文章之前记者真的访问了他们，有真名真姓，我就赔你一百个五毛钱。

他们为什么不关注疫情下涨租，为什么不关注甲醛房呢？一个要钱，一个要命，这难道不是消费者最关注的问题吗？何况这一天是315。屁股不应该坐在消费者这一边吗？

想想那位留言者的大言不惭——“我就是你抨击的官媒之一”，我实在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蜜汁自信？

在海量信息时代， 一些失去真实，三观歪掉的“媒体”，能卖的，只有人民的名义了，只有国家给的家当了。就这样的一些人，还有脸来挑衅我？

现在，让我们回看@云消雨散 那句话：

在此，本文正告：没错，本文依然主张真实的写作是神圣的，依然主张真实的写作者、发布者是一个“职业共同体”，依然会为那些披露真相的同仁而感到与有荣焉。但是，绝对不包括你们这些不说人话、不干人事、消费国家的伪媒体——伪媒体们，别太把自己当个“官”，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出来咬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线索请到我邮箱youyouluming99@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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