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涿州临河小区,等一只白色救生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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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巧丽 魏荣欢

**编辑 ****| **毛翊君

临河小区自救

7月31日,涿州的雨下了一天。天渐渐黑了,赵建宏看见雨势不减,扔下吃了一半的盒饭,继续装沙袋。从一早开始,上河天著小区四五十个居民都在帮忙,包括赵建宏12岁的儿子,要把这些沙袋摞到地下车库的两个入口处,挡住倒灌的洪水。

一车沙用完了,另一车沙又到了,一层一层的沙袋绑着,终于垒到半个入口的高度,赵建宏相信这些足够了。相互交流中,邻居们也都觉得,“水没这么大。”更何况,小区物业、保洁都在地库北门守着“沙袋堡垒”。

●小区地下车库门口堵着的沙袋。讲述者供图

他们不知道,物业最先陷入困窘。因为去清扫13栋地下室的水,4个保洁人员被困住。据气象资料,当天13时30分,北拒马河紫荆关水文站流量达到1072立方米每秒,一直到夜里11点,仍有1040立方米每秒。而上河天著小区与北拒马河最近的地方,在地图上显示距离仅有10米。

晚上8点,地下车库北门的封口就不顶事了,冲塌了,赵建宏眼见洪水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涨,“一瞬间的事儿”。小区的第一道防线冲溃后,洪水几乎在2个小时内将地下车库灌满,又在下一个小时里,漫延到膝盖处。赵建宏看着用沙袋围住的小区,甚至开始担心,已经流走的水会调过头来,朝沙袋袭来,“只要冲垮了一角,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赵建宏在2021年买下这里的房子,第二年交房后搬进来。那时,位于市中心的上河天著打出的招牌就是“一河三园”——以北拒马河生态为依托打造集燕都文化、漕运文化、农业文化为一体的综合性湿地公园项目。

他做苹果采购生意,在北京、河北两地跑,看中涿州“有山有水,环境好”,价格在河北还比较适中,就交了45万首付。这是河北中西部的一座小城,在太行山前倾斜区,西高东低,永定河、白沟河、小清河、琉璃河、北拒马河、胡良河等众多河流交织而下。上河天著在中部,紧挨着的北拒马河一直是小清河分洪区,赵建宏说,自己买房时对此没有概念。

另一位业主王若飞也是看重了河景房这一点。从他住的13栋20层望过去,北拒马河的河面还开着片片荷花。他记得2021年夏天,涿州也下过挺大的雨,河水上涨,把所有的荷花冲没了,还没过了桥,水浸到了路面。当时还没交房,他去看了一眼,感到有点后悔,“那段时间城市建设搞了一阵子雨污分流。”

气象资料显示,今年7月29日8时至8月1日11时,涿州市平均降水量355.1毫米,最大降水量为两河村435.7毫米,多个乡镇、街道降水量均超300毫米。洪水冲入地库后,业主们只能退回到自己的楼栋中。他们一起和物业商量,为避免搬运物品的麻烦,让一楼住户安置在二楼。上楼前,赵建宏又测量了水深,有50公分,大概能到大腿的位置。

回到12栋26楼的家里,赵建宏看到,夜里小区对面的木厂屋顶上,或站或坐有7个工人。裹着泥沙、浮着枯木的浑水快淹到门廊,他们在上面求救,用棍子敲打旁边的铁烟囱筒喊叫。一夜过去,他们还在那里。

●上河天著对面木场屋顶上被困的工人。讲述者供图

断电、断水几乎是和洪水同时发生的事情。7月29日,物业就曾通知“准备一定量的食物、矿泉水、药品等生活必需品”,因为预感水势不大,赵建宏只储备了一桶19L的桶装水。

滞留在小区中的五六十个住户,和赵建宏想法相似,都没有撤离。另一个住户王若飞这几天在内蒙古出差,得知老家两位亲戚从大石桥村撤离,踩着水走了800米,到他这里借住,觉得“高层毕竟比自建房安全”。现在,他们和王若飞70多岁的母亲一起被困在洪水中。

等待救生艇

上河天著小区外面,北京公羊队救援队队长张安琦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处旧城区还是开发区。“全是河,到处是孤岛。”在一段高速路边,他们看见两个老人站在“河对岸”的房顶上不停喊救命。在一段队员拍摄的视频中,那栋白色楼房就像一座孤岛斜插在混水之中,张安琦派了3人驾两艘冲锋舟拿着绳索赶去,救下两位老人和一个年轻人。

在涿州东站附近,苏淼也被困家中。虽比不上淹水最严重的城西,但他感受到,小区门前的马路积起的水到大腿根,通往城区的下沉式桥洞更是被水灌满。他在城北杨家楼村附近经营一家羽毛球馆,那里地势相对来说高些,积水最深到膝盖处。他就在网上发了接收避难群众的公告,把球馆设为避难场所。

市中心的私家小厨喜宴店,也成了安置点,但只能提供座位,后来接待了15名避难者。老板刘姐和救援队对接后,知道了运送的不确定性,原本听说有300人会被送来,转头又被困在水上。被救的一名43岁工人记得,运往安置点的路几乎都是逆水而上,水流很急,他都感到害怕。

还是7月31日夜里,20岁的大学生王岩独自从桃园区大马村跑出来。晚上8点多,家里水电气就都停了,11点多时,父亲跟他说村子里通知要泄洪,村子可能会被淹,让他先到城里找个住的地方,好把家里人接过去。

王岩离村的几个小时,爸妈一直在劝三位老人走,但他们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肯动。最后,他爸妈、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和姥姥,还有8岁的弟弟都还在里面。而他出来发现,附近宾馆都满了,一直骑到四五公里外的观音桥,还是没房间。

8月1日凌晨1点,父亲打电话说水来了,他就赶紧往回走。刚到村口,被路边站着的四五个穿反光背心的人拦下,他们拿着手电筒和喇叭,不让进村。这时,王岩看见从村子北面下来的洪水,涌入村前一条小河,水漫出河道把村子通往外界的桥淹没。一台半挂车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车顶。王岩估摸那水有一米五深,“能没到脖子。”爸妈的电话不久就没电关机,后来奶奶的电话也接不通了,王岩一直联系不上家里。

●大马村救援情况。视频由讲述者提供

失联是最为普遍的问题。一位上河天著小区在咨询公司工作的住户想到,按楼集中充电宝资源,每一栋楼栋都安排一位电量多的人作为联系人,避免出现“不看手机,或没电联系不上的情况”,这样,也方便救援队救援。

但时间长了,还是逐渐电力不支,小区群里的消息也渐渐少下去。把几乎所有救援队的电话打了一遍后,他们开始发现,没有一个救援队的电话是打得通的。焦虑蔓延在群里,他们意识到,在救援队到来之前,食物、水源、电量,都需要互助才能维持下去。

对每个住户来说,手机电量决定着和世界连接的时间。王若飞教母亲三人,三部手机只留一部开机,可以最大限度地延长彼此联络的时间。业主刘美丽也不定时开关机,开机也只回复丈夫一句“没事儿,放心吧。”

然而,等不到救援,食物和饮水的减少,让这些业主慢慢焦虑。8月1日晚上9点多,王若飞最后一次联系母亲,电话里语气焦急,“家里没水了,赶紧找饮用水,电话快没电了。”随后失联。王若飞一连在小区群里发了7条消息,“群里有没有 13 号楼的邻居,麻烦帮个忙,去一下220X给取点水送到200X,家里有三位老人断了水。”

那天上午,群里已经接龙统计过每户人家缺乏的物资,29行清单列表中,水、方便面、火腿肠、面包是最为常见的需求,一个有婴儿的家庭还提出了AD钙奶和两条香烟的要求。一个住户家中有刚满月的婴儿,吃奶粉一直用的恒温水壶,没了电后热不了奶,在群里求助,马上有业主回复:我家里有热水,你可以来拿。

之前,刘美丽带着14岁的女儿和11岁的儿子在19楼家中,8月1日下午,物业经理联系上她出差的丈夫,刘美丽还给保洁人员送了家里仅剩的饺子和羊肉。物业经理也敲上了赵建宏的门,赵建宏把自己炒的米饭、饮料、糖块送给了经理。停水停电之后,方便食品成了紧俏物。一位住户称,他和妻子儿子只能吃方便面,他甚至开始吃自己6岁孩子的零食。

赵建宏家虽然还有天然气,但也不敢多吃,不敢多喝,喝了不敢上厕所,“下水管道那边它肯定是排不出去。”为了避免上厕所,他已经节省着来,中午一顿饭煮一样土豆和一样芹菜,桶装水就只剩下一半多。实在没办法,他拿着桶去一楼接洪水,提到家里后,用家里的碱面净化再静置,拿来炒菜。

赵建宏在2021年经历过山西的暴雨,“一下子水来了好几米,跟浪似的”。这次,洪水宽广,涨势慢,更加熬人。8月1日他听说,附近的水尚仁佳小区地库都塌了,他不敢想自己小区会如何。儿子反而兴致勃勃,听说有人在地库里抓到一条15公分的鱼,也吵着要去洪水中抓鱼。

那天,赵建宏终于看见一只白色的救生艇出现在浑黄的水面上,载着穿橙色救生衣的7个人。赵建宏帮对面工厂那7个工人一起喊叫,希望这艘小救生艇能过去。救生队听见了,摸索着水路朝那边驶去,但又被洪水拦了下来,还撞向了围墙,只能在受困者眼前,越来越远。

●8月1日,赵建宏看到划过的救生艇。讲述者供图

哺乳期的妈妈优先

8月1日下午,涿州官方公开求助,称全域停水,部分停电,城东问题不大,但城西淹得较重,急需大一点的船只、救生衣、纯净水。当地也集中了8755人,成立28支应急抢险队伍,加上部队和各地救援队投入全域,尤其是在城区、小清河蓄2个滞洪区,兰沟洼1个蓄滞洪区。

蓝天救援队负责总调度的李斌说,他们这次有120人到达涿州,带了50条船,有橡皮船也有冲锋舟。其中一队去了涿州东部的码头镇,有几个村子正好被南北向的大石河跟小清河夹在中间,雨水漫过河堤灌进村子,困住了很多村民。飞鹰救援队的第二批30人,也带着44艘冲锋舟和水上机器人赶去涿州。

和所有社会救援组织一样,在接到涿州市应急管理局的支援邀请后,8月1日,中华志愿者协会应急救援志愿者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唐海坤带队27人从北京到达涿州应急指挥部,按照他们划分的作业区分头搜救。每个作业区会有一位当地人做向导。

距离苏淼的避难羽毛球馆三四公里的华阳路和范阳路已被水淹,联通着中华志愿者协会应急救援志愿者委员会的负责片区——大马村,杨家庄,太平庄,西坛,八家窑,贾村,东边6个村庄。车开不过去的地方,他们只能下车划船。

唐海坤说,那几个村庄地势低洼,泄洪之后很多老百姓没来得及转移,“还有一部分老人并没有太当回事,不愿意转移。现在即使想出来也暂时没有足够救援力量。”他说那片区的洪水已达大约三四米深,至少还要两天才能降到50公分以下。

8月1日下午,他们用六条橡皮船转移了村里500多个居民,用了6个小时。一开始并不顺利,头两条橡皮船被锋利的屋檐瓦片边缘划破,无法再使用。队员们弃船跳水,用随身携带的绳索把自己绑在最近的建筑物上,等待后续队友援救。后来的橡皮船在靠近房屋的时候就先关掉马达,慢慢划过去,以免把船刮破。

在华阳中路通往城西的华阳桥,洪水淹没桥洞,开车过不去,桥头的蓝色“华阳桥”标示牌距离水面只有二三十公分。救援人员换了小一点的橡皮船从旁边的人行通道划过去。但这两条小船没有马达动力,三个人、两条船去了一趟,5个小时后才返回来,只先带了三位哺乳期的妈妈出来,好让他们能赶回家照顾孩子。

这条路东头,中图网仓储中心也被漫进洪水,包装在箱的书被冲散在2万平左右的仓库,泡得变形。老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估计图书损失了超过一半,是经营25年来致命的打击。很多人在关注跟这些图书相关的命运,他们急需一个救生筏,但也说,首先需要救的是各处被困的人,其次是书。

●8月1日夜间,华阳桥的桥洞完全被水淹没。讲述者供图

当天晚上11点多,大学生王岩终于联系上困在大马村的家人。只有奶奶的电话还通着,当时奶奶和其他家人都已在房顶的水泥平台打地铺睡下了。奶奶醒来接了电话,告诉王岩,被困在自家二层楼的房顶已经十个小时,“还能坚持,水还没淹着呢。”

那天,有大马村村民发在社交平台发出求助,说不少人只能站在屋里的铁架窗框上,生活用品就在漂在脚下。来自山西的蓝天救援队进入后,洪水已经没过所有房屋的一层,他们救下了被卡在树上的老人和婴儿。

但王岩家还没等到救援,他听父亲说,水来得特别快,没有让人反应的时间就把村子给淹了。两床被褥、五六袋方便面,是他们带上楼顶的所有物资,而方便面已经吃完,王岩担心他们下一顿只能饿着。之后信号又中断了,直到今天凌晨4点,王岩没再能联系上家人,也一直没合过眼。

和家人失联的外地家属,这两天两夜也辗转反侧。8月2日,担心了一整夜的二次泄洪没有到来。清早5点54,刘美丽开了机,给丈夫发信息:今天早晨刚起来,水退下去点儿,甭管它,有吃有喝的,放心吧。

上午10点,上河天著对面木场屋顶上的工人等到了一辆救援的直升飞机。小区群有人拍照发出来,只有几个人回复了祈祷的表情,大家的电量已经不多了。

(文中除救援队成员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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