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阳戏精，加戏成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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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一个叫做原阳的地方，密集地诞生一品神奇物种。这一物种未见于任何科学著作，也未见官方披露，所以还没有获得命名。

基于他们“加戏成瘾”的特征，我给他们起了一个名字：“原阳戏精”。这个物种在原阳密集出现，但并不全是本地原产，有一些还是从帝都赶去变身的。

“原阳戏精”还没有出现之前，事情是这样的：

2020年4月18日，河南原阳县一个小区外堆放的土方中，陆续发现4名男童遗体，5至11岁。这个小区并没有建筑施工许可证，属于非法施工项目。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的8名开发及施工人员被刑拘；负有监管责任的县住建局党组书记、局长、安全股股长被免职；当事的新乡市众孚置业有限公司与死者家属签订赔偿协议。

事发现场（图自新乡日报）

以上，是事件主线。不过，有那么一群人，忽然冒出来，强行加戏，改变事件性质和层级。

第一波****戏精来自本地，办事处一级。

4月21日下午，在原阳县一处陵园的路口，来自红星新闻、上游新闻、新京报的记者被十多名不明身份的人拦住。“你再说一句，我就扇你……”上游新闻记者在拍摄时被多人强行控制，手机被抢走；红星新闻记者被暴力推搡、殴打，正在拍摄的手机也被抢走，衣服被撕烂、眼镜被踩毁；新京报记者被推搡、阻挡并被反扣手臂、掐脖子。现场有至少一名原阳县政府工作人员在场，但并未上前制止。一名女工作人员说：“没有政府的允许，不能进去采访。你们为个采访，值得吗？”

一个各方高度重视、进入应急预案启动后的轨道，且处理还算妥当的事件，忽然变了性质。从埋葬儿童，变为埋葬新闻、埋葬真相。

与记者起冲突的现场人员

根据当地政府后来的通报，现场这些人，都是原兴办事处工作人员，“他们按照统一工作安排成立了三个专班，其工作职责是帮助家属料理后事，并持续对三个家庭进行帮扶，同时协助心理疏导师对家属进行心理安抚。”

竟然还擅长“心理安抚”？他们的技能包还挺多的呢。

第二波****戏精级别高一点，来自县一级。

记者报警投诉之后，当地县委宣传部一位卞姓副部长出面了。

他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有音视频）：这些打人的是家属，有死者家属不同意记者采访，与记者发生冲突。当时有两名村干部在场，家属情绪激动，现场这些人也管控不了。

这一说法过于挑战常识，或者说过于入戏，很快就被家属和媒体直接驳斥。一名逝者家属说，亲属们都在陵园里面，没人在外面，“记者都是帮我们的，我们怎么会打记者，打了记者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引起广泛关注后，这位副部长说，自己并未说过打人的是家属。

卞副部长用一个牛皮纸袋将被抢夺的手机包好，归还记者。但记者们发现，手机已经被刷机，内容被清空，连手机通讯录都没了。 

记者问：“手机是谁送给你们的？”

该副部长说：不认识。

“殴打记者的人是谁？为什么拦阻记者？”

“不清楚。”

“为什么把手机刷机？”

“不清楚。”

“接下来将怎么办？”副部长说将展开调查，但对于如何调查，又沉默了。

当事记者表示，“他们过来只是说了给我们道歉，但是因为什么事情道歉，他们没有说。”

一辆汽车，找到了正在死者家属村镇采访的封面新闻记者（沈轶 段意茜 吴枫），以当地“融媒体中心主任”领衔，说带记者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地点在2.5公里外的黄河稻夫假日酒店。记者跟着去后，却并未被带到新闻发布会现场，而是被带到酒店4楼房间，“安排个地方休息一下。” 记者拒绝，离开房间来到大堂，却被一路跟随；记者提出的问题，没有人回应，而发布会也并没有召开。

4月21日深夜，原阳的上一级，新乡市市委书记张国伟表示：“向记者道歉。一定彻查，如果有人触犯了法律，依法办事。”

**第三波****戏精比较隐蔽，潜伏在网络背后。**不过加戏水平也比较差，他们直接把“指令内容”往网上糊，复制粘贴，可以说是很应付了。大概是钱比较好赚吧，养成一身流量小主的毛病：

第四波****戏精级别就很高了，直接升级到顶级满格段位。

4月25日21:39，人民网发布了《原阳县涉媒体从业人员报警称“被殴打” 新乡市调查督导组负责人接受人民日报专访》。

原阳事件，进入了最高级别的关注。请注意上图第一段话。标题和首段最大的区别在于：从“媒体记者报警称被殴打”变为“涉媒体从业人员报警称被殴打”。人民日报这篇报道剥夺了被殴打者的记者身份，并生造出了一个新词“涉媒体从业人员”。

这是加戏的最高境界。

因其权威性，这篇报道随后被广为传播，比如《新京报》标题是《原阳县涉媒体从业人员报警称“被殴打” 新乡调查组最新回应》。

人民日报的报道和新乡的这位副书记说，被殴打者没有记者证，所以只能算是“涉媒体从业人员”。

那么，到底是不是记者呢？

报道指向的是三家媒体中的一家——来自红星新闻王剑强。不过，调查组没有说的事实是：这一次，红星新闻有两名记者参与署名报道，其中，记者王春持有记者证，而王剑强，则在2019年9月5日的成都商报社（红星新闻在建制上归属于成都商报）正式公示名单中，属于已有从业资格，而且经过严格审核人员，“拟领取新闻记者证”。

那么，为什么这么久没有领到呢？这是因为当前正在换发新版记者证，出现行业性的普遍拖延。责任并不在成都商报，更不在王剑强。。

2019年8月，也是人民日报，旗下的《环球时报》有一位记者，付国豪，在HK被打了，也被人说没有记者证。当时，他的总编辑胡锡进同志，是这样辩护的：“中国有很多活跃在新闻报道一线的年轻人暂时没有记者证，他们从事采访等工作合法合规，这根本不是秘密。”

回头说人民日报这次署名的四位同志：“马跃峰 郭健 时岩 慎志远”。经国家新闻出版署“中国记者网”核验：马跃峰是人民日报记者；郭健、慎志远是人民网记者；时岩既不是人民日报记者，也不是人民网记者。

所以，这篇报道的报道者本身，也不具备记者证，与红星新闻两个记者搭档的安排是一样的。按照报道本身的逻辑，完全绕不回来。

这样双重标准，强行加戏，也是没谁了。

以上是合规性问题。红星新闻记者王春说，人民日报记者报道此事，从未联系过他们。也就是说，在报道完成程序上，人民日报不仅没有追问，也没有做到基本的信息平衡。

不管是不是持有记者证，王剑强在原阳现场都是执行单位指派的采访工作，是在履行舆论监督职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记者。

问题是，以“马跃峰 郭健 时岩 慎志远”四人人中娇子的智商，万万不至于会无缘无故给社会留下如此多口实，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奔入原阳，如此这般霸王硬上弓呢？

根据人民网河南频道机构设置介绍，郭健的身份是“人民网河南频道副总经理”兼“战略合作部主任”，时岩的身份是“无线事业部组长”。也就是说，这两位都不是采编人员，属于经营人员。慎志远是“视频组组长”。与此同时，河南频道有5名记者，都没有出现在原阳。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多了。这四个人组合中，郭健以副总经理的身份是核心，而他肩负“战略合作”职能。和谁战略合作？不可能和4名死亡男童的农民亲属。

根据国家规定，新闻机构应该严格执行采编和经营分开，以防止利益输送。这些年来，人民日报在被巡视组专项巡视之后，还专门印发《关于严格实行新闻媒体采编与经营分开的通知》，集中开展采编经营职能、岗位、人员“三分开”情况核查，确保不以任何形式将经营活动与新闻报道挂钩。

可是，这一次强行加戏中，人民日报被暴露出的问题比红星新闻的还要严重。令人扼腕。

恕我直言，这篇报道出来，最没面子的不是红星新闻没有持记者证的记者王剑强，而是曾经巡视过人民日报的中央第四巡视组。当初巡视之后说的整改云云，看来并未走心。

因为四位同志加戏加得有点多，另一个角色反而被我们忽视了。

由新乡市委书记指令组织的调查组，以“原阳县盛和府建筑工地4·18较大生产安全责任事故调查组原阳县涉媒体从业人员警情调查组”的名义，发布了调查通报。

首先，这个调查组的名字就很尬。成立调查组的时候，是不可能发明“涉媒体从业人员”这个词的，所以，调查组是后面改的名。哪有这样给自己根据“调查结果”改名的？

然后，通报中说，“王某强无记者证，涉嫌违规采访”“不存在殴打行为”“4 名亡童均已安葬，目前家属情绪稳定”。这就很扯了。孩子，而且是几个孩子，被生埋了，然后用挖机挖出来，有消息说还挖坏了，请问，父母亲如何做到“情绪稳定”？

这就属于强行加戏。没有人味。当然，这也是戏精的特点，不说人话，没有人味，毕竟，他们是另一个物种。

**原阳戏精，加戏成瘾。**明明责任事故已经处理了，加一个“打记者”的戏；明明向记者道歉了，加一个水军出动的戏；明明事件已经平息了，再加一个“涉媒体从业人员”的戏。

关于这个事情，我前面已经写过一篇《十年一问》。十年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十年之前，如果出现类似行为，当事方至少会道歉；十年之后，一切情节重演，但是，结果，却还要泼脏水，干脆就否定记者的身份，生造一个词来——你根本就不是记者，你没资格。这种人，与秦朝大宦官赵高一脉相承。指鹿为马的赵高，虽然没有血缘后代，但精神后代还是很多的。

这一次，如果几位记者输了，那么，输的不是记者，而是戏精之外的所有人。

如果有一天，当我们环顾四周，才发现被垃圾信息与欺诈信息包围，再也听不到真实的声音；如果有一天，当我们仰首苍天，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叫，才发现再也无人为我们发声，悔之晚矣。

20200426，呦呦鹿鸣

前文，与此相关：《十年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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