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誓死捍卫的生活,是一场千疮百孔的远嫁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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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娇问我,她是不是把一副好牌打烂了——小镇少女考到一线城市“211”大学,又考入省会城市体制内,然后结婚生子,人生步步紧凑,一切都是按世俗“最正确”的步调往前走的,但结局为何如此狼狈?

配图 |《三十而已》剧照

2014年毕业季,因都报名了西部某省的人才引进计划,大学在长沙的我与大学在上海的徐娇相识在清华大学教学楼,和一众“985”“211”准毕业生参加统一的笔试。最终,我和徐娇成功“上岸”,进了该省省会M城的一个单位,还被一起借调到局机关的办公室。这份情谊,让我俩迅速成为好友。

徐娇来自南疆的一个小县城,家里有个弟弟,父母很宠爱她。考编对徐娇来说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之所以考到“无亲无故”的M城,一则因为“人往高处走”、要从县城去到大城市的信仰,二则比起读大学的上海,M城离老家相对近一点。

跟徐娇不同的是,我是土生土长的M城人,大家族人丁兴旺,进入本地体制内工作似乎是某种“理所当然”。

初到单位,我和徐娇像两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处处都需要学习,天天互相打气。在无休止的公文撰写中,日子过得飞快。徐娇是个实心眼的姑娘,但凡谁对她好,她总会加倍返还。我送几本书给她,她势必会请我看个电影,人事姐姐帮她送份材料,她接下来就会帮忙做报表。体制内本就是重人情的大环境,徐娇也乐于成为大家嘴里的“老好人”和“透明人”。

徐娇经常跟我说,很想回家去看看父母,但基层公务员的休息日经常被取消,碰上节假日,动辄就是“不得离市”,每年春节都很难如期连休7天。徐娇试图请探亲假,但每次都会被主任拒绝,说是“你走了,你的活儿就得分给别人干”。徐娇不愿多麻烦同事,因此好几年她都只回家待个三五天,便匆匆返回。

我虽没有思念亲人的苦恼,但也一样难以忍受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碰上休息日,我便会约着徐娇去吃些特色小吃,带她到处逛逛,以冲淡她的思乡之情。

2017年,远在南疆的徐母突发脑溢血,徐父连夜将人送进ICU,次日早晨才通知徐娇。我到了办公室,看到她双眼哭得通红,赶紧催促:“你还上什么班,快买票回家去,我去帮你找领导签批手续。”

徐娇只在家待了7天——医生明确表示,她母亲继续躺在ICU意义不大,“砸钱续命还是体面离开,家属要拿个主意”。徐娇打了无数电话,咨询了无数亲朋,也不知如何选择。最后还是她父亲拿定主意,熬到第六天,她母亲去世,次日出殡。

徐娇回来后,哭着跟我说起了家里的事,从未经历过生死大事的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想着干脆去陪她住两天。

先前,我知道徐娇在单位附近租了房,但从未去过,直到进入她的房间,我才理解了何为“合租”:狭小逼仄的房间,走廊里放着从客厅挪出的沙发,上面堆满了租客们不要的东西。从徐娇的房间走到卫生间,需要侧过身子,沿着墙边小心挪动步伐,仔细避开随时会“坍塌”的沙发。夜里,我们聊天哭泣的声音也不能太大——隔音太差,会影响室友。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徐娇其实很能吃苦。平日,我们在办公室聊时事、聊文学,互推好看的小说,挑选流行的口红色号,我错以为她跟我过着一样安稳的生活。但事实上是,公务员工资是“饿不死”,但却并不能让她租住到像样的房子。

徐娇在M城本就没有亲戚,每天还得回家面对这样一幅景象,难怪她老说想家。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刻意避开跟“母亲”有关的话题,但我还是能感到徐娇的变化。在机关里,她除了跟我主动聊天之外,基本不和其他人有过多沟通。私下里,她还跟我说了很多次,想辞职回老家。

我和徐娇原本的单位因为机构改革,业务少、人员多,大多数本单位编内人员都在其他单位借调。恰逢局机关需要年轻人,我们就首当其冲地被借调过来,并且没有期限。局机关的老龄化情况非常严重,老同事之间推诿和“甩锅”让我们不堪其扰,而每日的文字材料却又连绵不断,让我和徐娇不止一次“谋划”辞职。

徐娇先迈出了这一步。

一纸辞呈摆在祁局长的桌上。祁局长是个极体恤下属的领导,我和徐娇在机关“老黄牛”式的工作状态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数次表示,徐娇是个外地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不容易,大家要多照顾。但是机关工作庞杂,主任能“照顾”徐娇偶尔请假,但无法“照顾”那些原本畸形的分工和局里老人们的“抱团划水”。

“我批你正常的年休假和探亲假,你先回去休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该好好缓一缓。等你回来,给你调整工作,有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切勿想着辞职。”祁局长深切地为徐娇考虑了前后,还安排了办公室主任隔几天就打电话给徐娇做思想工作。

最后,还是父亲劝停了徐娇。徐父说,小县城始终没有发展,弟弟没有徐娇学习好,所以考不出去,但徐娇既然已经考出去了,就该过上更好的生活,妈妈一定也希望女儿过更好的生活。

其实,不止徐父这么想,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同事都这么劝徐娇,M城和南疆的县城哪有可比性,“你应该留在这里”。

徐娇留了下来,我们继续着日复一日枯燥、无聊但稳定的生活。2018年,我们一起考了驾照,一起考了教师资格证,一起完成了一次短途旅行,收获颇多。也许是那一年红鸾星大动,我们还双双遇到了自己的爱人。

徐娇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男友刘鹏,本地人,有房有车,长相端正。徐娇跟我说,在母亲离开她的每一天里,她都感觉自己如深陷沼泽,快要窒息。直到遇见刘鹏,她才感到总算有一双手要将她解救出来,让她得以呼吸,得以活着,“而且他是本地人,他能在这里给我一个家”。

我理解徐娇这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但不赞成她迅速要和刘鹏领证结婚的决定。

初次见刘鹏,他穿着白色T恤,阳光男孩的模样,在饭局上说说笑笑,我们相聊甚欢,倒是徐娇几乎一言不发,一直在帮刘鹏夹菜。

我问刘鹏,也想替徐娇缓缓:“恋爱多美好,干嘛急着结婚?”

刘鹏揽着徐娇的肩膀晃了晃:“我妈催得急,我又喜欢娇娇,就想快点结婚。”

最终,他俩恋爱半年就领证了,之后,徐娇退掉合租房,搬去了刘鹏家里,刘鹏的父母则搬去了他们市郊外的一套房。

刘鹏是本地人,大专毕业之后进了本地一家网络公司,收入不高,还经常值班。刘鹏所谓的“有房有车”,也都是父母置办的。这些情况,徐娇早就知道,好的不好的,她都不在乎,就是想抓住那双手,想多要一些在这个陌生城市坚持下去的力量。

只是没想到,婚礼前夕,徐娇却哭着给我打电话,整个人抽泣不止。

 刘母是个强势的人,也是个传统的人。秉承着“儿媳妇娶进家门就该操持好里里外外”的原则,她对徐娇越看越不满意,“厨房为什么这么不干净?”“你平时到底是怎么洗衣服的?”“你根本照顾不好我儿子”……对于要她操持婚礼,更是不满,“你家为什么不知道多来几个人给婚礼帮忙?”“小酒店一样可以办婚礼,钱要知道省着花”……

徐娇和我一样,都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女孩。我们明白女性独立的意义,也清楚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更明白爱人与爱己的可贵。但是当生活以这样生猛的模样全部暴露在自己面前时,除了哭,竟然也找不到任何解决方法。

“下个月就要办婚礼了,我想着忍一忍。出去旅行的机票我们都订好了,只要能跟刘鹏在一起,眼下这些只能随她去说了。”

最终,还是徐娇自己说服了自己。

徐娇并没有享受太久的二人世界,2019年的春天她便怀孕了。没想到的是,这桩喜事儿却成为她婚姻进一步撕裂的开始。 

不同于徐娇母亲的“付出型人格”,徐娇的婆婆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退休3年,老两口几乎玩遍了全省和周边几个省市。婆婆比较抗拒带孩子,明知道徐娇已经没了母亲,还数次询问徐娇家里能不能来人给帮忙,徐娇只能摇头。婆婆也对医院、月嫂等等话题避而不谈,任由徐娇自己安排。

刘鹏的工作地点在城北的工业园区,周周都有值班或加班,休息时间也与常人不同,没有规律可循。他说自己要多挣点奶粉钱,加班的时间更多了。徐娇几乎是一个人完成了整个孕期的产检。

“可能刘鹏也是个孩子吧,他总觉得干什么都很简单,产检就像玩游戏一样动动手指就行,唯独有一次是他陪我去的,那次是非去不可,因为要抽孩子爸爸的血,他还在感慨医院怎么这么多人。”    

那段时日,徐娇眉目暗淡,穿着防辐射衣在电脑前敲打文件,郁郁寡欢。大约受心情影响,怀孕的她反而比之前要瘦很多,甚至到临产前整个人都显得干瘪、脆弱。因为羊水不足,徐娇提前两周住进了医院。

然而,生产并不是结局,这只是她复杂生活的开篇。

想着从南疆县城到M城的机票不便宜,父亲和弟弟来医院也帮不上大忙,况且吃住的花销也会很大,徐娇就一直让他们先别来。她知道指望不上刘鹏,就只能事事都靠婆婆。虽然她平日好声好气,但是婆婆情绪越来越差。徐娇的父亲和弟弟是在徐娇生产当天赶到的,那天婆婆和亲家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平日里给我们电话也不打一个,女儿生产当天才过来看一眼,待了没两天人就走了,他家是送了尊佛,给我们伺候吗?”婆婆对着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抱怨,毫不避讳身旁的徐娇。

虽然婆婆在孩子出生之后经常阴阳怪气,但因为有月嫂,家里的关系勉强还过得去,可徐娇修完产假上班之后,家里局面逐渐“失控”了。

徐娇产假结束时正逢10月,单位各项工作开始“迎检”。她一回来就接到大量工作任务,甚至有些内容前期安排混乱,需要她从头补起,加班成了常态。这样一来,家里的事她就更难搭上手,公婆只能连轴转地带孩子,怨气连天。

此时刘鹏公司又接了新项目,连日不回家,回家也只想睡觉,根本无暇顾及婆媳之间微妙的变化。徐娇觉得自己家人帮不上忙,确实是个问题,平日就尽量多给公婆买点东西补偿一下,面对他们的脸色和斥责,能忍就忍,鲜少在刘鹏面前表露情绪。

“刘鹏一开始也都是向着我的,但是他妈妈絮叨多了,他也烦。孩子出生后,我婆婆几乎天天念叨我和我家里人的不是,我公公也没少跟着撒气,他们都认为是因为‘帮我带孩子’这件事,导致了大家的辛苦和不快乐。有时候我真想不通,难道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

“小徐,有些时候真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经历的这些,我大都也经历过,你要调整一下心态,毕竟现在除了你公婆也没人能帮你带孩子了。”办公室的吴姐经常这样开导徐娇。我和其他同事也一起劝她,不要因为想家就辞职,“先忍一忍,这是一份好工作”,也劝她不要介怀和公婆之间的矛盾,“再忍一忍,孩子长大了就好了”。    

“忍”这个字,几乎成为徐娇这些年行事的“万能胶”。尤其是婚后,靠着容忍退让,她几乎弥合了生活里一个又一个可能出现的窟窿,填填补补地过到了今天。但她生活这席袍子里的破洞越来越多,这个“万能胶”还有用吗?

徐娇坐在办公室掩面哭泣,我看着她产假之后形销骨立的样子,着实辛酸。相较而言,我和男朋友一直在恋爱,徐娇孕产之后我才刚刚领证结婚。她面对的这一系列现实问题是我从没想过的生活盲区,我问老公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你和小徐其实是都是家里的乖乖女,认真读书、上课,信奉‘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的原则,遇到矛盾轻易不会出头。但是被保护得太好,也会缺乏思考,缺乏处理人情问题的能力。”老公一边抽着烟一边给我分析,最后说了一句,“徐娇家里这本账不是我们能厘清的,婆媳既然能彻底‘开火’,就证明她老公心里没想好到底要维护谁。妄想把这碗水端平是不可能的,早晚得选一边。”

我本欲当场反驳——老公当然要站在老婆这边,这还用选吗?但徐娇的故事确实也给我上了一课:人生这场大考里没有标准答案,那些“原则”、“必须”和“当然”,说不适用就不适用了。孩子哭闹,满屋狼藉,婆媳大战……谁还会记得婚礼上的男人和女人,在宾朋满座时承诺过什么。

“离婚”这个词第一次被提出来,还是从徐娇婆婆嘴里。那是徐娇忍无可忍和她吵了一架之后。

她婆婆爱看直播,常常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举着手机,让宝宝也跟着一起看,徐娇此前数次沟通,无果。“我说了很多次,不要这样,对孩子眼睛不好,但她从来不听。那天她又是这样,我不想忍了,平日怎么对我都行,但孩子是我半条命,我也有底线”。

然而,那天徐娇婆婆的战斗力彻底拉满。她细数了从婚前到产后对儿媳的所有不满,细数了自己的辛苦与委屈,最后说了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快点和我儿子离婚。”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刘鹏对这件事的处理——他居然建议徐娇尽快辞职。他觉得,只要徐娇回归家庭,辞掉这份钱少、事多的体制内工作,白天自己带孩子,自己的妈妈就不用住在这间房子继续受委屈,婆媳恢复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那么所有人都能享受正常的生活。

徐娇没有直接答复刘鹏,“我问他,你想离婚吗?他头都没抬说了句:‘你想离就离呗’”。

刘鹏这句话让徐娇心凉透了,仿若再次跌入那个令她窒息的沼泽,但她只能质疑自己,“我不知道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考编,结婚,生孩子,这些错了吗?我不正是因为考了编,才必须留在这里吗?为什么到头来,反而全都不对了?”  

徐娇思考了半月有余,去找新局长谈辞职。

时值2020年尾,各项工作面临验收,疫情防控随时抽人。局里剩下的年轻人本就不多,我们基本一个人在做三个人的工作。新局长是位干劲十足的女领导,与祁局长的管理方式大相径庭,听了徐娇的故事,连连咋舌,从家庭角色、婆媳相处、事业心、大局观、机关人手不足多方面综合分析,坚决不允许徐娇辞职,连珠炮式地引经据典,层层叠叠的职场大饼,让徐娇第二次的辞职被当场搁浅。

徐娇工作的问题没解决,她公婆倒是先行一步——在一个普通的周一上午,老两口带着孩子回到了他们市郊的家,逃离了和徐娇的朝夕相处。 

“我们凭什么住在她那儿带孩子,虽然那是我们儿子的房,但是我们要回让自己舒服的地方。谁爱看她的脸谁看去吧,我们不伺候。”这话是刘鹏转达给徐娇的。

我不得不承认,刘鹏父母虽然刻薄,但他们夫妻感情好,并且在那代人里难得拥有着“更爱自己”的品质。徐娇每每对标单位其他姑娘们的公婆都万分感慨,身边还是爱儿子的公婆占了大多数,无怨无悔给儿子带娃的父母也不在少数,偏偏她遇到一对“另类的”。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徐娇周一到周五都见不到孩子,如果周末能双休,就去市郊把孩子接回来,一起生活两天。公婆也彻底不与她说话,关系跌至冰点。徐娇和刘鹏的关系几乎同步走向边缘,动辄大吵或者沉默不语。这样苦行僧式的生活,就看谁先忍不下去。

这次,是徐娇先忍不下去了。

因为连轴转地加班、值班,徐娇有两周没见到孩子,不得不主动打电话给婆婆:“妈,你这周方便把孩子送过来吗?我太想她了。”

婆婆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便直接联系了儿子:“她凭什么使唤我,想看孩子就自己来看,我又不是她保姆。”

这几年,因着父母夜以继日地“敲打”,刘鹏早已对这段婚姻失去了耐心。左边是因为带娃日渐苍老的双亲,喋喋不休着对儿媳妇的不满,数落着她的粗糙和她粗糙的家人。右边是迟迟没有辞职的妻子,每天抱怨着见不到孩子,动辄为了孩子和自己大吵特吵,言辞激烈,矛头直指公婆。再好的关系也会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损耗殆尽,刘鹏觉得徐娇变了,徐娇自己也快要不认识自己,窒息的气流连每天和徐娇一起工作的我也能清晰感受到。

我越来越不明白何为“正确”的生活了,老师和家长们只教了我们要向上努力,但是背后的代价和得到之后的经营,只能靠我们自己领会。

“我们又去离婚了。”

再见到徐娇,是2021年的冬天。我之前因为工作调动,和徐娇久未联系,听说她请了长假去处理家事,这次见面时,她依然病弱,脸色甚至还不如前。

第一次办理离婚,徐娇和刘鹏都没有经验——原来民政局不受理孩子不满一岁的夫妻离婚,双方需要去法院办理。徐娇回家冷静了很久,最终决定低头求和,去给公婆道了歉。“我说我的错我都改,我离不开刘鹏和孩子,我想要一家三口的生活,他们接受了”。

第二次打离婚官司,是因为徐娇的辞职,局长迟迟不点头,而且工作越压越多,徐娇周末经常赶不及去接孩子,刘鹏因为值班也没法帮忙,公婆更不愿意主动接送,两人就在家里大闹一场后直接去了法院。诉状提交之后的几天后,法院短信通知不通过,需要去现场复核。“我想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指示,(女儿)悠悠还那么小,她不应该没有家。我又道歉了,我求刘鹏,不要离婚,他答应了”。

第三次,就是这次,原因是刘鹏打了徐娇。

徐娇撸起袖子,我看到她雪白胳膊上触目惊心的淤青。透过那些交叠错落伤痕,我切切实实看到了她的溃散她精神气质的溃散,她这段婚姻的溃散。这次矛盾的起因依然是孩子,徐娇打电话给婆婆说想见孩子,婆婆训话仍是夹枪带棒,拐着弯儿让两口子快点离婚。徐娇当场就在家里和刘鹏大吵一架,言辞狠戾,动势逼人,刘鹏也被激出了火气,开始打人。

“打到最后,他累了,我也累了。他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的人生,父母最大,悠悠第二,我第三,是我‘不知所谓的想要挑战不该挑战的东西’,是我反复利用他的同情来维持这段婚姻。吵了那么多场架,只有这次最累,真的,我太累了。”

自从徐娇结婚后,我看到最多的就是她这种落寞的神情,跟她母亲去世时是一样的。归航的船总想找灯塔,一盏灭了,另一盏又灭了。港湾在夜色里躲了起来,茫茫海面,到底何去何从?

徐娇问我,她是不是把一副好牌打烂了——小镇少女考到一线城市“211”大学,又考入省会城市体制内,然后结婚生子,人生步步紧凑,一切都是按照世俗“最正确”的步调往前走的,但结局为何如此狼狈?

难怪人家都说,“考编不异地,异地不基层”。可我们手上这副牌真的好吗?将近6年的行政工作,让徐娇和我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回老家重新找工作真的来得及吗?因为这份编制,徐娇离开了自己的家,可现在除了刘鹏这套房,徐娇在这座城市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没有,离了婚的徐娇,该怎么生活?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知道这副牌正确的打法。徐娇花了4年时间,誓死捍卫她的婚姻,弥合着生活的千疮百孔,但这些巨大的付出和改变,并没有给她带来美满的结局。

徐娇的弟弟从家里赶来陪了她几天,父亲也要来,被徐娇拦住了:“他们都以为我过得还不错,没想到是这副样子。我爸说我没出息,让我回家,什么都不要了,回家。”

“我妈离开之后,我害怕失去,害怕改变。而‘远嫁’让我的生活里只有刘鹏和孩子,所以我一遍遍低头认错。可能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忍来忍去反而‘惹了一身骚’,现在里外都不是人。你绝对想不到,我被打的第二天甚至还在想,我再去认个错吧,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年读的书都读去哪儿了。”    

徐娇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一笑,我太久没有见过她笑了,竟然很不习惯。

“原来生活不是我们读过的书,看过的剧,我这样的普通人连好好过个日子都难。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城市,工作稳定、结婚生子,这些‘正确’的价值观把我捆在这座城市里。是,大女主的结局人人都爱,但现实是我做不到,体制内的工作也给不了我安全感,我想回家,想回到家人身边去。”

2022年春节,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徐娇。彼时因为弟弟快要结婚,她已经请了假带着孩子回到老家帮忙。听说那边盛产苹果和红枣,徐娇交代弟弟帮她多打包一些,回M城时再带给我。

因为孩子年纪小,徐娇也没有提交感情破裂的证据,法院依然判决不准离婚,半年后才可以再次起诉。局长也坚决不让徐娇辞职,只批了徐娇20天的探亲假。春节后,徐娇仍然和刘鹏住在一起,而刘鹏自始至终也没有为自己打徐娇的事情道歉,徐娇也没再提过,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又过起了寻常日子。

“之前退租那天,刘鹏来陪我收拾行李,我们一起去新家。提着行李上楼时,我问他,会不会有一天你让我再搬出去,他说,‘不可能,娶了你,我就要爱你一辈子’。可是短短三四年,我可能就要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开了。”

单位的人都在提醒徐娇,被打的证据一定要保留,做好随时离婚的准备,但也有不少像吴姐一样的人,坚持认为,“能不离婚还是不要离婚,一切都要为了孩子着想”。徐娇对大家的劝慰基本保持沉默,只是反复感谢同事们的帮忙,在她请假处理家事的时候帮她分担了很多工作。

婆婆在徐娇离开期间倒是打了一通电话,别扭地询问孩子的身体情况,对自己儿子打人的事只是一语带过,最后说了句,“想离就离,不想离就好好过”。这大概是婆婆最大的让步了。

“回家的这一个月,我感觉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从故乡出来的那一天起,人就没有多少退路了,至少我没有了。我也不知道现在过的算是什么生活,我和刘鹏在家互不交流,但是周末带孩子出门玩时,又会欢声笑语。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会从半年变成很多年……”

徐娇站在她的十字路口,以后的路,她没想好怎么走,也没那么好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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