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考试、黄牛抢位：疫情中的国际课程高中生 | 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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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冯雨昕

编辑/杨宝璐

2019年中国国际教育展参展人员络绎不绝

“30（所）牛剑、常青藤、美国Top10…尽揽全球顶尖名校Offer”，这是国内某头部国际高中课程机构于今年4月放出的升学喜讯。

随意打开国内各个国际高中课程机构的官网，经常可见诸如此类的喜报。许多国际高中每年可以收获少则几十份、多则上百份的世界前百名大学本科录取通知书。这在有留学意向的中产家庭眼中，无异于通向世界名校的直达车。

决定送孩子出国读本科的家庭往往让孩子在刚上高中时，就走上一条与大多数高考生不一样的道路。三至四年的孤注一掷，注定是一场难走回头路的征程。但2020年，全球蔓延的新冠疫情爆发，给“名校直通车”带来了一丝不确定的因素。疫情扩散、国际形势变幻莫测，都为上半年的考试和留学政策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

学生和家长们都在焦急地关注着各国留学政策和疫情的发展，这不仅是他们多年努力的全部检验，也决定着他们未来人生的走向。

决定命运的在线考试

5月27日起，胡亦菲在线上参与了学校组织的第三次模考。四天时间里，她要完成物理和进阶数学在内的三场考试。

受新冠肺炎影响，2020年3月底，相关国际考试委员会和考试局宣布取消今年春夏季的A-level及IB国际高中课程的全球统考，改为由各个课程机构及学校向官方提供学生的“预估成绩”，再由官方结合数据模型，为学生决定其最终成绩。

预估成绩由此变得格外重要。胡亦非告诉记者，预估成绩由考试成绩和平时成绩两部分组成，三次模考，前两次分别占15%，最后一次占比60%，平时成绩占10%。突然改变的评分模式让一些学生猝不及防，有些平时成绩不够突出、有可能拉低平均成绩的学生，甚至不得不选择推迟一年入学。

三次模考全部为线上形式，在考生自家进行。5月13日的早上10点40分，第一门进阶数学的考试正式开始，难度不算小。但模考的题目多用历年真题拼成，在谷歌上，能搜到2000年至今的绝大多数考卷。为备考，胡亦非把两门学科的真题刷了两遍。

和国内高考需考多门学科不一样，胡亦非只报考了物理、数学、进阶数学三科学科。她在年前拿到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物理系本科预录取通知书，只需在今年5至6月的全球统考中达到通知书中要求的成绩“两个A*加一个A”，就可在秋天前往曼大求学。

她告诉记者，英国高中理科的题目规律性比较强，“比如物理，文字题占比要比计算题大很多，而且计算题很多会给公式、允许使用计算器，考查的是学生是否理解知识点。”她觉得若肯下功夫，努力刷题，一般都能把分数考得比较理想。

“小一半同学都是这样。前两次模考用的完全是真题，所以很多人其实早就知道答案了。”第三次模考的卷子是老师自己出的，但总的来说，“还是觉得参考价值有待商榷。”

胡亦非说，物理的第三场模考最难，她是紧压着时间做完的，题目不似真题那样有迹可循，考了非常冷门的内容，“是在课本小角落里躺着的知识点”。其余考试所剩的时间都很充足，完成答题后还能检查两三遍，“实在检查不出什么错了，可能还会趴一会儿。”

开考时间都在白天，父母上班去了，又把两岁的妹妹送到了亲戚家，胡亦非把门窗都关上，尽力隔绝噪音，营造一个考试的环境。但窗外的鸟鸣很难消除，叽喳不停，让胡亦非颇受干扰，“而且一个人考试和一群人一起考不一样，没有那么严肃的考场氛围，容易走神。”

上海一所国际高中课程学校负责人鹿兆海在接受采访时称，中国国内的国际课程行业，与英美等地的本土高中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和亚洲的学风保持一致，“以考试和升学为中心，而不是像欧美人那样用平常心来对待高考，认为读高中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在国内就读国际课程，就是以申名校为主要目的。

中国考生亦常年发挥考试强的优势：据英国剑桥考试中心发布的2019年数据，中国考生在数学、物理、经济、化学、高等数学、生物等学科上获得A*及A档成绩的概率比世界平均水平高出10%至20%。国际文凭组织数据亦显示，2019年中国大陆地区的IB考生平均分为34.16分，高于全球平均分的29.62分；中国考生IB全文凭获得率为74%，远高于全球平均获得率的40%。

AP考试机构的代考目录

线上考试能保证公平吗

根据胡亦菲学校的要求，考生在考试时开启两个摄像设备，一左一右、两点一线，必须拍摄到学生的脸、手和答题过程，由学校老师远程监考。

但胡亦非觉得仍然有作弊的空间：同一场次往往有十个人共同考试，监考软件的屏幕上一次只显示四个同学的画面，所以老师们无法一次性看到、监管所有人的状态。

这也是所有今年参加考试的应届国际生最关心的问题：线上考试，能保证公平吗？

3月底，美国大学理事会宣布今年的全球AP考试更改为线上统一时间进行，考生可在如计算机、平板电脑、手机等任意设备上参加考试，且无人监考、无需打开摄像头。

“正常情况下，世界各地的题目不一样，而且是线下纸质考试，有老师监考，基本不存在漏题或者作弊的可能，所以每个地方考试的时间也不一样。”为顺应全球统一时间的线上统考，北京考生杨小曼凌晨4点爬起来参加考试，更有学生的开考时间是凌晨2点。

美国大学理事会提前将考试链接发送到考生邮箱，开考前点进去登入即可。“变成线上考试后，漏洞很大，网上很多人在找代考，连价格都报出来了，1300元一科。”

深一度记者发现，在网上有多种AP考试代考服务，价格从2000元至5000元不等。记者任意添加了一个代考机构，见其在朋友圈将广告打得满天飞，AP课程中的经济学、统计学、计算机科学、物理、化学都有枪手代考。

美国大学理事会曾在考试说明中提到，届时将用一系列“数字化安全工具及技术”来保障考试中没有违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抄袭检测软件；同时，每位考生的授课老师将会在考后收到答卷，以对比其笔迹及答题质量。

但许多考生对前者是否可实现存疑。而对于后者，上述代考机构发出提醒，要考生们“千万别胡搞，亲手写（答案）！”并放出了已经完成的代考的截图：由考生将考题拍下，用微信传给枪手，枪手再迅速回馈答案。

5月11日，美国大学理事会负责人特雷弗·帕克在推特上表示，理事会发现并取消了一批打算在即将举行的考试中作弊的学生的考试注册，并且正在调查其他可能的作弊案例。但就作弊人数、方法，以及如何确保再无作弊等问题，美国大学理事会并未给出具体信息。

另一个令广大学生甚为担忧的问题，就是各学校A level及IB的自主命题考试，该如何保证难度相当，以最大程度地避免不公平。“学校之间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大家各评各的，没有过去全球统一考试的规范了。”胡亦菲说。她的朋友在另一所国际高中课程学校念书，只参加了一次模考；甚至有的学校并未举行模考，只参考以往成绩来得出预估成绩。在她看来，这很难反映出学生的真实水平。

社交媒体上亦有不少学生和家长抱怨，“中国人考试厉害，全球统考有优势，现在考试取消了，就变得不是和全球竞争，而是和自己校内的学伴竞争，可能压力会大一些。”且许多人担心在此政策下，难免有诚信缺失的学校，为升学率故意报高学生的预估成绩。

鹿兆海承认，官方给出的估分政策比较模糊，让世界各地的各个教育机构有比较多的自由决策空间。但他称，考试委员会和考试局是专业的测评机构，会基于各个机构及学校的历史考试数据来作出相对公平的调整，“能不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就不一定了，因为学校和机构有大有小，学生人数有多有少，操作方式肯定都不相同。”

考生将考题拍下传给枪手，枪手再迅速回馈答案

**SAT考位一位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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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留学群体呈低龄化趋势。据智研咨询统计，中国有留学计划的家庭中，有四成打算在大学本科阶段就送孩子出国。

据英美考试局及组织的官方网页显示，2019年中国内地共有268所教育机构教授AP课程（大学先修课程）、274所教育机构教授A-level课程（英国高中课程）；2020年，中国内地有119所提供高中阶段IB课程（国际预科证书课程）的教育机构。

性价比高——这是近年来国内家长选择让孩子就读国际高中的主要原因之一。许多家长让孩子在初中毕业后，先在国内接受国际高中课程教育，后参与对应的全球统考。这样升入国外名校本科的几率会大一些。

深圳的谢真就毅然选择了这条道路。转向国际高中课程后，她顺利拿到了世界排名第31位的伦敦国王学院的本科预录取——她初中时成绩一般，爸妈怕她去普通高中就读，会考不上大学。

对比身边念普通高中的朋友，她觉得知足。“我看着他们用非常优秀的成绩进入非常不错的高中，即使他们已经非常拼命了，最后可能也只能念一个在国内不是特别响亮的一本或者二本大学，真是万人过独木桥。”

但进入“国际名校”这条赛道，她又觉得不够，花费同样高昂的代价，“却发现别人能去牛津剑桥、帝国理工”，所以仍然会有落差感。

“现在文凭越来越通胀，有一定经济条件的家庭或多或少会考虑这样（留学）的选择。”鹿兆海说。

早在2000年初，中国内地就出现了第一批接受中国籍学生的国际教育课程机构。国务院在2003年颁布《中外合作办学条例》，鼓励引进外国优质教育资源的中外合作办学；2010年又颁布《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进一步加快了中外合作办学的增长速度。

鹿兆海介绍，彼时，以公立学校引进国际课程班为主，还曾引发公共教学资源是否被侵占的讨论。2013年，教育部出台《高中阶段国际项目暂行管理办法》草案，全国各地开始限制、规范或停止审批公立高中开设国际班。

但中国内地中产家庭的留学热情已难以抑制。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共有国际学校1309所，其中88.0%的学校开设了高中学段。据《二〇一九国际学校年度发展观察报告》，2020年我国在校就读国际课程的学生将达到45万余人。

想出国读本科的人越来越多，连“考位”都变得紧俏了起来。由于疫情，2月中旬，美国大学理事会取消了3月份香港澳门的全部SAT考试；后续又取消了原定于5月及6月的全球范围内的SAT考试。数月未竟的考试需求堆积到一起，抢考位的难度变得空前的大。

5月底，美国大学理事会官网开放8月考位的提前预定，杨小曼刚一登入便发现网页崩溃了。待6月3日又开放第二批预定，杨小曼从早晨7点刷到9点，仍然是反复的“系统错误”、“系统繁忙”。最终空手而回。

杨小曼原计划在三月、六月、八月各考一次SAT，目标分数不低于1400分。

6月4日，美国大学理事会宣布暂停北美以外地区的考生报名，“说是有太多黄牛用机器人抢考位。”杨小曼无法再进入考位选择的页面。

杨小曼介绍，在非疫情期间，SAT考位是相对充足的，香港、澳门、日本、东南亚等都是大陆考生的常选之地。

早在抢5月的考位时杨小曼就发现，香港地区的考位被抢完了，但菲律宾还有许多空位。然而在各国家及地区的严格防疫措施之下，跨境考试几乎不可能：东亚及东南亚各国基本严禁入境，香港倒可以接待，但必须隔离十四天，可内地居民赴港签注期限最长为七天，甚至无法留到隔离期结束。

此前，美国大学理事会曾表示会在下半年增开考次，预计8至12月每月举行一次考试。黄牛的考位价格水涨船高，“SAT的官方价格是700块，平时黄牛价最多1500块，前几天涨到1800块，现在已经2100了。”

国外院校一般十一月开始申请，在此之前必须把SAT成绩考出来。杨小曼和身边的同学决定向黄牛求助，“其实我们觉得8月的考试也会取消，毕竟美国现在疫情那么严重，总之就是听天由命的感觉。”

香港亚洲博览馆是SAT亚洲考点之一，因考点容载量大而被称为“万人坑”

出国读书，一条单行道

随着疫情发展和国际关系的变化，各国的留学政策也随之改变。据《纽约时报》消息，美国总统特朗普计划取消3000名在美中国研究生和研究人员的签证。5月29日，特朗普签署行政文件，要求限制部分中国赴美留学生或访问学者的签证。

6月9日，中国教育部发布了2020年第1号留学预警，提及“澳大利亚发生多起针对亚裔的歧视性事件”，警示留学人员“做好风险评估，当前谨慎选择赴澳或返澳学习。”

这些消息牵动着国内数十万名考生和家长的神经——对于大多数准备出国读本科的学生而言，高昂的经济付出、三年甚至更久的备战、跟国内完全不同的考试形式，注定了“出国”将是一条单行线。

《2019中国各地国际学校学费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国际课程高中阶段年平均学费为12万，其中公办学校平均学费为8万每年，民办为11.2万每年，外籍人员子女学校则为22.2万每年。部分头部民办学校的学费也超过20万每年。

除纯学费外，就读国际课程通常还有一系列衍生费用，如各项活动、夏令营的费用，及语言考试的培训费、考试费，每一样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胡亦非告诉记者，她那些来自“普通家庭”的同学，“可能会家里卖套房，就为了送孩子出去冲牛剑、伦敦政经这些学校。”

胡亦菲自己只上了半个月的普通高中就决定出国读大学了，于是转到了校外的A-level课程机构去上学。虽然保留了高中学籍，但胡亦菲对学业无法两头兼顾，早就把国内的学习内容落下了。

像她这样的国际课程高中生大多数没有国内高中的学籍，因此也无法参加会考及高考，一旦选择了去国际课程机构，就意味着必须在留学的道路上走到底。

不少英美大学将在秋季施行线上授课，胡亦菲要去的曼彻斯特大学也是如此。这多少会影响学习体验，“尤其是我们这种学理科的，总得去实验室、天文台之类的。”

她勉强满意，至少不必延迟开学了。

绝大多数学生和家长都希望能按时开学。鹿兆海解释说，申请国外名校的难度一年比一年大，早走则少后顾之忧。而且留学通常是一个家庭长期的选择，“并不是一时的想法，很多家庭可能从孩子小学甚至更早就开始规划。这样的规划即便受到短期的影响，长远来看也不会有大变动。”

数家国际高中课程机构的负责人表示，当前局势对招生活动有一定干扰，比如许多招生活动从线下转为线上；前期因防疫措施严格，部分外地学生不能如期参加入学考试，“但从整体趋势来讲，有声誉的学校或机构没有缺失学生的压力，每年来咨询课程的家庭都在变多。”

据《2020年中国留学白皮书》，过去5年中，美国依然是中国学生的留学最热门国家，占比达43%。意向赴英留学的人群在2019年大幅上升，占比达41%，有赶超美国之势。英国高校招生服务处公布数据显示，2020年的本科申请者中，中国大陆学生总人数达到21250人，同比去年增长了33.8%。

尽管近两年中美关系微妙、美国近期疫情严重，鹿兆海称，他观察到的申美数量并没有下降，“还是会去申请美国，只是同时也会做一些保留的方案，比方说英美双申，或者英美加三申。”

但考虑到欧美等地疫情发展，有部分高中毕业生持观望态度。他们决定晚一年入读大学。北京考生叶颖告诉记者，尤其是美国方向的同学，“很多都决定推迟半年再去，还有被纽约大学录取的同学，先去纽大在上海的分校读一两年。国外有不少大学和中国大学是伙伴院校关系，有些同学也打算先在国内的学校念书。”

（应受访者要求，鹿兆海、叶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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