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沉默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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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8月18日星期二，抗议活动进入第十天。以下是对8月18日事件的回顾（很抱歉在20号才为你们带来18号的新闻，俗务缠身不由己）。

罢工仍是今日的焦点。首先我想谈谈关于国企与罢工。

在未来街头的沸腾逐渐冷却之后，运动的参与者与外界都将无可避免的回归一个问题：尽管卢卡申科所谓的「97%民调支持率」和「80%得票率」毫无疑问是个笑话，可「沉默的大多数」究竟在哪里？尽管在周末，反对派组织了白国史无前例的20万人大集会（与此同时撑卢集会响应冷淡），但相比明斯克的200万居民人数，20万依然可以不被视为一个决定性的数字；运动的参与者仍不免迎来关于其年龄层次、社会背景过于单一的指责。

周一之所以被视为运动的重要节点，是因为众多大型国有企业的工人们加入了罢工；这些来自苏联时代的老国企许多是靠着卢政权的注资活下来的，尽管基层工人们过得也并不好，但对卢政权倒台后可能发生的政府停止注资、私有化与下岗的担忧，让这些国企职工们长期被视为卢卡申科的铁盘之一。然而，8月17日这些大企业的集体罢工、尤其是被选做演讲场地的国有军工企业Мзкт对卢卡申科的当众羞辱，无疑给了反对派一针强心剂；因此，在星期二，反对派将继续争取工人视为了当务之急——主要女性领导人物Марыя Калеснікава跑到南部小城去给钾肥厂的罢工打气，明斯克拖拉机厂的门前站满了示威者，他们来支持罢工的工人，以及——直白得说，向选择不罢工的工人施加压力。

在讲述罢工是如何成功或不成功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白国网络上有一个常见梗，「去波兰摘草莓」——意思是民主化或加入欧盟后，白俄罗斯有可能迎来国有企业的私有化、倒闭和大规模裁员，在这样的浪潮中，白俄罗斯人只能如同乌克兰人一样，去波兰打工，在农业与服务业的低端岗位中寻找机会。尽管这是一种过于简化的刻板印象，但它无疑表露了前苏联国家90年代关于私有化和去工业化的历史记忆是如何有力的延伸到了今天。

因此，即便我们大胆地做出结论，白俄罗斯社会中沉默或不沉默的大多数已经厌倦了卢卡申科漫长的掌权，但他们对民主化后的未来，尤其是经济议题显然仍会有所怀疑——这集中体现在了对国有大型工业企业的复杂态度上；当下的问题就是，反对派到底是否应该动员国有大企业的罢工？国企职工对运动的支持当然意味着运动胜算大增，可一旦陷入长期对峙，他们的罢工是否会摧毁经济？冒着摧毁经济的风险动员工人，这又是否预示着在未来，执掌权力后的反对派政客对于经济议题的态度将是满不在乎？

Tut是白国最大的新闻网站，在它的论坛社区talks.by上，支持运动的留言总是占据主流，如在报道当天钾矿罢工的新闻（https://talks.by/showthread.php?t=14466583）下，最主流的声音是对罢工者们的赞美：「感谢你们！」的留言收获了157赞51踩，「Bravo! 你们是许多人的榜样！」收获了158赞48踩，「怎么没有意义？他们在反抗造假、政权违法和酷刑」收获了180赞41踩。但是，也同样有这样一些留言：

他们会失去工厂、工作，然后只能去波兰的农场里找点活儿干…俄罗斯和加拿大的钾矿工人会把这当做节日来庆祝……

Потеряют производство, рабочие места и пойдут искать что можно выкопать на плантациях польши…Калийщики России и Канады могут даже шампусика прислать в честь такого праздника.

（34赞52踩）

我理解这场运动，我当然理解，但是，这些人如果想要毁了他们的企业去波兰摘草莓的话，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但我不认为100%的人会想要这么个结局。

Нет, я все конечно понимаю, но если люди хотят загубить свое предприятие и поехать собирать клубнику в польшу это их дело, но я думаю там же не 100 процентов этого хотят.

（55赞94踩）

你们需要更多的耐心。每个矿工如果不去工作，可能每天损失100卢布。但国家会损失500万。这笔钱里只有很小一部分会被用来养防暴警察，绝大部分都会用于其他开支，用于各种社会福利。

Понятное дело что вы можете себе позволить потерпеть. Каждый не вышедший на работу шахтёр теряет например 100 рублей зарплаты в день за простой. А страна теряет 5 млн $. А из этих денег только малая часть идёт на содержание ОМОНа. Всё остальное на другие бютжетные сферы, на множество социальных программ.

（37赞63踩）

后两条留言中，留言者称自己「理解这场运动」也明显厌恶警察的暴力，但反对将罢工作为对抗手段，其中心态可见一斑。卢卡申科早晚会走，也许一周后也许五年后，但日子总归是要过的，白俄罗斯并没有替自己做主的宗主，揽炒从不是一个理想的选项。

置身其中的国企员工们无疑会有更多的考量，且不说政治变革后是否会迎来私有化，当下的问题就足够让人两难了——罢工意味着，领不到薪水、被记旷工、被开除的风险就真切地摆在眼前。如果沉默的大多数同样不满于现状，那他们会随着这场运动走多远，会在做出什么程度的牺牲之后止步？

小城大厂

周二的新闻可以先从索利戈尔斯克市、与这里的「白俄罗斯钾肥Беларуськалий」说起。索市是明斯克州第二大城市，与大庆类似，这是一座1950年代末为当地钾矿资源开发而建的年轻城市。白俄罗斯钾肥Беларуськалий至今是世界上最大的钾肥生产商，其产品销售企业「白俄罗斯钾业Белорусская калийная компания」占全球市场份额的40%。该厂贡献了当地90%以上的经济产值，约两成当地人口为其工作。也就是说，在数代人中，当地居民基本都是钾肥厂的前职工、职工和他们的亲属，该厂工人们的动向无疑代表着当地社会的意见主流——至少在这座城市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沉默的大多数站在何处。

8月14日，钾肥厂的工人们已经提出了四项集体诉求，包括：组织透明的总统选举、为参与示威及被捕的工人正常发放工资、释放政治犯、惩办施暴警察。从本周开始，钾肥厂发生大规模罢工并组建了罢工委员会；至昨天8月18日，该厂下属的6个钾矿已经全部关停，4座工厂中的3座已关停，最后一座正在消耗库存矿石。

工人们在采访（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YxJ7py-5uk）中表示，自己并不是在破坏生产、不会做出违法的行为，罢工及停产将是文明有序的; 除非诉求得到实现，否则不会开工。

8月18日，包括罢工工人在内的当地市民聚集在了索市的中心广场上举行了抗议活动；罢工委员会的主席Сергей Шиза宣布，他们将在接下来的每天9点都在中心广场上聚集抗议。

两位工人在安全帽上贴上了白红白国旗；注意画面左下角的女孩

她的牌子上用俄语写着：矿工们，我们坚持到底。шахтер. стоим до конца

集会现场，台上的罢工委员会负责人与台下的工人们有一段这样的互动：

— 他们用我们的罢工不合法来恐吓我们。难道偷走我们的选票就是合法的吗？Нас пугали, что наши действия незаконны. А законно воровать наши голоса?

— Нет!

— 警察在街上打人是合法的吗？伤人杀人是合法的吗？А законно избивать на улице? А законно убивать и калечить?

— Нет!

当天，运动的主要女性领导人物Марыя Калеснікава也来到了工人们的集会现场，她之前是总统独立参选人Babaryka的竞选主任；Babaryka于6月19日被当局逮捕，于7月14日被取消参选资格，之后她进入了Tikhanovskaya的竞选团队。

她向工人们表达了感谢，告诉工人们，全世界已经为白俄罗斯的罢工者们筹集到了超过100万欧元，「我们不会抛弃任何人что мы своих не бросаем. 人人为我Один за всех…」

工人们则齐声回应：「我为人人и все за одного！」

白俄罗斯钾肥的工厂管理方极力反对罢工；罢工委员会与工厂管理层进行了对话，得知管理层准备大规模开除罢工工人，并将这一消息在广场上公布。然而今日（8月19日）罢工依然没有停止，白俄罗斯独立工会(БНП)主席Максим Позняков也来到了索市的集会现场。罢工委员会主席之一Анатоль Бокун告诉媒体，他们正遭受着来自厂方的「空前压力」，除了被威胁解雇外，工人们还被威胁违法罢工可能涉嫌犯罪。委员会准备进行绝食抗议，但尚未作出最终决定。钾肥厂工人们的罢工吸引了全国的关注和声援，白俄最受欢迎的老牌摇滚乐队J:Морс在8月19日赶去索市，为工人们献上演出。

然而问题是，索利戈尔斯克的罢工还能持续多久？当第一个工人被开除后，面对失业的威胁，这场运动在这座小城里该何去何从?

用什么发电？

而在明斯克的大工厂里，罢工是否继续是一个更艰难的问题。索市钾厂迅速迫停几乎全部生产线的罢工行动几乎是一个奇迹。这些工厂实在太大了——在上万人的工厂中，即便有一半人支持罢工，那仍然意味着还有数千人不会离开工作岗位，罢工者将进退两难。

对于这些大型工业体来说，每一天的停工都是巨大的损失，厂方无论处于任何立场，都无可能支持罢工的行为；何况这些国有企业的领导层目前看来，仍无法无视现政权残存的威严。

明斯克拖拉机厂МТЗ周一有约4000名工人罢工参加示威集会，然而周二多数人回到了工作岗位，只约有500名工人继续罢工。

显而易见，工人是示威者们试图极力争取的重要力量；大量示威者聚集在工厂门口，以表达对罢工工人们的支持，以及，对拒绝罢工照常上班的工人施加压力，例如呼喊「罢工」之类的口号。类似的活动也发生在许多其他工厂外。

МТЗ门口的航拍图，入口两侧占满了罢工活动的支持者

一群黑衣特警驱散了МТЗ门口的抗议者，有人被逮捕；工厂管理层表示，工厂并没有报警

对于工人们来说，持续罢工并不轻松。尽管在周一发生了大规模的罢工，但持续罢工可能意味着失业或至少是停薪——这甚至无关于对运动的信心，无论卢卡申科是否下台，工厂的管理者都可以动用开除你的权力；何况这场政治罢工理论上并不合法，你可能都没法通过司法程序要回自己的工作。明斯克拖拉机厂МТЗ的总经理在8月18日对媒体说：

「我个人负责任的说，（13、14、17号参与运动的工人）没有人会被开除，但那几天里我们不会付任何薪水。今天，我们管理层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有权选择自己做什么。但至于工厂的大门口，绝对不能继续像今天这个样子（大量示威者聚集支持罢工者，推动罢工）。不要把你的观点强加给别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如果有人想要上班赚钱付电费，那他必须拥有做出这一选择的权利。如果你想罢工，去吧。惩罚措施将会按现在的法规执行。如果你不来工作，那就算作旷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Я взял на себя ответственность, что никто не будет уволен, никому не будет поставлен прогул, Но за эти дни мы платить ничего не будем. Сегодня, когда мы — администрация — вам четко объяснили по каждому пункту, как можно все реализовать и что сделать, вы имеете право выбора. Что касается выходов с завода, мы не можем так работать, как сегодня. Поэтому не навязывайте свое мнение, каждый отвечает за себя. Если кто-то хочет работать и оплатить коммунальные, электричество, надо ему дать право выбора. Если вы хотите идти бастовать — идите и бастуйте. Санкции будут согласно действующему законодательству. Если вы покинете рабочие места, это будет квалифицироваться как прогул или еще что-то.

因此，指望大规模的国企罢工长期维持是极不现实的。现实就是，尽管罢工者们不是为了钱，但在这个普通人根本没有什么储蓄的中低收入国家，罢工需要用钱来维持。非官方、临时组织的国家罢工委员会 (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забастовочный комитет)宣布为МТЗ, МЗКТ和Азот三家工厂分别援助10万美元，帮助罢工工人渡过难关；但如果罢工人数像周一一样维持在数千人，那这笔钱不过是杯水车薪。另外，白俄罗斯团结基金会已经众筹（https://www.facebook.com/donate/759400044849707/3445131545539059/?_rdc=1&_rdr）到了近1000万美元，将会为每个因抗议活动失业者提供每个月500欧元，为期三个月的资助。然而对于这些技术工人来说，白俄罗斯造重卡的企业就这么一家，造装甲车的企业就这么一家，钾肥厂就这么一家，一旦失去工作，三个月之后又能到哪里去呢？

从传出的照片看，明斯克汽车厂МАЗ也并不安分，但工人们被禁止离开工厂，厂区外围有警察驻守

在国企工厂之外，大规模的集会仍在继续。

8月18日抗议者们依然在占领位于Володарки羁押中心前的街道，合唱波兰团结工会的歌：《那座墙终会倒 Стены рухнут》，

暖心的是，在12点半左右人群拿出红白气球，开始齐声高喊生日快乐——因为在高墙的另一边，8月18日反对派总统参选人Сергей Тихановский在狱中度过了自己的42岁生日。5月7日，他宣布将参加总统竞选，但随后于5月29日被逮捕并在此关押至今，尚未被起诉。他的妻子Tikhanovskaya代替他成为了总统候选人，并被反对派认为赢下了选举。

气球被放飞，希望能被监狱中的人看到。当天被释放者告知媒体，监狱建筑内当天故意调大了监狱内广播的音量，导致囚犯们无法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在另一座羁押机构Окрестин外，8月17日的占领持续从下午持续到了8月18日，入夜后人群也未散去。图中为夜间的Окрестин. 8月19日，对Окрестин的包围仍然在持续。

天主教会再次试图向白国政府施加压力。白俄罗斯总主教Tadeusz Kondrusiewicz要求与内务部长见面，讨论当前局势，避免新的暴力。他还要求内务部立刻释放被捕抗议者，或允许教会派神父探视被捕抗议者。

而在内务部方面，内务部向媒体宣布，截止8月18日只有44名被捕抗议者仍在羁押中；8月17日根据检察院发布的数字，有122人仍被羁押。自运动爆发以来，有超过6000人被捕，这意味着绝大多数被捕者已经被释放，内务部也已经在近几日内放弃了以滥捕镇压街头运动。然而，有超过600人向调查委员会报告自己在羁押中被虐待，但至今没有任何一起事件被立案调查。

8月18日，国家艺术博物馆的员工们在博物馆门前打出横幅（白语），写着：

Шишмаков在哪里？

Шишмаков是瓦夫卡维斯克的「巴格拉季昂军事历史博物馆」馆长，他在之前成为了选举委员会的一员，但拒绝在选举结果上签字。8月15日，Шишмаков在回家的路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同样的团结还来自库巴拉剧院。

库巴拉剧院院长Павел Латушко是白国前文化部部长，在几天前就曾参与示威集会，在8月16日与数十位白俄罗斯文化体育界名人共同录制了公开信，要求立即释放所有政治犯、释放被捕示威者，要求军队保护人民。

8月17日，Латушко被库巴拉剧院开除；为此，剧院总导演带领全体演员录制了视频，表示将与院长共进退。8月18日，剧院全体员工写了辞职信，向文化部部长表达抗议：如果不在8月19日上午10点前将院长Латушко复职，剧院演职人员将全体辞职。但最新的消息是，在8月19日，Латушко没有被复职；剧院以卫生清洁为由关闭，所有员工被禁止进入剧院。

周一时国家广播电视公司有罢工发生，当时罢工员工聚集在电视台大楼外，要求报道「真实的新闻」，台长在当天曾与罢工者妥协。8月18日，政府调用警察部队严密封堵了电视台大楼。有防暴警察被拍到从后门进入大楼：

而在大楼正门，与大楼相邻的整条马路被管制，行人也不允许通过。罢工者们仍聚集在大楼门口，但前来支持的示威者不被允许靠近，与电视台罢工工作人员隔马路相望；他们在马路对面组织了一场街头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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