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轮封锁，俄罗斯人“被制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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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日常生活依然在延续，但西方“封锁”的痕迹处处可见：许多门店如Dior、Zara、锐步等品牌店都大门紧闭，不少店内一片漆黑。2022年6月8日，一名女子走过莫斯科一家关闭的Dior精品店。（人民视觉 / 图）

全文共5128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一年过去了，俄罗斯各大银行仍正常营业，未出现大规模挤兑现象，卢布汇率也逐步回升。“抢购潮”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超市再也没有看到缺货的迹象。

• 俄试图构建有抵御能力的、自给自足的经济金融与产业体系，即“俄罗斯堡垒”体系，应用于石油天然气、国产食品、化妆品行业等各行各业。

• “其他欧美国家都不再卖电子元器件给俄罗斯。”

• “未来，国际社会的关注焦点仍然是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制裁和反制裁。这是一场‘战争级别’的博弈。”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南方周末实习生 崔净萌 郑彩琳 吴华秀

责任编辑｜姚忆江

维克多还记得一年前那犹如“过山车”的心情。

2022年2月24日，维克多正坐在位于俄罗斯莫斯科市中心的家中办公。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显示着一条来自朋友的信息：“快看新闻！卢布暴跌了！”

放下手中的工作，维克多立刻打开了手机浏览器。莫斯科证券交易所官方数据显示：卢布兑美元汇率创下89.60的历史低位。

作为一名为国际客户设计网站和应用程序的自由职业者，收入主要是以美元结算。不难想象维克多的担心。

伴随着俄乌冲突升级，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也不断升级，由此引发的影响也成为各界关注的焦点。

不过，一年过去了，俄罗斯各大银行仍正常营业，未出现大规模挤兑现象，卢布汇率也逐步回升。

但制裁仍在继续。

2023年2月25日，欧盟理事会轮值主席国瑞典宣布，欧盟各成员国批准了第十轮对俄罗斯制裁措施,包括进一步限制军民两用产品和技术出口到俄罗斯等。

“采取制裁手段是西方内部能形成最大共识的领域，也是体现其‘内部团结’的主要手段。”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所所长崔洪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西方对俄制裁的最终目的，是要通过打击经济来引发俄国内对政府的不满甚至反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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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末，俄罗斯莫斯科虽还略带寒风，但在街上穿梭的俄罗斯市民，有些已经脱去厚重的冬装。

安娜和德米特里仍然记得，2022年制裁猛烈袭来时，俄罗斯市场上的商品涨价，不少人急于抢购，生怕接下来出现剧烈的通货膨胀。

在制裁实施前，安娜一家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丈夫德米特里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而安娜在一家超市担任收银员。两人的收入能够维持家庭的开销，并且抚养两个孩子。

“物价飞速上涨，许多商品变得难以购买。”安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时超市的货架很多都空了，还能买到的东西价格也高得惊人。安娜一家不得不节省开支，只购买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甚至开始在二手商店寻找廉价的替代品。

一年多过去了，如今在超市再也没有看到缺货的迹象。安娜说，“抢购潮”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平稳之下物价还是稍有上涨。

德米特里平时喜欢喝点小酒，抽抽烟，这些商品在过去一年多中价格涨了一点，“不过幅度不大，可以承受”。在他看来，过去一年生活还是受到制裁的影响，尤其是汽车等涨价厉害。

俄罗斯《独立报》2023年2月20日报道称，2022年8月至10月，俄罗斯汽车售价月均涨幅明显加快。俄罗斯居民在包括汽车在内的“大件”商品上的支出下降。

俄罗斯联邦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22年俄罗斯总计生产乘用车45万辆，同比减少67%，创历史新低。原因主要为工厂减产和外国车企撤离。

不少受访的专家学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长期以来，俄罗斯供应链对外依赖严重，制裁禁止或复杂化了关键汽车零部件的进口，多根稻草拧成的缰绳，让俄罗斯汽车行业“有点喘不过气来”。

“现在买进口的商品都很不划算。”德米特里说，现在除了食品以外其余的东西都涨价了，“进口电器、新车都很贵。”过去，某品牌笔记本电脑在俄罗斯卖12万卢布，现在却卖到16万卢布。

“一年多来，我们的生活变得简单了，甚至没有了高消费。”安娜说。

俄罗斯联邦国家统计局2023年2月20日公布的初步统计数据显示，2022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GDP）下降2.1%。而俄经济发展部此前预计，2022年俄经济将萎缩2.9%。

“欧盟真正能够对俄罗斯产生影响的制裁手段，几乎已经没有了。”在崔洪建看来，尽管如此，但制裁可能会不断扩大到其所认定的支持俄罗斯的第三方，并对其造成影响。“这个趋势需要人们关注和警惕。”

如今，在俄罗斯的街头，普通人的生活如常。但电视上、网络上时不时播放的即时新闻，又在提醒着人们，冲突仍在继续。

当2022年制裁猛烈袭来时，不少俄罗斯人急于抢购，生怕接下来出现剧烈的通货膨胀。但一年多过去了，如今在超市再也没有看到缺货的迹象，“抢购潮”并没有持续太久。 （人民视觉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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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日常生活依然在延续，但“封锁”的痕迹处处可见。

位于莫斯科城郊的奥特莱斯购物村，仍能看到许多关闭的门店，如彪马、Zara、锐步、宜家等。不少店内一片漆黑，但隐约能看见许多商品依然整齐地摆放在衣架和货架上。

“大部分外国企业从俄罗斯离开时解雇了所有人，导致很多人没有工作，也未得到相应的补贴或福利。”在雅库特工作的公司职员伊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西方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下，跨国公司员工所面临的较大影响之一。

在莫斯科大学就读的中国人刘欣，女友达里娅就遭遇了这些。

原先达里娅在俄罗斯一家跨国公司优衣库门店工作。2022年6月23日，她收到一份公司的邮件，称该品牌在俄业务暂停三个月，且“将逐步退出俄罗斯市场”。

此时，由于遭到制裁业务减少，达里娅已经被迫降低了上班的频率。

“开始时一周去一两次，慢慢地就不用去了，不过每个月还会发工资。”刘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直到后面完全不用上班，女友才算是被“失业”。现在，达里娅还在继续找工作。

打击并不止于“直接退出”。2022年3月2日，科技巨头苹果公司不仅宣布停止在俄罗斯进行销售，还将“今日俄罗斯”和俄罗斯卫星通讯社的应用程序从俄罗斯境外的应用商店移除。

“这给我们带来不安全感。”在瑞典工作的俄罗斯人米哈伊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2年3月9日，雅思（IELTS，国际英语测试系统）通知取消俄罗斯境内考试。同月，俄罗斯《生意人报》公布一封雅思发给俄罗斯考生的信件，信中称“由于外交政策局势的恶化”，雅思考试主办方英国文化教育协会和剑桥大学英语考评部决定暂停俄罗斯境内考试，已报名的不退报名费。

“说实话，我也没有想过冲突会如此发展。”莫斯科国立大学物理系大二学生格里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他的学业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他身边有认识的人在冲突发生和遭到制裁后，移民到格鲁吉亚、哈萨克斯坦、阿联酋等国家。

俄罗斯RBC新闻通讯社2023年1月28日报道，2022年从俄罗斯向哈萨克斯坦、格鲁吉亚、乌兹别克斯坦、亚美尼亚的个人账户转移支付总金额约400亿美元，比2021年增长了300%-500%，创下了这些国家统计数据历史上的高点。

“未来具有太多不确定性。”格里沙说，那些逃离的人除了担忧制裁可能会影响工作机遇，更忧心未来俄罗斯的状况。

外界普遍认为，比起其他方面的制裁，越来越多对未来感到“无力”的优质劳动力逃离俄罗斯，恐怕才是致命的一击。

人才的批量流失，对俄罗斯的发展将是长期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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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的人们，也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变化。

伊娜发现宜家虽然已经离开俄罗斯，但宜家的家具仍可以在其他地方买到。

“名字变了，但是味道完全没变，价格也和原来差不多。”在俄留学的中国学生陈之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麦当劳变成“只有美味”，星巴克变成“星咖啡”。这些店铺的客流量依旧如常，“甚至现在顾客比以往还多了些”。

而一些“撤出”的西方品牌，在2022年短暂地关闭后，如今又重新出现在俄罗斯市场。诸如一家名为“NSP”的门店，实际上售卖的都是耐克的衣服与鞋。

一些品牌重新出现在俄罗斯，与“平行进口”有关。

2022年6月28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法令，规定平行进口商品进入俄罗斯合法。所谓“平行进口”，是指零售商在未经商标所有者许可的情况下从国外进口产品。

在俄罗斯经营一家服装店的纳塔莉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俄罗斯市场上许多西方品牌的商品，就是由商人从哈萨克斯坦等与俄关系较为友好的国家通过平行进口的方式引进。

“俄罗斯自给自足的能力比较强，尤其在能源和粮食方面，储备都非常丰富。”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亚所副研究员韩奕琛表示，被制裁后，想要获得欧洲进口商品的难度上升了，但是通过平行进口即第三方引进，满足了商品供应需求。

另外，近年来电子商务网站在俄罗斯销售各种进口商品，“代购们”也经常宣传他们从国外带来的产品。

韩奕琛认为，随着西方制裁的范围越来越大，以后会不会堵住通过第三方进口的口子，有待观察。

此外，俄罗斯本土企业也开始发力。

俄饮料生产商推出“Cool Cola”“Fancy”和“Street”三款饮料。Cool Cola的官方介绍是，“它拥有可乐的标志性味道”，而后两者的包装配色分别与芬达的橙子味和雪碧的柠檬青柠味相似。

“俄罗斯这几年有意识地加大了对亚太市场的开发。”崔洪建表示，目前俄罗斯正调整市场布局，通过“西退东进”减少对西方市场的依赖。在全球化的市场背景下，即便西方倾尽全力对俄罗斯搞制裁，但是要想实现全面围堵和封锁的难度很大。

此外，俄试图构建有抵御能力的、自给自足的经济金融与产业体系，即“俄罗斯堡垒”体系，应用于石油天然气、国产食品、化妆品行业等各行各业。

路透社2023年1月17日报道，“俄罗斯堡垒”体系还体现在众多数据中：经常账户盈余（出口多于进口）相当于GDP的5%；债务仅占GDP的20%，且只有一半是美元；拥有643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以及丰厚的石油及天然气收入。

“西方试图通过严厉的制裁，让俄罗斯屈服，改变对乌克兰的政策。”但在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亚研究所所长丁晓星看来，单边制裁改变不了政策。“虽然制裁对俄罗斯的影响大，但是俄罗斯也在积极地布局。”

俄罗斯商人纳塔莉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俄罗斯，平时打车用的是一款名为“Yandex Go”的软件，其支付、定位、传输系统都已本土化。俄罗斯还构建了本国支付系统“Mir”以及本土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PFS”，以减少对现有以美元为中心的全球货币支付与金融体系的依赖。

“这些都是为‘去美元化’所作的努力。”韩奕琛表示，除了俄罗斯，其他不少国家也有加快“去美元化”的趋势。“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且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达成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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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制裁与反制裁之争，还是打破了国际贸易市场的平静。”

来自德国的商人克里斯蒂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公司主要从事电子元器件的进出口贸易。过去，他的公司与俄罗斯的电子元器件生产商保持着紧密的合作关系，向俄罗斯出口大量的半导体、电容器和电阻等元器件。

然而，这一合作关系在制裁后受到了严重影响。

2022年2月24日，美国商务部宣布对俄罗斯国防、航空航天和海运业所依赖的敏感物品进行禁运，其中就包括半导体、计算机、电信、信息安全设备、激光器和传感器等技术及产品。

“其他欧美国家都不再卖电子元器件给俄罗斯。”同样从事电子元器件外贸的中国商人林露发现。

实际上，对于制裁，俄罗斯并不陌生。

早在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爆发时，俄罗斯就受到来自西方的围攻堵截。这场制裁一直持续到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再度升级，欧美国家宣布要“全面加码”，从经济到金融，从能源到物流，从媒体到赛事，甚至人文等领域。

“俄罗斯应对欧美金融制裁是另一场平行的战争。”曾担任过俄罗斯联邦总统经济顾问的著名经济学家谢尔盖·格拉济耶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俄罗斯近年来已不断抛售在欧美国家的外汇资产，并开始购买上海合作组织、金砖国家成员国的有价证券，“这场平行战争会继续引起全球金融货币体系的变革”。

值得关注的是，欧盟统计局2023年3月数据显示，2022年俄罗斯与欧盟的贸易额达到2586亿欧元，创八年来欧洲国家从俄罗斯进口额的历史新高。

一边是制裁，一边是“买买买”。

“欧盟对俄罗斯有需求，还保留了一些贸易项目，一时半会断不了。”韩奕琛认为，西方国家的制裁选择了影响相对较小的方面，尽量避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未来，国际社会的关注焦点仍然是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制裁和反制裁。”崔洪建表示，这是一场“战争级别”的博弈。

如今，安娜和德米特里在俄罗斯的生活尚且平静。但他们也担心，熬过了“冬天”的俄罗斯，在接下来不断“加码”的制裁中，能否继续熬下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欣、林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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