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悼念，是希望悼念能有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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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悼念日是不是形式主义，我觉得不是。我支持各种形式的悼念，小到默默无闻的葬礼，大到举国悲伤的讣告，悼念本身就是一种仪式，是生者和死者告别的仪式。哀悼本应该就是肃穆的，包括着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守灵等诸多礼节程序，程序的繁杂有助于人从悲伤中走出来。

哀悼仪式结束了，一切在人们心中应该顺理成章的过去。我真正疑惑的是入土为安，没有追责、真相、道歉，他们真的能心安吗。我们当然可以选择对逝者表示悲痛、感动、致敬，然后岁月静好的继续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的活下去，悼念仪式的完成，往往是遗忘的开始。毕竟中国人喜欢说两句话，一句是“来都来了”，就是让你做不想做的事情，因为你来都来了；另一句是“人都死了”，就是不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因为人都死了。

我记得大约在两三年前有个新闻，廊坊的一个瓜农被歹徒刺死，他的儿子并没有立即下葬父亲，而是要等到凶手被判处死刑，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对父亲最后的安慰。追责放到哀悼之前，死者方能入土为安本来就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我们看到的确实各大网站的页面都可以变成黑白色，可就是没有白纸黑字的真相调查报告。他们说，救灾的时候，拷问真相会影响大家的士气，我认了；他们说，救灾之后，拷问真相是会揭开伤疤，影响安定团结的局面，我也认了，结果把盛大的哀悼仪式都办上了，这个时候拷问真相，还准备搪塞什么呢，难道是一句“人都死了”？

那位死去的医生调查结果，我也苦笑的认了。可我想问，物资紧缺的时候，拿走一箱口罩的是哪位领导？红十字会承诺了什么，做到了什么？要求医生不戴口罩的，更改医院功能区设计的那几位领导查处了吗？那位对艾芬医生进行严厉批评，却在疫情爆发时候缩头乌龟的那位蔡莉还追究责任吗？去武汉市调查疫情的第一批专家组和第二批专家组为什么会得出“未发现人传人”的结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克扣医护人员合法补贴的医院领导能否站出来解释？辟谣之后被证明谣言真实的官方媒体是不是需要道歉？

我有时候很讨厌我自己，疫情期间人民日报发了条微博说“喜欢纠缠不休，是做人的格局太小”，我不知道我格局大不大，但我知道纠缠的对象很重要，与我相比，持续嘲笑国外疫情严重的人格局就很大，嘲讽方方的人格局也很大。比如不少人希望我保持公正客观，不能只谈中国不谈外国。作为给WikiLeaks捐过不少钱的阿桑奇粉丝[1]，我太清楚国外的黑幕了，现在的国外新闻比起什么班加西事件、Panama Papers实属小儿科，美国还在对阿桑奇进行迫害，斯诺登现在还在俄罗斯，曼宁现在还在美国监狱。之所以我这里不怎么提国外，只是我清楚知道现在不缺人嘲讽国外的愚蠢，也不缺国内媒体故意的引导，新闻传媒上有一个“就近原则”，也就是人会本能的关注离自己近的新闻，如果你发现热点全部发生在千里之外，那么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种论调往往就是因为事实无法反驳，但这个事实却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的部分。导演蒋能杰拍了一部电影《矿民、马夫、尘肺病》，拍了十年，讲述了湖南湘西很多染上尘肺病的矿工的悲惨生活。蒋能杰这部电影几乎无人关注，自己曾一度蹲在豆瓣上，看到有人关注了这部电影，就自己私信给人们电影地址。就算这样，当这部电影稍微有了点人气，照样有一些评论说“拍这种电影的导演应该抓起来，中国那么多好的地方不拍，就拍阴暗面”，你能容忍阴暗面的存在，却不能容忍记录阴暗面的人存在，就像你能容忍温度太高，但不能容忍温度计读数太大，本质上还是温度计比较好欺负。

对真相的需求很可能只是叶公好龙，人们想要的只是自己想要的真相，这种真相既能安抚人们，也能让人们获得安全感和幸福感。如果太真实，人们反而会因为害怕而拒绝。四川凉山在去年的森林火灾牺牲了27名消防员，今年又牺牲了18人，然后同一个宣传干事安排记者进入了同一家酒店，报道使用了同样的主题“向逆行英雄致敬”，我评论说，“为什么总是致敬，除了致敬可不可以做点别的”，马上就有人来反驳“不要致敬，那你给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在不少人心中，致敬竟然成为了一种解决方案，它解决了指挥中出现的问题了吗，解决了牺牲打火员的补偿吗，但是它在道德高地上解决了质疑，任何的怀疑都会成为不尊敬英雄。

频繁出现的“致敬”解决了事情的讨论方向。葬礼的繁重礼节为什么可以让人们解脱悲伤，因为程序做完了，娱乐被禁止了，页面也黑白了，你也鸣笛了、默哀了，就感觉真正的为死者做了一些事情，原本愤慨、压抑、不安、焦虑的个体通过完成这套程序获得的仪式感暂时代替了悲伤，这有着积极的意义，海德格尔说向死而生，正视死亡，从恐惧明白活着的意义。

只是现在的哀悼仪式结束了，但还远远不到和死者遗体告别的时候，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其实我们所面对的问题，不是几个答案就能给的，更何况没有，追问真相其实也显得可笑了，给你真相你又怎么样？就是官员失职了，监管失效了，媒体死亡了，就算还会继续这样下去，你奈我何？这场公开的哀悼日只哀悼不幸的人，而不能哀悼不幸的原因，还要在规定好的日子。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有两种死亡，一种是肉体归于尘土的时候，另一种是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时候。我支持并进行了默哀，并且说“即便明天是怎样美好的开始，也不要忘记昨天是怎样沉痛的结束”，就是希望哀悼能够有那么一点点“永不遗忘”的锋芒。

不只是那些平凡的普通人，我们还要哀悼我们死去的对真相的执着，哀悼我们已经渐渐消失的公民意识，哀悼我们残存微弱的话语空间，哀悼我们只能抽刀向更弱者的懦弱，我们的哀悼，不是为了配合让这些更快的死去，而是为了这所有的所有都能够复活。

[1]关于阿桑奇和WikiLeaks，我曾经在这里写过一篇关于美国大选的文章《关于美国大选，你们忘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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