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王的姨太太们：港澳婚姻一百年｜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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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鸿燊的四房姨太太，不过是庞大历史进程中的一朵浪花。

文｜闻韶

2020 年 5 月 26 日，98 岁的何鸿燊去世。赌王各房将怎样分割家产，成了围观群众喜闻乐见的话题。

2019 年 2 月，何鸿燊入院调养，小报频传大限将近。这个时期，赌王家族也进入了疯狂的「扩招模式」。赌王家族四房的姐弟何超盈和何猷君分别传出婚礼和订婚的喜讯，其中，何猷君因向超模奚梦瑶求婚而备受关注。

· 何猷君向奚梦瑶求婚

在赌王家族的故事一再被提及时，围观群众最好奇的问题始终是：赌王有四个太太不犯法么？

赌王的婚姻，不过是庞大历史进程当中的一朵小浪花。赌王家族的婚姻史，就是一部香港婚姻制度的历史。

· 何鸿燊四房太太的家族树 / 来源：南华早报

卑微的起源

何鸿燊的家族史，要从赌王的曾祖父——荷兰裔犹太人何仕文（Charles Henri Maurice Bosman）算起。

1842 年香港开埠后，吸引了一批鲁滨逊·克罗索式的冒险家，他们梦想在远东找到自己的应许之地，大发横财，衣锦还乡。同样，大量华南商人和乡民也想在香港闯出一片天地。

然而，冒险家总是孤身一人。远不同于今日女多男少的香港，开埠之初，香港涌进大量男性，但女性却少的可怜。

欧洲的白人妇女自然不愿意前往远东受苦受累；而中国妇女也不愿意同洋人接触。至于那些离开故土的贫穷华人男性，本来也不在她们的择偶圈中。

· 2017 年香港性别比

所以，香港的婚姻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景观。大量的外国人同香港底层的「疍妇」交往。所谓「疍妇」，就是疍民女性。

所谓疍民，是东南沿海的渔民，他们居住在舟中，极少踏上陆地，因而两脚略有弯曲，被蔑称为「曲蹄」。疍民从宋代起就被视作贱民，多受歧视，直至清代仍低人一等。

疍民妇女和男人一样，「终岁徒跣」，且能泅水，善「跳荡力斗，把舵司，追奔逐利」，大清国还没亡，已经能顶半边天。然而，即便她们苦苦经营，很多人还是不得温饱，沦落为妓。很长一段时间内，疍妇几乎成了香港妓女的代称。

· 1893 年，广州沙面的疍民

疍民妓女是几乎是洋人在香港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女性群体。于是，这些无从排解欲望的鲁滨逊们经常踏上疍妇的小船。久而久之，一些疍妇和洋人产生了排他性的关系。这些女性被人类学家们叫做「涉外婚妇」。

何鸿燊的荷兰犹太曾祖父就是其中一员。1859 年，二十岁的何仕文来到了香港，两年后结识了一个施姓女子，两人很快同居。这位女子已有一女，同何仕文在一起之后，两人又生育了五个孩子。

这位施姓女子通常被称作施娣，她来源不明，有人说她本是崇明岛人，在父死后被辗转卖到香港，也有人说她就是广东的疍民。但不管是哪种说法，施娣的父母兄弟都没能成为她的依靠。

何仕文也没有保护施娣太久。来香港之初，何仕文主做面粉贸易，后与生意伙伴共同注册波时文公司，从事「猪仔」贸易，大发其财。

「猪仔」就是「coolie」，即中文「苦力」的英译。何仕文在华南招聘中国农民，以务工为由，将这些农民送到三藩市采矿掘金、修建铁路。但到 1869 年，因香港金融环境突变，英政府禁止苦力贸易和华南「供货商」的失信，波时文公司宣布破产。

· 波时文公司商标与地址

久滞远东，失去生计的何仕文于 1872 或 1873 年离开香港，没有带走施娣及其五位子女。

事实上，何仕文不想也不能带走自己的中国情妇和子女。香港虽然华洋杂处，但各有界限，洋人居住在「半山区」，华人居住在太平山以及西营盘，而这些涉外婚妇，只能居住在两地之间。

对于那些为了金钱愿意成为欧洲人情妇的华人女子，整个华人社区毫不客气，径直呼做「母猪与狗同居」。而同华人女性结婚的欧洲男子，都会被驱逐出欧洲社交圈，并绝无担任任何公职的机会。

何仕文是个生意人，他不需要考虑公职的机会。但他未必会同一个华人女性缔结婚姻。所以，即便他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他们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

离开香港后，何仕文去了英国，并很快结婚生子。当然，是同一位体面的白人女性。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何仕文在婚后曾同施娣母子联系过。1892 年，何仕文去世。

· 何仕文在 China Mail 上的讣告

何仕文离开后，施娣两度与华人为妾，但都在生育之后很快离开，或带着孩子，或者将孩子留给生父。施娣母兼父职，一个人养大由三位父亲所生的八九个子女。

幸运的是，与她一道被何仕文遗弃的长子何东（Robert HoTung）成年后事业有成，让施娣得以安享晚年。1895 年，施娣病重。按照疍民风俗，她要求要「死在海上」。何东租赁两船，装修如酒店，子女孙辈轮流陪伴，直至去世。

经港督特批，何东在港岛摩星岭拿到一小块土地用作坟场，将其母风光大葬。在墓碑上，施娣被唤作「皇清诰封二品夫人显妣施式太夫人」。

· 施娣身后绘制的官服画像。得益于长子的事业成功，穷苦半生的施娣得以风光富足的走完一生

同一块墓碑上还留着荷兰人 Bosman 的名字，被称作「诰封通奉大夫显考仕文何府君」。这是个衣冠冢，同 Bosman 本人没有任何关系，而「何仕文」这一中文名被正式确立下来。施娣的儿子在母亲的墓碑上虚构出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混血家族的中国式婚姻

今天的舆论大肆吹捧「混血宝宝」，认为他们聪明又漂亮。但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香港却并非如此。

因其父母并未结婚，华人女性同欧洲男性所生育的子女并不具有欧洲国籍，也难以被华人社会接纳。这些亚欧混血儿往往受到排挤，被称作「杂种」、「打乱种」或「半唐番」。

白人父亲经常一走了之，即便身居香港，也对其子女疏于照料。因而，这些混血儿更多同母亲生活在一起，具有强烈的中华认同。如赌王一族，至今宣称自己祖籍是广东宝安，宝安传为施娣家乡。再如施娣的长子何东，虽有西人相貌，但终身穿着黄袍马褂，甚至连母亲的墓碑也要写上「皇清」二字。

当然，也有人心向西方文化，如何东六弟何启佳，一生对外自称 Walter Bosman，留学英国后，何启佳转赴南非，为南非英国政府效力，绝少返回香港。

· 装束与何东迥异的何启佳

何东们的通婚圈非常小，华人不愿意同他们沾染关系，欧洲人也看不上他们。于是，他们的择偶对象只能限定在同他们一样的混血儿中。

何东的元配麦秀英（Margert Maclean）同何东身世相仿。麦秀英父为英国人麦奇廉，为渣甸洋行股东，一说为助理或推销员；母亲吴氏，可能是天津人，随麦奇廉来港。虽然麦奇廉一直在香港工作，但碍于社交压力，始终与吴氏母女别居。不用说，麦秀英自然也在母亲的教导下，完全以华人自居。

· 何东和麦秀英的混搭时刻，摄于 1924 年伦敦温布莱展会

施娣、吴氏这样的涉外婚妇，往往抱团生活，彼此照顾。施娣同吴氏感情甚密，早就为彼此子女许下婚约。吴氏于麦秀英 12 岁时过世，施娣便将麦秀英接到家中抚养。待到何东小有积蓄后，两人便结婚，此时何东 19 岁，麦秀英 16 岁。

婚前，何东接替其姐夫在渣甸洋行的买办工作。婚后，在岳父的助力下，何东更是节节高升。渣甸洋行即怡和洋行前身，而怡和洋行至今还是世界五百强企业之一。而后，何东自己投资实业，很快成为香港第一个自我认同意义上的「华人首富」。

· 怡和洋行的英文名至今仍是「渣甸」，因创始人威廉·渣甸命名

婚后，何东麦秀英十年无子。何东事业稳固，麦奇廉影响力消退，施娣与何东母子想到了纳妾。

在 1890 年的香港，纳妾并不是一件稀罕事。1841 年，英国人义律初占香港，便宣布道：

凡有礼仪所关乡约旧例，率准仍旧，亦无丝毫更改之谊。且未奉国主另降谕旨之先，拟应照《大清律例》规矩主治居民，除不得拷讯研鞠外，其余稍无更改。

此后，香港本地一直没有制定一套完整的婚姻法，因而，妾作为中国传统法律体系的构成部分，被保留了下来。

于是，何东收取侍妾周绮文。然而周绮文也多年无子。

1894 年，麦威廉去世。麦秀英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孤立无援。

施娣同何东再次要求纳妾，此次的目标是何东自己选择的，麦秀英的表妹张静蓉（Clara Cheung）。张静蓉父张德辉为第一代亚欧混血儿，母亲杨氏为华人，张静蓉有四分之三的华人血统，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张静蓉的祖父据称姓连（lane），是香港百货连卡佛的创始人之一。

1892 年，张静蓉的父亲在九江海关任职时去世，母亲杨氏带着张静蓉同丈夫的遗体回港下葬。据说，就是在张静蓉父亲的葬礼上，何东对张静蓉一见钟情。

· 张静蓉晚年照片，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地位既已稳固，岳父也已经故去，何东提出纳妾的要求时，自然不用顾忌太多。可是，张静蓉没有给别人「做小」的可能。

只有家境贫寒、无依无靠的女子才会做妾，更多时候，她们是被父母兄弟或其他人卖给他人为妾的。妾既是买来的，不需行大礼，也说不上「合二姓之好」，在家中则毫无地位可言。如《红楼梦》中的香菱，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待薛蟠正妻过门后，生活就变得极为悲苦。

在清代法律秩序中，夫高于妻妾，而妻又绝对高于妾。明清律户婚一门中，有这样一条：「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清刑部尚书、律学大家薛允升这样解释「妻妾殴夫」中的一条例，「夫过失杀死其妻妾，及正妻过失杀死其妾者，各勿论」。妻妾地位可见一斑。

麦秀英在何东的要求下，亲自为夫做媒，许诺给张静蓉平妻地位。张静蓉虽然不愿，但在母亲的逼迫与安慰下，最终成为了何东的妻子。

· 1980 年《纽约时报》对何东的报道，强调其有两个妻子

在原配麦秀英、平妻张静蓉、侍妾周绮文之外，何东又有一外室，为其诞下一子。

· 前排左为张静蓉、右为麦秀英，何东站立在中间

尽管有着洋人的外貌，何东选择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华人。正是因为选择了华人身份，他才可以不断娶妻纳妾。毕竟，同时代的欧洲人还相信婚姻神圣、夫妻一体。

四房同堂

何福（Ho Fook）是何东的胞弟，比何东小一岁，是赌王何鸿燊的祖父。

· 中国式穿戴，洋人面孔的何福

同兄长何东一样，何福的妻子也只能在香港的亚欧混血儿中寻找。何福妻子罗絮才（Lucy Rothwell）父亲是英国兰商人罗富华（Thomas Rothwell），母亲则是华人曾有。曾有同施娣私交甚密，两人也是成为了儿女亲家。

也许是因为何福同妻子生育甚多，妻子的父兄也颇有影响，何福一样并未纳妾，也没有传出有外室。

何福的儿子、赌王的父亲何世光为第二代混血儿，有二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二分之一的欧洲人血统。他的妻子冼庆云（Flora Sinn）也同他背景相似。冼庆云的父亲为第一代混血儿冼德芬（Sin Tak Fan），也为香港望族。

· 直到今天，香港大学里的以何冼庆云命名的何世光夫人体育中心（Flora Ho Sports Center）体育中心还在使用

此时何世光选择冼庆云为妻，已经远远不是因为难以同欧洲人或华人结婚，只能在亚欧混血儿圈中择偶。事实上，经过一两代的通婚和相互提携，香港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亚欧混血望族圈。香港大户人家的择偶，大多都在这一通婚圈内完成。

但何鸿燊是个例外。

何鸿燊（Stanley Ho）是何世光的第九个孩子，人称九爷，出生于 1921 年。在他二十岁时，日本攻陷香港。何东消息灵通，在香港轰炸前四日，便有日本友人报信。何鸿燊在港英投降之前，乘着渔船去了澳门。

· 日占时期香港街景

在澳门，何鸿燊邂逅了其元配黎婉华（Clementina Leitao）。黎婉华出身澳门本地的葡萄牙人家庭，并不在香港望族通婚圈内。经过几个月的追求，两人于 1942 年成婚。

· 年轻时的何鸿燊与黎婉华

1945 年，日本宣布投降，香港回到了英国控制之下，何鸿燊也返回香港，逐步成为香港商业大亨。而他在澳门开始的生意，此后再没有放弃。

1950 年，口岸对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制定了《婚姻法》，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事实上，早在何鸿燊十岁时，南京民国政府推行的《中华民国民法典》，就已将纳妾作通奸论处了。

然而，此时的香港并未受到这些法典的管辖，还守持着中国旧式婚姻（Chinese Customary Marriage），容许纳妾。

英治当局对此并非没有疑虑。1948 年 10 月，香港政府委任史德邻全面考察中国法律与习惯，1953 年，考察委员会出具报告，建议禁止纳妾。

但这一建议受到了华人领袖的极力反对。其中，最强的反对意见来自于华人行政局议员罗文锦。

罗文锦（Man Kam Lo）是何东长女何锦姿（Victoria Hotung）的丈夫，也是何鸿燊祖母罗絮才的外甥，也就是说，罗文锦既是何鸿燊的表姑父，也是何鸿燊的表舅。

他自诩维护中国传统习俗，并且要求英国履行尊重中国习俗的承诺。因为罗文锦带头反对，行政局内所有华人议员都反对立法，这一废止纳妾的建议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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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文锦和何东长女何锦姿大婚

罗文锦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香港亚欧混血儿望族圈的观点。1957 年，何鸿燊纳蓝琼缨为妾，其法律依据，是还在香港实施的《大清律例》。

此时，何鸿燊的妻子黎婉华身患重病，无法行动。因为已经有四个儿女，何鸿燊自然不能以延续香火的名义纳妾。在后来的采访中，他说道：「我不能一辈子当和尚，况且我当时已家大业大，工作非常繁忙，各种各样的应酬不少，需要一位女性操持家务，并时常陪伴自己左右。」

此时的何鸿燊虽然还没被叫做「赌王」，但确实已经家大业大。1961 年，澳门博彩业合法化，何鸿燊迅速联合几位好友亲戚，拿下了赌场专营权，创办澳门旅游娱乐有限公司，建成葡京大酒店。其合伙人之一，是香港红顶商人霍英东。

· 何鸿燊的发家起点，在六十多年后引起持续不断的纠纷。据其胞妹十姑娘何婉琪（Winnie Ho）称，何鸿燊最初并没有钱建赌场，是她用从同堂弟情人、何东长孙何鸿章处获得的 200 万私房钱，才解了燃眉之急。但 2001 年，两人就澳娱股息起纷争，自此反目，何婉琪被踢出董事局，除去股东身份，甚至引发系列暴力事件

1958 年，何鸿燊纳妾的第二年，英国议会又一次对香港的续妾制度发起了质疑。

为应对这一压力，香港总督成立了委员会，逐步推行废除纳妾，并言明不可能立刻废妾。英国殖民部对此相当不满，有官员语带嘲讽评论此事：「谈到妾，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制度。或者它需要改进，而非取消。设立委员会似乎是一个好的主意。」

自此，伦敦持续给香港政府施加压力，要求男女平等，废除纳妾。

1965 年，香港政府向英国殖民部提交了关于修订婚姻法律的草拟报告，正式发布的版本名为 Chinese Marriages in Hong Kong，也叫做 Heenan/McDouall 报告书。1967 年，香港政府发表《香港婚姻白皮书》。1970 年，婚姻改革调理草案提交立法局，在 1971 年 7 月 8 日通过。香港正式废除了纳妾这一制度。

然而这并没有阻挡 1985 年，赌王同三姨太陈婉珍「成婚」并开始同居。

· 赌王何鸿燊同三姨太陈婉珍及其子女

这时香港的婚姻法，已经不是《大清律例》的时代了。但香港和澳门政府对此无能为力。

1971 年通过的香港婚姻条例认定，「任何一方在结婚时与他人存在有效的婚姻关系时，该婚姻无效」。澳门则规定，前婚未解除者禁止结婚。

但就像是大陆虽然禁止重婚，却无力禁止「小三」、「二奶」一样，港澳政府虽然禁止重婚，但是却拿何鸿燊毫无办法。虽然媒体将陈婉珍叫做「三姨太」，但是，她并无法律上的地位，处罚也无从谈起。

1989 年，梁安琪成为何鸿燊的「四姨太」，同样没有法律地位，同样逍遥法外。

同他本人一般，何鸿燊的三房姨太太，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对于姨太太，鲁迅早就说过：「也大以请她们各自走散为是」。

时代变迁，当代青年人早就甩开了姨太太这套观念，但延续几千年的中国式传统婚姻的内核并没有断绝。在我们这个时代，它再次成为人们最热衷议论的流行现象——终于你做了别人的小三。

参考文献：

[1]https://gwulo.com/charles-henri-maurice-bosman

[2]郑宏泰、黄绍伦《何家女子——三代妇女传奇》，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0年版

[3]郑宏泰、黄绍伦《香港大佬——何东》，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版

[4]经君健《清代社会的贱民等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5]思想编辑委员会《香港：解殖与回归》，联经出版公司，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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