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疲惫七日：「为什么我们永远赶不上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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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何香奕

编辑****丨毛翊君

8月1日 「大家根本不care」

   三亚发现1名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消息出来后，后海村一家民宿的老板陈海察觉到了些异常，“我看了流调报告，都是市场（注：流调结果显示，该病例为崖州中心渔港鱼贩，此后多名病例均与该病例相关联。），人流量太大了。”

两年前，他在深圳从事茶叶销售，发现三亚的民宿生意有商机时，便在后海村修建了一栋民宿。然而，2020年1月20日刚开业就遭遇了武汉疫情，之后又相继因为疫情停业了3次。

担心再次发生以前的情况，陈海赶紧给来度假的外甥买了第二天离岛的飞机，怕隔离耽误他之后的开学。他也提醒民宿里的游客们早做安排离岛，但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更多的游客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旅途中。“大家根本不care。”知道有1例确诊病例时，蔡蔡游玩的心情没有受到影响，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和父母，还有跟她孩子一同参加夏令营的两个小伙伴，已经从上海到三亚玩了5天。

经历上海的封控居家后，蔡蔡决定赶紧趁着暑假带一家人出门旅行。选择三亚，是因为“只要通行码是绿的就可以”。7月27日，蔡蔡一家人戴着口罩到了后海村，发现一路没什么人在戴口罩，甚至入住酒店时，感受到前台投来奇怪的目光，“我们这里没有病例，不用戴着。”

这里原本是海棠湾上的一个小渔村，现在成了“中国冲浪第一村”——三面环山，包围着水域，刚入坑冲浪的初级爱好者喜欢聚集过来。而村口几步远就是可以通往另一个景区蜈支洲岛的码头，距离三亚市区开车也就1小时。

冲浪、潜水、坐船、吃海鲜，蔡蔡一家人按计划打卡每一项活动。直到8月1日，她目力所及的路边饭店，还是坐满了游客，各个景点依旧正常开放。根据中国民航局发布的消息，7月暑运开启以来，三亚凤凰机场日均进出港旅客超4.6万人次，是三亚的旅游旺季。

●三亚后海村。图源东方IC

徐小乐和丈夫也决定去三亚拍摄婚礼纪实小电影，顺便旅游。向公司请假后，他俩正是在8月1日从北京飞到三亚。刚一落地，徐小乐就听说了有确诊病例的消息，“应该没什么事，现在疫情相对平稳。”

按照计划，他们先去了椰梦长廊。这是环三亚湾修建的一条海滨风景大道，踩上软绵绵的沙滩，眼前是蔚蓝无尽的大海和绚烂的落日余晖，徐小乐向丈夫感叹着“度假真美好”。北京今年爆发疫情时，徐小乐所在的小区有病例，也被要求居家隔离过，“好长时间没有离开自己的城市，没有看到大海了。”

20岁的姑娘李慧经历过三亚4月的疫情，感觉到一丝不安。她之前在这里有一段恋爱，分手后刚离职回老家郑州，但因为在三亚报名了驾考，7月中旬又过来考试。在天涯区的一个小旅店里，她订了一个月的住宿，交下1500块租金。

8月1日那天，她刚考完科目二，就收到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提醒，“这次疫情可能有些严重”。李慧担心再次被隔离，立刻开始预订机票，但想着多练几天车，选了8月8号回郑州的那趟，“应该不会来的这么快吧。”

8月3-4日 游客走了一大批

三亚新增48例确诊病例、1例无症状感染者转归确诊病例。全市（除海棠湾区域、亚龙湾区域、育才生态区外）进入区域管理状态。

郑州女孩李慧马上推掉了和朋友们的聚餐，每天除了练车、做核酸就不再出旅店。她一直待在床上刷消息，3号中午看到她所在的天涯区出现了确诊病例，没过多久，驾校教练也通知她不能练车了。

晚上10点半，她看到“三亚发布”通知，天涯区从8月4日零时起开始进入区域管理状态，人员非必要停止进出——只剩两个小时了，她按照8号回家的日子计算，赶紧出门买了五六桶泡面、一袋面包，还有几瓶饮料、牛奶。

确诊病例每天都在新增，在后海村，民宿老板陈海频繁查看进入三亚的机票数据，“2号、3号每天仍然还有两万多人来三亚，但4号少了很多。”而他的民宿也从3号开始有大批订单取消，剩下的游客已经很少了。

尽管陈海预估到疫情可能比较严重，但想到所在的海棠湾区主要是游客，有病例的区域多以居民为主，中间还有三亚湾隔着，“应该还好。”

在后海村的路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蔡蔡也仍然没有太担心，他们原计划就是4号这天要离开三亚，带着孩子飞往贵州参加夏令营。4号凌晨4点，他们从酒店出发去凤凰机场，但他们还不知道，离岛政策已经改变。

8月3日22点30分，来自“三亚发布”的消息:从8月4日零时起，离开本市区域需持48小时内两次核酸阴性证明。而在此之前，离岛旅客只需一次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或者24小时内采样记录。

等到8月4日，离岛政策又对48小时内两次核酸阴性证明的时间做了要求——必须间隔大于24小时。蔡蔡和家人的核酸没能满足要求，被拦在了机场大门外。

在这里被拦下的游客不止他们。蔡蔡遇到了从长乐公主号游轮（注：开往西沙邮轮旅游航线，通常从三亚凤凰岛邮轮码头登船，四天后回到三亚凤凰机场离开）下来的游客们，正在和机场工作人员争论，“他们就在码头停了一下，要转坐飞机走，在三亚都没待24小时，却被要求48小时两次核酸。”

蔡蔡提起来，觉得有些好笑，“没时间去补做这个核酸，出结果也都要12个小时以上。”但她没有争论，离开机场重新订了酒店，“挣扎这个没有意义。”

蔡蔡开始感觉三亚的情况不是“很妙”，决定取消去贵州夏令营的行程，订了6号返回上海的机票。他们除了做核酸，基本没有再出酒店。这里靠海，还有游泳池，几个孩子反倒变得兴奋起来。

这天，刚拍完婚纱影像的徐小乐也决定改变行程。按照原计划，她和丈夫准备再去蜈支洲岛，体验各种海上项目。但她明显感到疫情管控越来越严格，进出的卡口都有人严格查验48小时内核酸，还会仔细询问行程。夫妻俩打算不再换地，就在所处的海棠湾住到6号返回北京。但他们觉得只有局部地区出现疫情，也没有着急改签提前的航班。

8月6日 不能出也不能进

三亚累计发现确诊病例455例、无症状感染者103例。凌晨6点起，全市实行临时性全域静态管理。

蔡蔡待在酒店的第二天，也就是5号开始，就感觉很多事情不一样了。酒店关掉了游泳池和堂食，只能送餐，外卖也不能进酒店，街上的店铺也几乎都已经关门，只有一些小店把卷帘门稍微拉起来一点，仅能买到水果、饮料、零食。

孩子们变得消沉，蔡蔡也有些紧张，晚上难以入睡，一直刷手机查看三亚的病例和新的政策。

6号凌晨4点，她刷到“三亚发布”的通知——当天凌晨6点起，全市实行临时性全域静态管理。她赶紧起床去敲父母的门，叫他们收拾行李“必须马上走”。住在隔壁的一位旅客听到声音也打开房门，赶紧联系包车师傅，“让他出三亚就行，不管去哪儿。”

蔡蔡又一次到达凤凰机场时，已经人满为患，还有很多人直接睡在地上，广播不停通知“由于公共安全的原因取消航班”。她看着航班信息显示屏里，只有自己这趟航班是蓝色，显示等待起飞，其余航班全变成红色，都已经取消，“应该还有希望。”

●睡在凤凰机场的人。讲述者供图

徐小乐夫妻却没能赶到机场，他们原定6号直飞北京的航班，在5号就被取消。他们只好重新买了6号到厦门的飞机，再转飞北京。但上午9点多，徐小乐醒来才看到凌晨发布的静态管理的消息，“没想到形势这么严峻”。她发现打不到去机场的车，赶紧联系了黑车，第一段到达卡口的15分钟车程要价150块，第二段卡口到机场是200块，“他要多少我们都会给的。”

结果到达卡口时，徐小乐发现卡口已经全线封锁，他们不能出也不能进。拖着行李箱的游客们都挤在这里，徐小乐看到有人和工作人员理论，“没有消息说不让离开海棠湾……”也有游客在打给12345。

徐小乐夫妻只是默默等待，“疫情这么久，早就认清现实了，没有办法。”没有收到机票被取消的消息，他们还有一丝希望。海岛的阳光接近中午愈发炽热，徐小乐被晒得有些难受，等到12点，航班取消的消息还是来了，周围游客也陆续被通知航班取消。他们放弃了等待，联系之前入住的酒店，无奈地坐上酒店大巴返回。

●6号凌晨5点左右，在凤凰机场等候的旅客。讲述者供图

此时，蔡蔡一家已经顺利登机，刚放下了紧张的情绪，感觉飞机慢慢滑动，突然又停住了。机舱广播传出机长的声音，通知防疫政策有变化，需要等待。蔡蔡担心起来，问了空姐也不知道情况。在飞机里等待了2个多小时后， 13点20分，机舱广播还是通知“航班被取消”。

蔡蔡跟着人群回到登机口，机场工作人员说，“会安置，再等一等，如果有方法走的，可以自己离开。”有乘客联系到可以派车来接的酒店就走了，也有乘客开始组群，讨论怎么离开。蔡蔡进群后看到，有人想坐高铁去海口走，后来又发现“大多数旅客的核酸只剩三、四个小时就要过期，行不通”。没过多久，铁路部门也对三亚地区全部做了禁售处理。

蔡蔡没有参与讨论，也没有四处想办法思考怎么赶紧离开三亚，“带着老人、孩子肯定不折腾，待在这儿也没影响”。一直到近16点，机场工作人员通知有大巴送他们去酒店。蔡蔡一家被安置在了一家五星级的酒店，七天免费食宿。这天下午，官方消息称，大概有8万多名的游客滞留在三亚，酒店将提供半价优惠的续住服务。

但不少游客在对外反映，酒店不同意续住，或者变相提价后再半价，实际比预订价格还要贵。后来，三亚市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局公开回应，如果遇到这些情况，游客可拨打12345热线投诉。

“挺平静的，毕竟是在上海封过两个多月的人。”到酒店后，蔡蔡已经有了经验，先去周边还开着的超市囤货，给孩子买些零食、牛奶、水果。超市已经挤满了人，她听到了熟悉的上海话。

8月7日 「为什么我们永远赶不上这个变化」

三亚累计发现确诊病例801例、无症状感染者409例。

现在，飞机和高铁都没走成的李慧只剩下两三桶泡面。她所在的天涯区小旅店没有提供餐饮，6号还通过老板联系到一位外卖员，帮忙送了些泡面、牛奶，但7号外卖也被叫停了。她打电话给社区网格长，没人接，又打12345，对方回复已经登记。

她也不想开口找旅馆里的其他客人帮忙，“这个时候谁都困难，不好开口，而且万一谁确诊了不小心感染上。”看到社交平台上有招聘志愿者，管吃不管住，还发工资，李慧有些心动，但又担心太危险，父母也让她赶紧回去。但8号的航班又被通知取消了，往后的机票价格都贵了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起飞，“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吧，没办法。现在只要解决吃的问题就好了。”

●被游客扫空的超市货架。讲述者供图

在老板陈海的后海村民宿里，滞留了10个房间的游客，大都是带着小孩的家庭，“海棠湾不让出去，政策变得快，客人跟我们谈价格续住。”他把单间价格下调了三分之一，“民宿没有政府补贴，房租也不能免，我们最便宜的房间现在230，海景房是三四百。”

原本订到15号的房间大面积取消，陈海说自己并没有太焦虑，这两年他经历了太多次疫情带来的退单，只是可惜这次正好赶上好不容易等来的旅游旺季。相较之前遇到的疫情，他发现这次游客情绪还比较平缓，被滞留后自己出门购物，拎着大包大包的菜、方便面、大米回来，甚至还有客人叫跑腿送麻将，问他民宿里有没有麻将桌。

“我这提供餐饮，有书吧、游泳池，也能在区域范围内活动，6号还能冲浪、潜水。”陈海的孩子和妻子也算滞留在民宿里。他们都从深圳的家过来看他，陈海原本想趁着暑假，让孩子在这里多玩一下，“深圳疫情持续很久，小孩就是在家里上网课，基本没有出过城。”

陈海问过滞留的游客，现在这情况还旅游吗？有人告诉他，“当然了，撞上了就踏踏实实休息一下，该旅游还得旅游。”

蔡蔡倒是近期不想再出游了，“危险太大”。虽然她住的五星级酒店泳池照开，孩子也想在海边多待几天，但她担心时间长了，母亲的降眼压处方药没有地方开。孩子会问，“为什么一次走不了，两次走不了？为什么不停地在变？然后我们永远都赶不上这个变化？”蔡蔡只能说，那是正常的，她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注：文中涉及的病例数字、防疫政策引自三亚市新冠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官方通报。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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