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村BA”:网红球赛背后,无法割舍的乡球与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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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吃新节”篮球赛,是他们“名正言顺”回家的最好机会。即便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但村庄还在,篮球场和球赛还在,打球的同伴和看球的乡亲们还在,就是他们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记者 | 吴淑斌

编辑 | 陈晓

摄影 | 于楚众

突然走红的球赛

台盘村的露天篮球场就在村委办公室门外。两块标准篮球场大小,水泥地面用砖红和油绿分出区域,和城里常见的社区篮球场没什么两样。两侧的看台则亮眼得多,台阶都刷成了明蓝色,涂料不算精细,浓淡不一,远看有点像微风下柔柔泛波的海水。看台也不齐整,最高一侧有21级台阶,另一侧只有6级,台阶上印着“村BA圣地”。

篮球场的一侧立着块牌匾,解释何为“村BA”:**台盘村篮球场于2016年建成,此后每年“六月六苗族吃新节”期间,在此均举办热闹的民间篮球赛,而今年的篮球赛事异常火爆,被网友盛赞为“网红篮球场”,中国“村BA”。**今年夏天,台盘村“村BA”赛事共接待游客50万人次……

牌匾是刚立起来的。村里人散步时走到这里,也会饶有兴致地从头读一遍,像是看某种和自己有关联却又很遥远的稀奇事。对他们来说,**村庄里的球赛是一种流传已久的民族传统,与春耕秋种、冬藏夏耘一样平常但必需的存在。**突然通过网络引起这么大关注,出乎所有村民的意料。

一切源于一段4分15秒的篮球赛现场视频。看到视频的第一眼,很容易被人头攒动的画面所震撼,也无法将这个场面与村委会前的篮球场联系起来:看台四周全是人,层层叠叠,一丝空隙也不留,完全覆盖了明蓝色的台阶。人群里有不少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欢呼和掌声中,还夹杂着“呜——呜——”的声音,低沉有力。这是苗族人在斗牛场上的喝彩方式。穿着蓝色、白色、黄色球衣的队员们在场上奔跑、碰撞,黝黑的臂膀被汗水湿透,仿佛涂了一层光亮的油脂。比赛从白天持续到晚上,又从晚上打到天亮,而人群始终没有减少。

“村BA”火了之后,“美丽乡村篮球交流赛”也搬到了台盘村举行,图为8月9日,顺德篮协男篮对阵台江县男篮(林安迪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摄影师姚顺韦是这段视频的拍摄者。他在贵阳经营着自己的工作室,常年辗转于贵州各地拍摄自然风光和风俗民情。**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下称“黔东南州”)的东北部,村里90%以上的村民是苗族,每年苗族的“吃新节”,各个村庄都会举办篮球、斗牛、苗歌等比赛,祈求风调雨顺,五谷收获。**其中坚持得最好、规模最大的要数台盘村。虽然周边的村庄也会在“吃新节”办篮球赛,但台盘村是唯一延续了几十年从不中断的地方,这让它成为十里八乡公认的“篮球赛举办地”。每年,其他乡镇的篮球队和观众涌向台盘村,动辄达到上万人规模。

2022年7月20号这天,姚顺韦原本在台盘村附近的一个村子协助做一场带货直播。听说台盘村的篮球赛已经到了决赛阶段,他决定去看看。从作品的角度,姚顺韦觉得这段视频没有达到预期。现场人太多了。为了占住最佳的观看地点,有人直接带着盒饭坐在看台上,姚顺韦“被挤得无法经常变换位置”——一旦离开,马上会有人“补位”。有时,他自己也看得入了迷,几乎忘了拍摄这事儿。

现场的热烈氛围,姚顺韦觉得自己“只拍出了三分”。“不管得分还是失分,球员都跑满全场,一直在投篮,场上从来没有人喝倒彩。”他从下午一直守到了第二天天亮,人群依然没有散去,“有的人都打瞌睡了,也舍不得走”。

后来发生的事情,人们都知道了。这段视频被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转发后,在网上彻底火了起来,被网友戏称为“村BA”。决赛结束前,台盘村迎来了一波巨大的人流量。村民记得,那几天村里唯一的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为了穿过人墙共赏“村BA”盛况,小卖部里的梯子都被外来观众租光了。也有不少游客不是为了看球,他们循着百度地图上新建起的“村BA”地标,穿过蜿蜒山路,特意来这里打卡拍照。

8月底,我到达这块曾经容纳上万人欢呼与呐喊的球场时,“吃新节”早已结束,“村BA”的热闹也已经退去。村委正在对篮球场的看台作改造,将印刷着“村BA圣地”的6阶看台再垒高一些,这样可以容纳更多观众。其实,这个2016年建成的篮球场算得上崭新,对于只有200多户、1200多人的台盘村,也完全够用了。但台盘村的篮球比赛突然走红后,省里决定将一场省级篮球比赛搬到这里来举行。村里不得不对篮球场“扩容”,迎接9月的赛事。

“乡球”

台盘村村委办公室人来人往,一片嘈杂。“村BA”火了之后,村干部的工作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扩建看台、改造临街店铺、修缮停车场和公共厕所……一位驻村干部告诉我,从7月下旬开始,他们已经连续3周取消双休。村干部们攥着一份关于修建球场的文件,用方言讨论着如何上报方案,最后由一位乡里来的干部口述,另一位年轻小伙子往电脑里打字。其间,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想找村支书和篮球协会会长岑江龙做采访。

岑江龙今年37岁,最近五六年,都是他在牵头组织村里“吃新节”篮球赛。其实,篮球协会是今年为了方便管理和报批项目才新成立的。协会有五六十人,大多是村里一起打球的年轻人。岑江龙从小就爱打篮球,全身晒得黝黑,像个结实的庄稼人。因为年长些,球也打得好,村里年轻人“挺服他”,篮球协会成立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会长。

近一个月来,岑江龙已经数不清接受了多少采访。他朴实,常常不知道如何接话茬,“大家老是问‘为什么篮球赛会火起来?’‘为球赛做了什么准备?’,我很想说,这就是一场很普通的比赛,每年都是这样办下来的,只是今年正好有媒体关注到,就火了”。后来,接受的采访多了,岑江龙也学会讲几句“乡村振兴”“全民体育”等“大词”,但村里许多人仍不习惯“村BA”这个洋气又拗口的名字,交谈中,他们习惯把球赛叫作“乡球”。

篮球协会会长岑江龙是最近几年篮球赛的牵头组织者。为了回村组织比赛,他常常需要从工厂请长假或是辞职,专程回家。

这确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乡土球赛。政府部门只是接收了赛事的报备并作审批,其他大部分工作都由村民自发组织完成。**说起球赛的组织者,岑江龙总是说“我们村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要么是放暑假的大学生,要么在附近的乡里、县城里工作,还有人在外地打工,特地请了长假甚至辞职回来打球。**台盘村的“吃新节”在农历六月六日,提前半个月,岑江龙把大伙召集到一起开会,分工负责不同组别的报名和现场安排。从2015年开始,比赛分成5个组进行,女子组、16岁以下的少年组、37岁以上的中年组、只能由同村人组队的村村组,还有不设任何限制的公开组。少年组冠军奖金3066元,最高的公开组是20066元,零头寓意着“六月六”。岑江龙说,今年的报名队伍达到了176支——这还是提前截止报名的数据。

在我的想象里,要组织一场近200支队伍参与、上万人到场观看的篮球比赛,现场裁判员、记分员、安保等人员配置是个大难题,必须提前演练几次,才能保证不出纰漏。但台盘村用“松弛感”做出了应对。曾雪飞也参加了今年的组织工作,他就是台盘村人,25岁,大学毕业,个子高,但瘦得很,几乎能看到肩膀骨头的轮廓。当我准备记录他们的周密方案时,他十分轻快地说:**“没什么安排呀,都是比赛前临时从观众里拉个人来当裁判,只有决赛才从外面请专业裁判。”村里会打篮球的人太多了,“随便找个大叔,都打了几十年篮球,能当得了裁判”。**我有些不放心,万一一下子找不到人呢?万一那个人胜任不了呢?“那不可能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他肯定地回答,语气依然自信轻松。

**活动资金同样是“众筹”来的。**周边的企业捐一两千、在外打工的人捐三五百,村里的老人妇女捐5块、10块,都可以。曾雪飞今年跟着去乡里的工厂筹款,“有几家老板是外地人,来这里很多年,已经习惯了,还会主动打电话来问”。按照往年惯例,捐款500元以上的企业能挂一条横幅,写上“××企业预祝比赛圆满成功”。但最重要的资金来源还是村民。村里的公告栏上贴着今年“六月六”节日的收入和支出,18万元的总收入里,有接近13万元是村民集资款。

曾雪飞参与了今年“吃新节”篮球赛的组织。他是学艺术的,篮球场中心的“台盘”二字就是他写的。

**参加比赛的球员也是“业余”的。**在台盘村,爱打篮球的人多,但大部分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今年43岁的李正恩是台盘村的主力队员,长得结实。虽然个子只有一米七几,但李正恩的球打得好,还曾被叫作“小科比”。不过,他的球技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年轻时,李正恩因为错误的打球方式,造成双手小拇指骨折,“当时没太注意,给手上绑了胶带就继续打”。这样野路子成长的一个结果是,他的两只小拇指关节外翻十分明显。

村里没有固定的篮球队,即使是共同上场比赛的球员,也只是在比赛前两三天才从务工的地方赶回来。不过,在曾雪飞看来,有些仓促的组队并不影响场上配合。“小时候都是一起打球的,熟悉,都知道打什么位置。”他今年参加村村组比赛的队友,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没有教练,大家休息时再商量一下,调整战术。”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做。岑江龙每年赶回村里组织“吃新节”篮球赛,都是请长假或是辞工——辞职回家打篮球,在外人看来难以想象,在台盘村却是常事。大概20岁时,岑江龙就和其他人一样,到广东的工厂打工。第一个“吃新节”之前,他找主管请假,只获批了一周假期——这在工厂里已经很难得,但对岑江龙而言远远不够。“一周时间,只能在自己村里打,不过瘾啊。”周围村子的“吃新节”时间不一,大多会举办篮球赛,岑江龙就和同伴们去各个村子比赛。后来,他干脆直接辞职回老家,花三周时间到处打球,再休息一周,重新回去找工作。为此,他曾经三次“进出同一家工厂”,还有好几次春节都没有回家,“八月回到厂里,再干几个月又过年的话,就挣不到什么钱”。

“斗牛式”篮球

傍晚7点多,结束了一天的施工,村庄终于安静下来。球场的大灯亮起,纳凉的村民三三两两坐在看台上聊天。曾雪飞和堂弟空着手出门,打算去球场打球,“那里肯定有人在打球,会带(球)的”。因为扩建看台,球场只剩下一个篮筐能正常使用,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经围着篮筐练投篮。六个人很快分成了两队,三打三。一位带小孙子散步的大爷路过时,曾雪飞停下脚步,招呼大爷“投两个试试”。他告诉我,大爷“年轻时篮球也打得可好了”。大爷穿着拖鞋,把工字背心拉到腰上,露出有些臃肿的肚子,站在三分线外奋力把球一扔,是个“三不沾”。一位趿着粉红塑料拖鞋、穿黑色短裙、刘海烫成菊花状的年轻妈妈,放下手边的摇篮车,捡起滚落的篮球,轻松投进一个两分球。

**不需要特别的装备,不需要有太高的球技,在这个小村庄里,篮球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即使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很难说清楚,村里从何时开始有了打篮球的习惯,但每一个走进球场的人都可以随时融入这项运动中。

“旧社会时大家就在打球了。”70岁的杨文先转述父亲曾说过的话。他住在半山腰一栋40年房龄的苗族吊脚楼里,上层住人、下层养牛。因为年轻时打球伤了膝盖,杨文先如今站起来都吃力,已经很少下山。但20多岁时,他是村里篮球场上最活跃的一员。那时候的篮球场还是泥巴地,请村里木匠刨块木板,再用竹藤编成一个藤圈,固定成篮筐,就有了篮球架。至于篮球,起初是用破衣服缠着棉花做的,后来才有了橡胶球。

那时候,各村里“吃新节”篮球比赛没有奖金。收成好的年份,会给冠军发一袋大米,困难时就只能发一面锦旗甚至一张奖状。人们被一种朴素的热情驱动着——直到今天,即使公开组的比赛观赏性更强,人们依然更看重能为村庄赢得荣誉的“村村组”比赛。“整个村子拧成一条绳,去争名次,没人会说一个‘不’。”50多年前,村里不通汽车,杨文先和同伴从台盘村走到邻近的村子,最快也要两三个小时,“每人背一个‘为人民服务’的袋子,里面压根没有干粮,都是到了过节的村子,再吃点别人家的玉米”。

70岁的杨文先是老队员了。打了二十几年篮球,他的膝盖受了伤,行动不便,如今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带孙子。

曾雪飞打篮球就是跟着爷爷开始的。他的爷爷曾代表黔东南州参加省级比赛,还拿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双皮鞋。那时的皮鞋是个稀罕物,爷爷珍藏了许久,为了补贴家用,不得已才拿出去卖了。爷爷去世后,他又跟着父亲、叔叔打球。其实并没有什么“教”和“学”,长辈们只是带着曾雪飞到球场,让他“摸球”,偶尔指点个投篮的姿势——就像曾雪飞后来带着弟弟们打球一样。

**在那个物资匮乏交通也不便利的年代,生活在小山村里,人们能拥有的娱乐活动并不多。**篮球之外,苗族地区还盛行斗牛、斗鸟。摄影师姚顺韦曾在黔东南看过一次斗牛的预热现场,双方提前把牛牵出来遛圈,“看台上都是人,牛一出场大家就发出欢呼。这还不是真正的比赛,只是看牛走了一圈而已,足见当地人有多喜欢斗牛了”。

斗牛活动带着些危险性,却正是它让当地人着迷之处。在斗牛比赛现场,主人一松手,两头牛便径直对冲过去,用牛角狠撞,强对抗性让人感受到一股原始的力量。村里的许多斗牛身上都多少留有伤口,有的还带着血色。能上到赛场的牛,都得经过人的调教,这是不同生命体之间的对抗与顺服,需要技术、经验,还有情感。

曾雪飞会训牛,从六七岁开始,他就敢拉着五六百斤的水牛散步,把轮胎套到牛脖子上,锻炼牛脖子的力量。他训练过最壮的一头牛,在2014年县里的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采访的那天下午,一头水牛正在村子附近的河里泡澡,牛的犄角弯曲有型,角尖锐利,鼻环上连接的绳子一旦被拉动,牛就会从水里站起来,朝岸上的人走来。这头牛正值壮年,六七百斤的庞大身躯和敏捷的脚步,让人禁不住想往后躲到绳子的范围之外。**曾雪飞却不怕,他游到牛的身旁,用手拨水,轻轻地摩挲牛的耳朵下方,“要让它舒服,就不会有攻击性”。**但当他试着爬到牛背上时,水牛似乎还是来了脾气,开始站立起来,却也不想冲撞他。曾雪飞不得不从牛背上滑下来,再次试着抚摸牛耳朵、牛背下方,如此反复几次,才骑上牛背。

斗牛是当地一项古老的活动。曾雪飞会训牛,他家的牛还曾经在县里的斗牛比赛上得过第一名

斗牛虽然精彩,要付出的成本和精力却不菲。曾雪飞的家里曾养过五六头壮年水牛,一头体格强健的壮年水牛均价在5万元,最贵的能达到20万元以上,每年的饲养费用大约3000元。斗牛还要有专门的圆形场地,今年,台盘村就因为场地没有维修好,无法举办斗牛比赛。

**相比之下,打篮球显得“轻快”许多,一个人、一个球,能消磨一整天时间。更重要的是,作为和现代文明更接近的运动形式,篮球又包含着如斗牛般古老传统里的对抗感与生命力。人和牛之间微妙的力量冲撞与抗衡,在台盘村的篮球比赛中也能窥见端倪。**这里的篮球赛对身体对抗的宽容度,比城市里更高。一名球员告诉我,裁判一般不会对身体接触吹哨,除非故意用手肘捅了对手;如果球员在有人盯防的情况下扣篮成功,还会被奖励100元钱——这被称为“斗牛式”篮球。

从无法确认的从前开始(一个稍微确切的说法,是村书记对媒体的表态,1940年),台盘村的篮球赛一年年地办了下来。这是个默认的、不可改变的习俗,就像人要吃饭、孩童要上学一样自然,“这是老人传下来的,如果在我们手上断了,要被老人骂死的”。岑江龙回忆,五六年前,遇上了村里庄稼收成不好的年份,村民捐款的金额减少许多,镇上的企业也不愿意掏钱。有人在开会时提议,“要不今年轮空一次”。岑江龙也动了暂停的心思,但很快,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冲到他家里,喘着大气呵斥:“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我们当年‘雄’。要是办不下去,我们自己去找钱来办!”

岑江龙再也不敢有“暂停一年”的想法。“断了一年,就像开了个头,以后就更容易断了。”2020年疫情时,一直到“吃新节”前一周,村委还是没有拿定办球赛的主意。岑江龙着急得不行,每天到村委办公室商量,最后折中的方案是,缩小球赛的范围,只让附近村子的球队和村民来参加。“每年不到六月六,其他村的人就打电话来催问。要是不办了,怎么跟那么多人解释?”岑江龙说。

打球,意味着什么?

立秋后的浓云,从远处的青翠山头铺展开来,布满天边,使得浓云笼罩下的村庄和山野一样静谧辽阔。

这里是黔东南苗族山区。或许因为群山阻隔,这里还保持着传统村庄的气韵。两年前,姚顺韦来黔东南拍摄独木龙舟节,和同伴开车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全是纯净的山和水,河里有五彩斑斓的鱼游来游去,像手指那么长”。到达目的地时,村里的姑娘们正穿着民族服装,戴隆重的纯银头饰跳舞,**“打工、出嫁的人都从外地赶回来,男孩吹竹笙,女孩跳舞。一看到有外人来,就递过来一碗酒”。那种热闹而质朴的氛围,让姚顺韦感觉“回到了20年前的农村”。**他生长在贵州南部的一个县城里,虽然也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但汉化程度很高,已经很少能体验到这种“原生态的感觉”。

在众多散落于山间的苗族村落中,台盘村与外界的联系相对更容易。它位于320国道旁,是黔东南州首府凯里市连接东部、南部乃至北部下辖县的交通节点,东至台江县城,北走镇远,西接凯里。虽然与外界连接更为紧密,台盘村依然保留着相对完好的自然景观和质朴的生活氛围。从凯里前往台盘村的路上,尽是连绵不断的青翠丘陵。山山相衔,如天梯般连绵不断,车子行驶在山脚的公路上,从车窗望出去却是另一座山的山顶。8月正是暑假,但村里很少看见捧着手机滑动手指的孩子。他们总是结伴在篮球场上打球或追逐,有时上山抓蛐蛐,即使日头最强的中午也不回家,只是偶尔去附近的小卖部花一块钱买冰棍解暑。到了傍晚,村子不远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成了孩子聚集处,还有特地从县城赶来河边露营的人。

虽然村边接近公路的地方不少房子已经换成“新式”民居——方方正正的两三层楼房,灰色水泥浇筑的墙体上,闪着铝合金门窗的银光,但往村子深处走,还有人家住在传统的吊脚楼,木板做墙,黑瓦覆顶,墙和瓦都透出年深日久后才有的斑驳黑色,散发着时间酝酿的陈旧但温暖的气息。

**村庄生活也还有缓慢古老的韵味。**每个临街的楼房门口总有几位相熟的老人坐着聊天。苗族妇女们留着黑长的头发,在头顶挽成发髻,后脑勺上插一只半圆形的梳子,爱美的人会再插上一朵花。人们热情好客,当知道我们是特地赶来采访篮球赛时,总是挽留我们在家中吃饭。他们喜欢团聚,除了六月六“吃新节”,每年的苗年节、鼓藏节、走亲节,都是十里八乡的亲戚赶来聚会的时候。哪怕只是个周末,曾雪飞的叔叔、姑姑们也从县城、乡里赶回来,家里像过节一样,在院子里摆开两张小饭桌。

台盘村90%以上的村民是苗族,村里还保留着一些传统的苗族建筑

一天晚饭过后,曾雪飞和同伴在篮球场上三对三“斗牛”。大部分时候,曾雪飞上篮都没有用电视里球赛常见的方法,试图绕开防守的球员,而是半蹲,把手收回来贴住躯干,用背部和防守队员的胸部相撞击后,再一跃而起——穿着灰色球服的防守者比曾雪飞壮实太多了,但他的碰撞没有任何迟疑。他给我解释,“如果不敢用肌肉碰肌肉,再厉害的技术也发挥不出来”。打到后半夜,只剩下曾雪飞和两个堂弟,三人也有些疲惫了,不再讲究章法,只是随意地轮流捡球、投篮,一直到凌晨1点。

在台盘村,打球到凌晨被称为“天亮文化”。今年“吃新节”篮球赛的参赛队伍太多了,有176支,除了决赛以外,全都使用淘汰制,一场比赛从标准的40分钟缩短到20分钟——即便这样,比赛的9天里,也总是打到凌晨才结束。那几天,曾雪飞负责维持现场秩序,都是天微亮时才踏入家门,“几乎没有正常睡过觉”。

他们在篮球里投入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篮球也以特殊的方式护佑着这些“山里人”。离开村庄后,曾雪飞做得最长的一份工作,就和篮球有关。他原本是学美术的,在自家院子的白墙上画了一幅斗牛的场景:一位穿着蓝色苗族服装的小伙正站在两头灰色水牛面前,引导着它们向前冲。即使是外行人,从画像上也可以很容易看出作者的功力不浅。在贵阳上大学时,曾雪飞念的是环境设计专业,但毕业后却没有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难,好的工作要求太高,普通的设计工作又太压榨人”。最后,得益于从小打球的习惯,曾雪飞到了一家篮球培训机构当教练,训练4~12岁的孩子。

**和斗牛相比,篮球这项更具现代性的运动,成为生长在山村的人们和城市建立联系的纽带。**台盘村与城市是有距离的,2000年以前,从村子去趟凯里,需要在颠簸的客车上,顺着山路盘旋上山、下山,花2个小时走完不到30公里的路程。2004年公路修通后,20岁的岑江龙听说广东的工厂“每个月能挣几千块钱”,第一次走出了贵州,见到东莞遍地的工厂、公交车和商场。一切都是崭新而陌生的,岑江龙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不能做得来”。

好在,这里有他熟悉的篮球。东莞的篮球氛围同样浓厚,常常会有工厂内部或是不同镇之间的比赛。面试时,岑江龙的主管问了一句“谁会打篮球”,他站出来,接过主管递过来的篮球,现场演示了上篮和投篮。因为球打得好,没有工作经验的岑江龙没有被安排到繁忙的流水线上,而是负责较为轻松的资料管理工作,以便腾出更多时间打球赛,只要晚上不上大夜班,他总是要到球场上打一场,“不打球就感觉全身没啥力气,干活也干不好”。他还跟着去招聘新人,挑选出其中球技好的求职者。

8月下旬,两个小女孩在台盘村篮球场上练习投篮

如今,岑江龙已经在许多个城市和工厂里工作生活过,但始终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年。而我采访的其他几位台盘村球员,在城市里的生活也漂泊不定,从一个厂换到另一个厂,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他们对城市最大的感受是“孤独”。

杨铭也是台盘村的一名球员,曾经在广东、上海打工,还到东南亚做过生意。在外打工,他最大的难处是“找不到能一起喝酒打球”的人。在广东时,杨铭住的是工厂的宿舍,一个屋子住了六个人,每天加班回来已经10点,“累得倒头就睡,更没工夫打球了”。一年下来,他和室友说话最多的时机,就是中午从车间走到食堂的路上。好不容易跟着相熟的老乡出国做生意,没过几个月,老乡就撤了回来。“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就跑回家。一个人留在那里,过年时就躺在床上,用手机看春晚直播。没有配字幕,很多地方听不懂,都觉得要流眼泪了。”

**每年的“吃新节”篮球赛,是这些离家的人们“名正言顺”回家的最好机会。即便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但村庄还在,篮球场和球赛还在,打球的同伴和看球的乡亲们还在,就是他们一定要回去的理由。**身在国外的那几年,杨铭也要花许多时间和路费,千里迢迢回来打球赛。他是村里的主力队员,好几次帮着台盘村在其他村的比赛里拿了冠军——**在外,他是孤独漂泊的打工者;在村里的球场上,他却是一个村庄共同体中的重要角色。**在“村BA”的赛场上,一个优秀的球员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掌声和“呜——呜——”声,还会得到解说员的特意关照。当一个球员表现特别出色时,解说员报出他的名姓之后,会颇具自豪感地追加一句:“我还认得到他!” 

热闹之后

走在2022年8月的台盘村,是一种惬意舒适的感受。**村民的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看到有陌生面孔出现时,他们并不诧异,总会热情地上前问:“是来看球的吗?你们从哪里来的?”然后主动介绍过去不久的“吃新节”篮球赛盛况,以及村里打篮球的历史。**一位婆婆说着苗话,拉着我的手去看旧球场。旧球场如今是村民晾玉米的晒坝,黄灿灿的玉米铺在地上,盖住已经褪色的篮球场标线。婆婆的家就在旧球场边。她嫁到村里已经50多年,也看了50多年球赛,许多年轻时看过的球员“已经不在了”。

村庄正在孕育着新的机会。机器的喧嚣声也一直萦绕在村庄上空:不仅篮球场在施工,村庄主干道两侧的房屋也在重新粉刷外墙,还有不少搭着脚手架的楼房正在盖着。台盘村里有十几家旅馆,原本,村子附近的公路是黔东南州唯一的驾校考点,考试的人还需要提前一天来进行模拟考。最近几年,因为新开了其他考点,分散了人流量,不少旅馆和饭店的生意萧条了不少。举办篮球赛的那几天,台盘村十几家旅馆全部爆满,在球场边摆摊的粉面馆老板收入超过5000元,是往常日子的3倍。街边的一位正在盖房的大哥说,想赶在明年的“吃新节”之前开一家旅馆。

曾雪飞也打算留在村子里“找点事情做”。离开贵阳的篮球培训机构后,他在台盘乡附近的污水处理厂工作过一段时间,签了劳动合同。因为组织今年的篮球赛,他又一次辞职回村了。不过,这次他不打算再出去打工。曾雪飞的家里本就开着一个旅馆,他听说,村里可能会筹划建一个篮球小镇,如果这个规划能落实下来,“想围绕篮球做一些周边,最好是在附近开一个篮球主题的酒吧”。在这里,篮球和啤酒是绝配——那天打球到凌晨1点,他们遇上刚刚从河里捉鱼回来的李正恩,四个人又坐到一起喝酒、吃鱼,一直到快天亮。

**一切都依托于“村BA”带来的流量。庞大的流量超出了所有人的经验。**岑江龙说,自己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很想说‘互联网真的很神奇’”。在他的认知里,“能在手机上聊聊天,视频看到人”,已经是几年前不敢想象的场景了,如今居然“能给一个村子拉来生意”。其实,往年的篮球赛也有县城本地的传媒公司来直播,但对接的村干部一直没有彻底搞懂,“直播是怎么回事,在哪里直播”,最后,他们只是收取了5000元,用作“吃新节”活动经费,就不再管直播的事情。

虽然对互联网不太熟知,但村里的人们隐隐感觉,“村BA”带来的“流量”,是个有些危险的东西。**随之而来太多的陌生人和事,到底会对篮球、对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村庄共同体有什么影响,还没人能看清楚,但总会有隐隐担忧。**比赛结束后,有两家大企业分别找过来,提出要投资50万元,条件是让自己冠名的球队来参加比赛,村干部拒绝了;要修缮球场、改造摆摊的平台,要先把村民召集起来讨论,举手表决通过;网上传言比赛现场的梯子“坐地起价”,要赶紧发新闻回应澄清;比赛中有两个篮筐因为扣球而变形,一家贵阳的体育器材商主动联系,想要赠送一套篮球架,村里干部也聚在一起讨论,“能不能接受企业送的东西”……

有些共识倒是确定了:**篮球场要一直露天开放,不收取门票,不做商业外租。**目前接受的,也只是政府部门安排的赛事。村委会门口张贴着红底黄字的《台盘“村BA”修缮工作公告》,最后一条写着“严禁资本介入和恶意炒作”。

_(本文源自__三联数字刊_2022年第38期)

排版:耿耿/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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