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的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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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中国真正的衰落进程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的,而乾隆帝的时代则堪称是国泰民安的“盛世”。

然而正是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一场突如其来的“叫魂”案从帝国最繁荣的江南爆出,随后在短短几个月间蔓延数省,一度闹得人心惶惶,为何这样一个强盛的国家竟会被这么一个捕风捉影的事件困扰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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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政治本身成了毒药

所谓“叫魂”,是传统社会的一种信念,认为术士可以通过对受害人的名字、毛发或衣物作法,进而控制其身体、窃取其魂魄精气,乃至使之死去。

现在当然很少还有人认真看待这种说法,然而对生活在这一传统中的人们来说,那是相当真实可信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就曾说,他小时候就常听说,老家苏州吴江太湖边的湖南外乡人会剪纸人,在深夜里勾小孩的魂,“我幼年听见了就害怕,甚至不敢单独在床上睡”——想想看,苏州近郊可不是穷乡僻壤,何况那都已经是民国初年了。

1980年,美国博物学家戴安·弗西(Dian Fossey)结束了在卢旺达山区长达13年的山地大猩猩研究后回到康奈尔大学,却因为清洁女工清理了自己梳子上的头发而大发雷霆——因为在卢旺达,如果有人拿走你的头发,就能对你施咒。当有人困惑地问她:“你真的相信这种骗人的把戏?”她答:“在我住的那个地方,我要是不信,那我早就死了。”

因此,你可以想见,当“叫魂”案浮现时,人们对那些被怀疑试图向老百姓(尤其是孩子)施加妖术的嫌犯是何等群情激愤。如果这只是个别地方的恐慌也罢了,但随后竟然在不止一个地方都爆出了类似的案子。为了避免民众恐慌,维护社会安定,这案子就有必要好好查一查,然而到头来,叫魂案还越查越多了,以至于出现了一个悖论:防范恐慌的努力,到头来竟然反倒造成了恐慌的蔓延和难以结束,但为什么人们会陷入这样的泥淖?

虽然没有谁真正见过有人因叫魂而生病、致死,但这种病态的怀疑足以毒化社会氛围。美国记者菲利普·古雷维奇发现,在卢旺达大屠杀前夕,当地就小道消息满天飞,死亡都被解释为密谋下毒所造成的,

在没有证据证明或驳斥这些谣言的情况下,对毒药的持久恐惧呈现出了某种隐喻的性质。当死亡永远是敌人造成的,而当权者又自认与神秘主义相一致时,猜忌和诡计就成为生存的工具,而政治本身也变成了一种毒药。

《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美]孔飞力 著,陈兼/刘昶 译

上海三联书店

叫魂案时的清朝也是如此,不过,不管老百姓多么把“叫魂”当回事,当时精英阶层的态度是有着微妙不同的:毕竟“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一直对这类迷信敬而远之,与其说他们真的相信有人试图暗中对民众施加伤害,因而想要尽一切可能去阻止这类行为,倒不如说他们真正担心的是民间的恐慌本身。

根据《大清律例》,造作谶纬、妖书、妖言,均受发遣,若妖言惑众,更会被处以斩监候。在此,政治的逻辑在意的并非这类“迷信活动”的理念本身,而是它可能扰乱社会安定,威胁到统治秩序。

明了这一点,有助于我们理解叫魂案的许多关键特点。乍看起来,它似乎和欧洲近代早期的猎巫案很相似,都是人们歇斯底里地怀疑有人对社区施加巫术,但深入一层看就会发现诸多不同:审判既不是民众自发组织的,当然更没有教会的裁判所,从始至终都是官府主导;人们着眼的重点也不是嫌疑人的异端信念,而是他们有何潜在的政治图谋;最后,这一猎巫行动的终结也不是因为理性的进步,而是政治精英们发现再往下可能适得其反了。

因此,在这一意义上说,叫魂案是理解中国传统社会和政治运作的一个极好切入点,它折射出人们是如何看待那些潜在威胁并做出反应的。

孔飞力发现,此案唯一的主角既不是那些被审判的异端,也不是主审官员,而是乾隆帝本人。对这位敏感多疑的皇帝来说,这些看似零散、孤立的叫魂案都不可能是偶然的,必定是一个庞大阴谋的组成部分——富庶的江南恰是曾经反抗满清统治的中心,而叫魂时剪人发辫的传说又触动了帝国统治的象征。正因为他信心满满地认定有这样一个阴谋存在,地方官没能发现并上报叫魂案就成了无能、不作为的明证,这就促使官吏们更卖力地去挖出更多嫌疑人来迎合他的怀疑,这一机制就此获得了不断运转的动力。

麻烦之处在于,对于这种阴谋的忧虑是自我实现的——这就像“疑人偷斧”的故事,如果你怀疑邻居偷了你的斧子,那么就会觉得怎么看都像是他偷的,因为你会自动搜集“证据”来不断印证、强化这一怀疑本身。一个人越是坚信自己判断的正确性,就越是难以自我反思,而乾隆皇帝恰恰是那样一个坚信自己比任何臣僚都更能洞察一切的“圣君”。

由此也可以回答孔飞力的一个问题:虽然当时中国社会一度陷入恐慌,“可是,从总体上来看,它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危害又远不及十六、十七世纪席卷欧洲的巫术大恐慌。为什么妖术恐慌在中国带来的危害如此有限?”

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中国的猎巫不像欧洲那样有一种社会内在的动力机制,而是被皇帝的个人意志所推动的,虽然他对敌对隐匿力量的怀疑既不可证实也不会消失,但他也深知过犹不及,当他看清楚清剿只会滋扰地方时,就会戛然而止。

当然,问题也在这里:正因为这是一个政治治理中的“尺度”问题,事情的转机也就不像欧洲那样涉及到结构性的社会变迁,甚至不用承认过错,因而在中国,看似很快翻篇,但社会可能并没有真正发生什么触及社会意识层面的转变,结果是同样的事下一次可能又会重演。

2

盛世何来恐慌?

围绕着叫魂案,可能最让人困扰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像这样的妖术大恐慌,会出现在乾隆盛世?毕竟,这看起来好像多少显得有点“愚昧落后”。

其实,欧洲的猎巫也并不是发生在“黑暗的中世纪”,当时恰恰已经在迎接“近代的曙光”。在美国,塞勒姆猎巫案发生于1692年,当地不仅不愚昧,甚至是北美殖民地最文明开化的城镇之一,拥有最高的识字率。历史研究证实,最容易发生这类事件的,正是那些新旧混杂、正在向近代转型的社会。

叫魂案之所以在当时最繁荣的江南爆发,恐怕也不是偶然的。这倒未必是因为像乾隆帝怀疑的那样,明清鼎革之际江南反抗最为激烈,而是因为财富的积累和文化的发展使得人们对切身利益更为敏感,何况消息、谣言和恐慌在这样一个交通发达的地方传播起来也更快。换言之,人们的恐慌未必是衰弱的征兆,而恰恰表明当地已经形成了一个紧密交织的社会网络,商品经济的发育又使得人口、资金和信息的流动逐渐成为可能。

然而与此同时,人们又还没能适应这样的社会变动,何况正如孔飞力所指出的,“盛世”也意味着社会分化,对普通百姓来说,“商业的发展大概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致富或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着在一个充满竞争并十分拥挤的社会中,他的生存空间更小了”,尽管我们回顾历史时把当时看作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但对生活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活生生的现实则是这种在难以预料的环境中为生存所作的挣扎奋斗”。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百姓其实面临着更不可测的风险,对他们来说,整个外部环境与其说是充满变动的机会,不如说隐藏着让他们担惊受怕的隐秘力量。人们想要控制自己的世俗生活,击退那个巫术世界的渗透,但却也因此使自己陷入一种精神紧张状态。关于“叫魂”的说法当然早就有了,但只有当全社会的心态都陷入这样的境地时,一两个形迹可疑的外来人员才会在这个火药桶中引爆集体恐慌。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欧洲近代初期的猎巫往往是一种社区的自我净化,矛头往往针对那些社区内部早已口碑不佳的边缘人物,陷入人人自危的相互猜忌;但在叫魂案中,这些指控并没有针对知根知底的内部人员,而是团结一致地指向诸如和尚、术士之类流动的陌生人,他们因无法纳入控制而被视为公共安全的威胁。

阿部谨也在《花衣魔笛手》中曾说,12-13世纪的近代初期欧洲城市“市民活力涌现,生产力提高,也即呈现出‘开放社会’的样貌”,但另一面又渐渐受制于自上而下的邦国统治模式,“在这种外在繁华的阴影处,极多的民众正在呻吟”,人们对花衣魔笛手这种“从过去的咒术世界来的使者”既敌视又害怕,就是因此。说起来,这与乾隆时代的中国人何其相似。

平心而论,孔飞力在论述叫魂事件时,也洞察到了当时社会隐含的矛盾张力,但他更多地是将之看作一种日后衰败的先兆,是危机的表现,而非转型的阵痛。更重要的是,他的本意不在借此理解中国社会本身,而是试图剖析清朝政治体制的运作,尤其是皇帝与官僚在权力运行时受到了什么样的限制,进而讨论官僚制度的特性。这样,通过对一个“受困扰的社会”如何被反常的权力所搅扰,他诊断出其所面临的问题已积重难返,暗示鼎盛期的清朝其实已逼近顶点,即将开始走下坡路。

由于试图从历史文献中解读出历史人物的深意,他在论述中难免要进行大胆的猜测。例如他断言叫魂案之所以引起乾隆帝高度关注,是因为剪辫对满清的象征意义,但当时剃发令已实行一百多年,完全没必要再翻出来,“恰恰相反,由于担心会造成恐慌,弘历在有关通信中甚至根本没有提及这个问题”——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是这样,那作者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理论上说,叫魂只须占有人体的一部分(如发须爪)即可施咒,只不过碰巧辫子在清代有特殊象征意义,但如果受害人是女性呢?

孤立地看待这一事件,可能会让人求之过深,但对日理万机的乾隆帝而言,这只不过是总体政治设想的一环罢了。当时所面临的现实是:长久的繁荣催生了一个日渐复杂分化的社会,而乾隆极力通过重振权力中心、重申道德话语和尚武精神来应对内外部的挑战。

此时清朝统治已稳固确立,乾隆四十年(1775)追谥数百位南明志士,次年又颁布《胜朝殉节诸臣录》,正式公开褒奖殉明的忠良,这都意味着,乾隆在面对无数汉人百姓时,更愿意作为社会秩序和儒家道德观的守护者出现,而不再只是一个异族的征服者。

在那时或许无人能想到,这个盛世如此短暂,应该说,站在这个历史的转折点上,人们曾经有过机会,但这个帝国如此庞大、复杂,面临的转型挑战又史无前例,以至于身在其中的人都无法看清,遑论如何应对。

从叫魂案来看,不仅当时的老百姓不理解发生了什么,恐怕乾隆帝也不理解,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世界观,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这成了那个年代社会心态的一个真实样本,折射出盛世不为人知的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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