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地产大佬 “涉黑”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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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机关核查专班的内部文件显示，经核查未发现犯罪事实。不过，核查专班作出报告 7 个月之后，曾建斌等人还是先后被捕。

有其他债务人署名的事项多为曾建斌非法讨债、诈骗。但其中一位举报人李某栋明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从未举报过曾建斌。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南方周末实习生 邓林
发自 四川绵阳

2022 年 4 月 10 日晚上 9 时许，绵阳市公安局发布通告，称针对曾建斌的部分网文 “与事实严重不符”。（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图 / 图）

2023 年 4 月 9 日下午，陈思宇接到四川省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通知，其丈夫曾建斌涉黑一案将于 4 月 13 日再次召开庭前会议。

曾建斌是四川省绵阳市的知名企业家，他创办的三汇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三汇公司），是绵阳最大的房地产企业。

身份的转变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2021 年 11 月 27 日，曾建斌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诈骗罪被刑拘，随后，三汇公司及子公司 20 名工作人员被逮捕。

一年后，绵阳市检察院提起公诉，21 人被控 12 项罪名，相比批捕时，多出的罪名包括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这是一起不寻常的 “涉黑” 案件。检察机关指控了二十多起违法犯罪事实。但起诉书中没有指出谁是涉黑组织的“保护伞”，证据材料中也没有造成被害人轻伤及以上的伤情鉴定报告。

在被 “打掉” 前，绵阳当地数位商人曾向这个 “黑社会性质组织” 开设的小额贷款公司借款，且均因逾期被告上法庭。部分债务人声称法院判决不公，向多个政府部门联名举报曾建斌等人违法犯罪。

公安机关核查专班的内部文件显示，经核查未发现犯罪事实。核查专班作出报告 7 个月之后，曾建斌等人还是先后被捕。

“一到期就去起诉”

曾建斌被捕的消息曾在绵阳地产圈引起轰动。

2021 年 11 月，曾建斌被刑拘前，三汇公司刚以 12.2 亿元的价格拍下绵阳市经开区群文村一块 180 多亩的商业住宅用地。

群文村为城中村，周边有大型商圈等成熟配套设施，且临近涪江，环境优美。陈思宇介绍，按照曾建斌的规划，三汇公司打算在此修建高档住宅，拍下地块后就按合同约定支付了 6.1 亿元首期付款，并已经筹集到 6.1 亿元的二期付款。

就在三汇公司准备支付尾款的前夕，2021 年 11 月 27 日，曾建斌因涉嫌寻衅滋事、诈骗被绵阳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 12 月 26 日被捕。

和曾建斌一起被捕的还有三汇公司及其多家子公司的 20 名高管、中低层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

司法机关随案冻结了涉案人员、公司的财物八千多万元，扣押汽车十余辆，查封汽车 10 辆、房产两千余处，查封未开发的项目用地多块，并冻结约 20 家涉案企业的股份。

这家绵阳规模最大的房地产企业陷入绝境。陈思宇说，曾建斌案案发后，绵阳地产圈多有议论，“不管是以前的合作伙伴还是供应商，都来问怎么回事。刚开始我也不知道曾建斌为什么被抓，那时候三汇还能正常拿地，没有特别明显的征兆。”

曾建斌 1961 年生于四川省遂宁市，中专毕业后进入绵阳市供销社。1992 年，绵阳市供销社在绵阳火车站附近筹建小商品批发市场，命名为花园市场，时任绵阳市供销社物价科科长的曾建斌被任命为副总经理。

1996 年，在国企改制大潮下，绵阳市供销社下辖的大部分集体企业也接到改制通知。曾建斌的下属王春叶回忆，因花园市场为举债兴建，改制时尚有大笔银行贷款未还清，经政府评估为负资产，曾建斌通过举债，自筹约 100 万元资金于 1997 年接下花园市场。自此，花园市场成为自负盈亏的民营股份制企业，曾建斌正式下海经商。

随花园市场的改制，王春叶成为曾建斌的员工。她介绍，改制后的前两年，花园市场在曾建斌的经营下渐有起色，在同期改制的集体企业中最早解决了历史遗留的债务问题。

1999 年，曾建斌拿下绵阳市内一小块商业住宅用地。这个名为绿湾春的项目，开盘销售情况远超曾建斌的预期。曾建斌将企业更名为三汇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开始将房地产作为核心业务。至 2011 年，三汇公司已发展成以房地产开发为主业，涵盖建筑工程、商业市场经营管理、住宅物业管理、酒店管理、商业运营的大型民营企业。

同样在 2011 年，经四川省金融办公室批准，三汇公司成立了金辉小额贷款有限责任公司。王春叶介绍，曾建斌曾在公司大会上解释过成立小额贷款公司的原因，“他说三汇做大了，找他借钱的人太多，实在抹不开面子，当时政府又支持资金充裕的企业搞小贷公司，不如就成立个公司。”

不过，曾建斌的一位亲属介绍，他成立小贷公司的另一个目的是方便维权，“曾建斌做生意可以，但是社交观念与众不同”，别人找他借钱还不上，不管什么原因，也不管债务人和他什么关系，一到期曾建斌就去起诉。小贷公司成立之前，这些借款大部分没有抵押物，曾建斌遭受过损失。小贷公司成立之后，找他借钱就要抵押了，而且逾期的债务可以由公司的名义维权，不用他自己出面。

借贷纠纷

2015 年年底，绵阳一家从事装饰装修材料、进出口贸易的企业筹划上市，需要大笔资金周转。该企业实控人杜某贵通过其朋友郭进找到金辉小贷公司谋求借款 4000 万元。

郭进原在银行工作，后被曾建斌挖走，任金辉小贷公司高管。按照相关规定，金辉小贷公司单笔借贷转账资金不得超过 750 万元，因此杜某贵的借款无法通过金辉公司一次性转账。经双方磋商，2015 年 12 月 4 日，杜某贵通过金辉公司与曾建斌的胞弟曾和平签订编号为 “20151203003” 的借款合同，借款金额为 4000 万元。

2016 年至 2018 年 8 月，杜某贵名下企业及各大子公司因各种原因又陆续向金辉小贷公司和曾和平等个人多次签订借款合同，涉及总金额约为 4.16 亿元。

2016 年 1 月，在绵阳经商的何某廷因公司经营问题需要资金周转，找到其遂宁老乡曾建斌，提出借款。

曾建斌将何某廷借款事宜交由金辉小贷公司处理。经双方协商，确认借款金额为 3150 万元，由金辉公司数名股东于 2016 年 1 月至 9 月分 5 次向何某廷出借共计 3150 万元，5 次出借均由双方签订借款合同。

但是，杜某贵、何某廷的借款均未按约定期限还款。（2020）川 07 民终 1262 号、（2020）川 07 民终 1259 号、（2020）川 0792 民初 319 号、（2020）川 0792 民初 320 号、（2021）川 07 执异 50 号等司法文书，均确认了曾建斌和金辉小贷公司及其股东对杜某贵、何某廷的合法债权。

杜某贵、何某廷因何无法偿还债务？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杜某贵，其手机一直无人接听。何某廷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中了曾建斌 “套路贷” 的圈套。具体而言，何某廷获得 3150 万元的借款后，于 2016 年 4 月向金辉小贷公司支付了初期利息，此后长时间未支付利息，也未归还本金。

2017 年 9 月 16 日，何某廷与曾建斌商议，决定由三汇公司收购何某廷名下公司一个开发项目 55% 的股权。该项目位于绵阳市涪城区西山南路双汇老厂区，净用地面积 161.63 亩。

达成合作意向后，三汇公司支付了约 3 亿元的收购资金。但 2018 年 2 月，何某廷再次以公司名义向金辉小贷公司借款 500 万元。应金辉小贷公司保护债权的要求，何某廷在签订借款合同时还签订了一份股权质押合同。

这笔 500 万元的借款到期后，何某廷再次未能还款，金辉小贷公司将其诉至绵阳市涪城区人民法院，法院判令何某廷偿还本金、利息，但何某廷仍无力偿还。

后在 2020 年 5 月，经何某廷、曾建斌协商，曾建斌以 2.8 亿元的价格再次收购何某廷的公司在双汇老厂区项目 36.63% 的股份。

根据何某廷的描述，曾建斌通过 “套路贷” 的方式吃掉了他在双汇老厂区项目中的大部分股权。

举报

在处理何某廷借款的同时，曾建斌也在关注杜某贵的还款情况。根据绵阳市公安局的调查，杜某贵的第一笔 4000 万元借款至今未还清，后续共计 4.16 亿的借款也有部分未还清。

陈思宇说，曾建斌向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法院查封了杜某贵名下公司价值约 2.54 亿元的财产，并轮候查封了杜某贵名下两辆汽车和两栋住宅。杜某贵不服，向法院提起执行异议，被驳回。

不过，就在曾建斌发起诉讼主张债权时，杜某贵、何某廷，以及代某洪、李某栋、曾某成等债务人自 2020 年至 2021 年年初，分别向公安机关、四川省委第七巡视组等部门联名举报曾建斌，举报事项包括曾建斌及其亲友涉嫌诈骗、强迫交易、敲诈勒索等违法犯罪行为。这些举报人均存在逾期未还款的情况。

南方周末记者掌握的材料显示，有关部门接到杜某贵、何某廷等人的举报信后相当重视，第一时间成立了核查专班，并向四川省委第七巡视组提交了核查报告。此外，核查专班还向有关部门及举报人先后 4 次作出针对举报事项的办理报告。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了部分核查报告和办理报告。报告显示，杜某贵主张，曾建斌通过虚构事实、隐瞒真相的方式对其实施诈骗，导致其公司名下财产被法院查封，并提出具体诉求：由公安机关协调法院解除对其公司财产的查封。但与此同时，核查专班发现，即便借款纠纷一事已到法院执行阶段，杜某贵仍未全部还清向曾建斌及其亲友的借款。

何某廷则举报曾建斌收购双汇老厂区的项目为强迫交易犯罪，并举报当时在金辉小贷公司工作的法律顾问冯廷州协助曾建斌犯罪，为曾建斌的保护伞。

川 0724 刑初 113 号判决书显示，冯廷州生于 1956 年，2012 年退休前任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民事审判庭第一庭庭长，退休后被曾建斌聘为金辉小贷公司法律顾问。2019 年，退休 7 年的冯廷州因涉另外一起行贿案被判处有期徒刑 2 年。

除杜某贵、何某廷外，有其他债务人署名的举报事项多为曾建斌非法讨债、诈骗。但其中一位举报人李某栋明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从未举报过曾建斌。

核查报告显示，核查专班人员带着有李某栋签名的举报材料向其核实，李某栋称确从金辉小贷公司借过款且有一笔未能如约偿还，经法院判决后他本人并无异议。2021 年 8 月，杜某贵 “私下找到李某栋询问是否在金辉公司及曾建斌处有过借款，同时透露他（杜某贵）和何某廷都借过款，且两人都认为法院查封不公正。杜某贵拿出一份打印好的举报材料，说只是证实一下李某栋是否曾向曾建斌借款，李某栋未仔细查看就签了名”。

此外，2021 年 4 月的一份核查报告还显示，杜某贵、何某廷举报前曾找到一位四川省政协委员，请对方以提案的方式反映曾建斌涉黑，这位省政协委员 “认为不属实，不配合，而未得逞”。

这些报告认为，杜某贵、何某廷等人的举报因经济纠纷而起，未发现曾建斌涉嫌犯罪的事实，且 “何某廷及其名下公司作为被告涉及 37 起民事诉讼，何某廷 19 次被多级法院限高。杜某贵在绵阳涉诉信息 34 条，名下财产被多家法院轮候查封。何某廷、杜某贵一方面四处举报，另一方面又找曾建斌进行所谓的‘和谈、和解’”。

何某廷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对于核查报告，他不认可。事后，何某廷、杜某贵继续向信访部门举报绵阳市公安局 “有案不查、压案不查、查而不深”。

征集 “涉黑” 线索

这些核查报告也显示，就举报事项而言，虽然核查专班未发现犯罪事实，但金辉小贷在开展业务时确有一些行为涉嫌违规，如放款时是否收取 “砍头息”（放款机构给借款者放贷时先从本金里面扣除一部分钱，业内称为砍头息）；在追索债务时对部分债务人进行 “贴靠”（长时间、近距离紧密伴随债务人，严重影响他人正常生活），方式不当。

陈思宇介绍，针对杜某贵、何某廷的举报，核查专班多次把曾建斌及公司多名高管叫走配合调查。2021 年 4 月，核查专班作出报告后，曾建斌一度认为此事已经结束。

不过，2021 年 11 月起，曾建斌还是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诈骗罪被刑事拘留。

随后，三汇公司一众高管卢善文（曾建斌妹夫）、曾和平（曾建斌胞弟）、冯定慧（三汇公司财务总监）、郭进、冯廷州等人先后被刑事拘留，涉嫌罪名为寻衅滋事罪或诈骗罪。

至 2022 年 5 月，三汇公司先后有 21 名工作人员被刑拘。这些人员不仅包括公司高管，还有物业公司保安处长、子公司出纳等中低层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

2022 年 3 月 23 日，绵阳警方发布《关于公开征集曾建斌犯罪集团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同年 7 月 5 日，绵阳警方又发布《关于公开征集曾建斌等人涉黑涉恶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这意味着，在案件性质上，曾建斌案已经被公安机关定为涉黑案件。

2022 年 11 月，绵阳市人民检察院就此案提起公诉。起诉书指控，曾建斌等 21 名被告人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对国家非工作人员行贿罪、高利转贷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诈骗罪、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等 12 项罪名。

起诉书指控，2003 年，在三汇公司开发的楼盘中，曾建斌殴打装修工人，后逐渐形成以曾建斌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曾建斌为组织者、领导者，卢善文、曾和平、冯定慧等人为骨干成员，另有积极参加者，冯廷州等人为一般参加者。该犯罪组织通过公司化运作，进入金融房贷领域，攫取巨额经济利益，以黑护商、以商养黑特征明显，以暴力手段解决纠纷，造成 13 人受伤的严重后果，称霸一方，在绵阳城区及周边产生重大非法影响。

但值得注意的是，起诉书中并未明确指出受伤的 13 人为何人，且未注明伤情鉴定结果。

此外，在检方指控的二十余项违法犯罪事实中，有 11 起围绕金辉小贷公司展开，且在前述核查专班报告中明确认为不构成犯罪的何某廷借款纠纷一事，被检方确认为强迫交易犯罪；杜某贵的借款纠纷一事，也被检方认定为曾建斌一方违法。

朱某宝是检方认定的、曾建斌于 2004 年实施的一起聚众斗殴犯罪事实的被害人。起诉书记载，双方因赌博发生纠纷，曾建斌叫人打了朱某宝等人。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期间，朱某宝到三汇公司找陈思宇。同步视频显示，朱某宝对陈思宇说，当年他与曾建斌的事是 “误会”，他有渠道直通“大领导”，可以“救” 曾建斌出来，要陈思宇签合同支付一笔费用。

曾建斌被捕后，三汇公司的业务陷入停摆状态，当地政府成立了代管组。不过，由于三汇公司储备了一定的现金流，2022 年，公司仍纳税 2.6 亿元，且至今仍能正常发放员工工资。

2022 年 12 月初，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已就本案召开过一次庭前会议。辩护人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其中之一是，检察机关随案移送了 969 张同步录音录像光盘，但以不作为本案证据为由拒绝辩护人查阅。

辩护人还提出了异地用检未经法定任免程序问题。起诉书显示，此案出庭检察官有 7 人，检察官助理有 4 人。相关律师提出，其中有 5 检察官，2 名检察官助理不是来自本案的公诉机关绵阳市人民检察院，而是来自绵阳市梓潼县、三台县、涪城区、安州区的检察院。

按照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的解释，“异地用检” 须经本级人大常委会作出相关任职决定。但截至发稿前，绵阳市人大常委会并未对相关检察人员公开作出任职决定。

此外，律师还对对审理被告人冯廷州的管辖提出异议。冯廷州曾在绵阳中院工作 24 年，与绵阳中院现任多名领导、法官曾有上下级或同事关系。

2023 年 4 月 9 日，陈思宇被告知，经上级法院指定，被告人冯廷州一案由四川省什邡市（德阳市代管的县级市）人民法院异地管辖，不再由绵阳中院审理。

这一涉黑案件在绵阳当地引发广泛关注，吸引诸多网民发帖讨论。4 月 10 日晚上 9 时许，绵阳市公安局发布通告，称针对曾建斌的部分网文 “与事实严重不符”，公安机关在侦查过程中，收集到曾建斌等人涉黑涉恶的大量犯罪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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