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爱国主义可能吗? – Ne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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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永祥、刘擎、周濂、周保松:自由主义与爱国主义

2013 年 4 月 9 日北京,人民大会堂外在澳大利亚的总理朱莉娅吉拉德的欢迎仪式上,国旗吹在仪仗队的面上。

Photo: Feng Li/Getty Images

一、导论

周保松:欢迎大家来到今晚 (2020 年 5 月 8 日,20:00—23:00) 的线上沙龙。Zoom 的会议室人数上限是一千人,我们预计今晚参加的人会较多,因此特别加开了一个会议室,想不到很快又已爆满。换言之,我们现在有两千位网友聚在一起,参与今晚的思想讨论。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尝试。

今天的主题,是「自由主义和爱国主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个题目?也许我们可从刚过去不久的「五四」纪念日谈起。1919 年的五四运动,经常被人认为是一场自由主义为底色的运动,原因不难理解,因为它追求德先生 (民主) 和赛先生 (科学),争取自由人权和个性解放,并希望通过新文化运动启蒙国人,把旧中国转型成现代国家。不过,也有另一种观点,认为五四的核心是爱国主义,争取的是民族自强和民族自救,并反对西方列强继续殖民和瓜分中国。自由主义和爱国主义,同时出现在五四运动,并影响了后来中国的发展。

百年过去,这场争论仍然继续。去到今天,我们甚至见到自由主义的声音在中国愈来愈弱,爱国主义却成为官方主旋律,因而直接影响人们对五四运动的诠释。在现实层面,一个公开自称的爱国主义者,今天很难同时做个自由主义者,因为「爱国者」的定义被官方严格限定,里面没有多少自由主义的空间。有意思的是,即使不考虑现实,不少自由主义者也认为自由主义和爱国主义在理念上并不相容,即一个真正相信自由主义的人,不可能也不应该接受爱国主义。为什么会这样?这里容我解释一下。

自由主义的基本理念,是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各有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国家的首要责任,是确保每个公民享有一系列基本权利和自由,包括人身自由、言论和思想自由、集会和结社自由、参与政治的权利和拥有私产的权利等,从而容许每个人能活出自己想过的人生。

换言之,基于对个体自主性 (autonomy) 的重视,国家不应强行要求所有公民接受任何整全性的宗教观、人生观和世界观,而应容许人们根据自己的意愿作出自由选择。在这种思路下,个体是否认同和热爱某个集体,那是他的个人选择,而不是道德和政治义务。更重要的是,国家不能动辄以大我之名,要求个体为了爱国而牺牲个人自由。个体为本和个人权利优先,是自由主义的基本主张。

爱国主义的英文叫 patriotism,字面所指就是热爱自己的祖国和忠于自己的国家。它既指一种特殊的情感 (对祖国的爱),也指一种特殊的国民身份认同 (基于历史、语言和文化等),更指一种特殊的价值关怀 (对同胞和祖国福祉的关注)。除此之外,作为一种政治主张,爱国主义往往要求个体必须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甚至在有必要时牺牲个人利益和权利。

我们于是见到这样一种对照:自由主义以个体为本,爱国主义则以群体为本;自由主义重视权利的普遍性,爱国主义则强调情感的特殊性;自由主义容许和鼓励文化多元,爱国主义则主张国家认同的同一性和优先性。

既然如此,一个自由主义者有可能同时是个爱国主义者吗?这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背景。这个问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一直在西方政治哲学广受关注,并发展出不同版本的爱国主义。在中国语境下,这个问题更有特别的迫切性,因为爱国主义是非常强势的政治论述,在官方和民间都有强大支持。如果自由主义在这些讨论中缺席,又或难以有效回应主流那种排他性和独断性很强的爱国论述,自由主义的合理性和吸引力也将受到质疑。

接下来的讨论,我们先请钱永祥先生为我们做主题演讲,然后请刘擎和周濂教授回应。他们三位在这个问题上皆用功甚深,并且发表过不少相关文章,今天能请到他们来做分享,实在是难得的思想盛会。

二、钱永祥主题演讲

钱永祥: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来谈问题,过去习惯于看到听者的反应,现在只能看着机器,虽然有点不习惯,但是我很高兴有这个全新的经验。

大家来参加这个关于自由主义与爱国主义的讨论,可能会想要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重谈这个陈旧的话题。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可能有三个背景。

第一个原因与我个人有关。2021 年是保钓运动的 50 周年,1971 年出现了第一次保钓运动,主要是北美的台湾留学生发起,香港以及韩国、马来西亚的华籍同学也加入,前后有上万人参与。当时我在台湾读大学,也参加了台湾的保钓运动。这场运动的主要动力是爱国主义,抗议日本美国的强权交易、私下转移中国的领土。但几个月后,运动内部就发生了冲突,左右、统独等问题撕裂了保钓运动。为什么爱国主义无法提供足够的凝聚力量,防止政治立场撕裂运动?

到了 2012 年,在中国大陆也发生过一次保钓运动,四十几个城市在抗议日本将钓鱼台收归国有之余,出现了砸车、破坏日式商城、餐厅的行为。大陆知识界许多人因此质疑保钓爱国主义的正当性。但是爱国主义是不是一种正面、积极的情感,它能不能发挥正面的意义,大家并没有认真讨论。话说回来,上个世纪 70 年代的保钓参与者也没有对爱国主义提出比较深入的分析与反省。这是当年参与者的失职。在保钓 50 周年之际,我希望能够弥补当年未能尽到的知识责任与政治责任。

但是即便不谈保钓,在今天的中文语境中,爱国主义也有其很现实的意义,要求大家的思考。随着中国国势从昔日的积弱不振到今天的强大,中国人民的爱国意识已经发生了转变。在过去,中国是一个落后衰败的国家,上百年的屈辱悲情,激发了许多人保卫国家、拯救国家的热情。弱国的爱国主义所强调的是国家的生存,爱国之外还混杂着悲愤、妒恨、报复等负面的情绪,方法上则倾向于集体主义,要求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希望中国快快走上富强的道路,进入现代国家之林。

到了近十几年,中国开始崛起。虽然说离真正具有世界史意义的「大国」(能够作为世界历史进程的里程碑) 还大有距离,但是人民有了自信,爱国的心情会转为自我肯定,强调自己的优越性,要求别人的尊重,同时敢于与他人竞争,以全世界为范围争取利益与影响力。从弱国的爱国主义转变成强国的爱国主义,对中国人来说是崭新的经验。那么强国的爱国者能不能将悲情与愤怒升华,转为善意、宽容,进而对国内、对国外都能尊重弱者、包容歧异,培养一种不吝于欣赏、寄望、祝福的爱国主义,这是需要大家、特别是中国的年轻世代谨慎思考的重要问题。

今年以来,新型冠状病毒病席卷全世界,造成全球人命与经济的重大伤害。遇到这种重大的灾难,民族主义以及国家之间的冲突也会急遽上升。我们已经听到「中国体制的优越性」的自诩,也听到了「新八国联军」之类的说法。这时候,爱国主义一定会甚嚣尘上。但愈是在这种时候,对爱国主义有踏实、准确的认识也就愈是重要。这个时刻来谈爱国主义,当然是很有意义的。

今天晚上,我想要探讨爱国主义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设法指出爱国应该具备的正面道德意义与政治意义;我也会提到,由于爱国主义本质上是一种价值判断,有可能包含着错误的认知,导致负面的影响,结果伤害了所爱的国家。自由主义一向对爱国主义保持戒心,不是没有其道理。但我想要证明的论点是,爱国这种感情需要自由主义提供伦理的节制,而反过来,爱国主义也正是自由主义非常需要的情感资源。

爱国主义是一种很普遍、常见的情感,相信在座各位都有经验。但是大家也都知道,爱国主义这种情绪容易流于狭隘,甚至于丑恶。大家都听过 18 世纪 Samuel Johnson 的名言「爱国是恶棍的最后避难所」。19 世纪一位美国海军军官的名言「无论对错,都是我的国家」,更加深了爱国主义不问是非,盲目崇拜自己国家的印象。近代以来民族国家当道,不仅积极地建构民族主义,塑造同质、统一的国民身份,更用各种方法激发国民的情感认同,动员国民向国家效忠。由于民族国家特别重视爱国主义的培育与灌输,爱国主义也就经常被看成国家所发动、操纵的群众狂热,成为政府利用的工具。爱国主义似乎注定是一种「官方民族主义」的平民版。

但是即使爱国主义是培育与灌输的产物,这个起源并不妨碍许多人的爱国感情是极为朴素、真诚的。因此爱国的情感与人类其他的各种情感一样,值得认真分析。

为了避免枝节的误会,我先简单说明爱国主义所爱的「国家」指什么。所谓爱国,很明显并不是爱当下执政的政府 government,因为一个爱国者显然可以反对政府的施政,却丝毫不妨碍他的爱国。其次,爱国也不必然认同当下的政权或者政治体制 the state,因为发动革命推翻政权的人,往往也是非常爱国的人,历史上屡见不鲜。「爱国」的「国」通常指国族或者民族 the nation,也就是一个共享着某种身份认同的族群,由其历史、语言、文化、风土、习俗、生活方式等构成。个人通过这个族群的成员身份,取得自己的身份认同以及人格发展的资源,以便回答「我是谁」的问题。反过来,由于族群攸关个人的自我认同以及个体的成长发展,对当事人的生命具有重大的价值,他也会对这个族群产生强大的归属感,赋予它重大的意义,愿意为了保护这个国族而做出牺牲。

由于中文的「国家」可以泛指政府、政权、以及国族三者,我们说爱国主义或者「爱国家」容易造成混淆。请大家记住爱国指的是国族或者民族。

对爱国主义最常见的第一种质疑,大概就是它必须以一个特定、具体的民族为对象,因此它显得偏狭而且封闭。爱国强调「我的国家」,并且完全是因为「我的」,所以我有理由爱它,特别尊敬、欣赏、关心它,优先考虑它的需要与利益。但是为什么只因为是「我的」国家,就有资格受到这种特殊的待遇呢?为什么我不能采取超然而且公正的态度,平等考量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人民有什么需求与利益,并且对他们付出同样的、甚至于更多的关怀与帮助呢?我为什么不能干脆当一个世界主义者?

讨论至此,一定会有朋友说,你的这些想法也许很理想,但在现实面前却是完全无用。我当然知道,自由主义在今天中国很弱势,弱势到许多知识分子都不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由主义者。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所有思想的努力,所有道德的较真,都注定徒劳?

我不这样认为。即以今晚为例。我们今夜二千人花上几小时做这些认真的思想讨论,其中大部分还是年轻人,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乎:在乎自己的国家,希望它变得自由公正,尊重人的权利和尊严,因此配得上我们的爱。经过讨论,如果我们对自由主义和爱国主义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而对于什么是对的形成自己的判断,那么这种经思想而带来的改变,本身就是一种不犬儒不虚无的生命实践。时代虽然艰难,只要我们坚持思考,希望就一直在。各位仍然年轻,千万要有这样的信心。

再次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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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钱永祥,《动情的理性──政治哲学作为道德实践》(台北:联经,2014)

刘擎,《创伤记忆与雪耻型民族主义

刘擎,《爱国何以成为一种美德
刘擎,《自由主义与爱国主义
周濂,《「我的」和「好的」
周濂,《自由民族主义之「薄」与儒家民族主义之「弱」
周濂,《个人自由与大国崛起》 周保松,《政治的道德──从自由主义的观点看》(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5,增订版)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约书亚.格林,《道德部落:情感、理智和冲突背后的心理学》,论璐璐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乔纳森.海特,《正义之心:为什么总是坚持「我对你错」》,舒明月、胡晓旭译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何包钢、廖申白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修订版) 毛里齐奥.维罗里,《关于爱国:论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潘亚玲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扬-维尔纳.米勒,《宪政爱国主义》,邓晓菁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Anderson, Benedict, 1991,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rev. ed., London: Verso. Baron, Marcia, 1989, “Patriotism and ‘Liberal’ Morality,” in D. Weissbord (ed.), Mind, Value, and Culture: Essays in Honor of E.M. Adams, Atascadero: Ridgeview Publishing Co., 269–300. Reprinted with a postscript in Primoratz (ed.), 2002. Cohen, Joshua (ed.), 1996, For Love of Country: Debating the Limits of Patriotism, Boston: Beacon Press. Greene, Joshua, Moral Tribes: Emotion, Reason, and the Gap between Us and Them (New York: Penguin Press, 2013) Habermas, Jürgen, 1992, “Citizenship and National Identity: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Future of Europe,” Praxis International, 12: 1–19. Reprinted in Habermas, Between Facts and Norms: Contributions to a Discourse Theory of Law and Democracy, William Rehg (tran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8. MacIntyre, Alasdair, 1984, Is Patriotism a Virtue? (The Lindley Lecture), Lawrence: University of Kansas. Reprinted in Primoratz (ed.), 2002. Müller, Jan-Werner, 2007, Constitutional Patrioti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Nathanson, Stephen, 1989, “In Defense of ‘Moderate Patriotism’,” Ethics, 99: 535–52. Reprinted in Primoratz (ed.), 2002. Orwell, George, 1968, “Notes on Nationalism,” Collected Essays, Journalism and Letters, Sonia Orwell and Ian Angus (eds.), London: Secker &Warburg, vol. 3, 361–80. Primoratz, Igor (ed.), 2002, Patriotism, Amherst: Humanity Books. Rawls, John, 1999,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revised edition.

Viroli, Maurizio, 1995, For Love of Country: An Essay on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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