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找到了不属于它的观众”:中国脱口秀演员、观众如何看审查和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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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演出的稿件都是很久以前就审批好的。我去年提交的稿件和上半年的稿件,都还没有排到队审批呢。

特约撰稿人 辛磊 发自新加坡 2023-05-21

2022年3月3日,上海一家剧院内的脱口秀表演。图:Cost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3月3日,上海一家剧院内的脱口秀表演。图:Cost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5月13日,中国笑果文化的脱口秀演员李昊石(House)在北京参与线下演出,其中一个段子提到:在山上看见两只追松鼠的野狗,让他想起八个字——“作风优良 能打胜仗”。这段演出被网友举报“侮辱了人民子弟兵”(编按:习近平在2013年提出“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是党在新形势下的强军目标”,这句话后来常被用于形容中国军队)。笑果很快发布道歉声明,称演出有不恰当的比喻,将无限期停止演员后续一切演艺工作。事件在短短数日内迅猛发酵。15日,北京文化执法总队宣布立案调查,《人民日报》于同日评论“片面追求笑果而不惜踩线,就陷入了误区”。与此同时,支持彻查House和笑果的舆论海啸铺天盖地。17日,北京市文化市场综合执法总队对笑果发出警告、没收违法所得132万,并罚款逾1335万元,无限期暂停该公司在京所有演出活动。上海政府亦宣布已约谈笑果并暂停演出。当晚,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公告,要求会员单位对House进行从业抵制。紧接著,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发布通报称,已对此事立案调查。19日,笑果公开招聘舆情专员、政府关系经理等多个职位。官方一系列举措获得众多网友支持,更鼓吹要严查笑果。前《环球时报》主编胡锡进在事件初始于微博发帖,指公众应该给涉事演员和公司反省的机会,被大量网友反对,其微博帐号疑似遭到举报。亦有网友称,应该彻底严查整个娱乐行业。而在微博上发帖“为何要封杀(house)”、用饭圈语言称军人为“狗哥哥”的网友,遭举报后被警方行政拘留。

近年中国脱口秀行业迅猛发展。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的《2021全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2021年脱口秀市场商业演出达1.85万场,票房收入3.91亿元,比2019年增长逾50%。端传媒综合资料可见,2014年中国脱口秀行业的全职人员少于50人,而到2022年,参加过商演的脱口秀演员已超过1500名。作为中国脱口秀行业的领头羊,笑果在2021年举办的线下演出和开放麦超过1500场,票房约8000万元。根据笑果在2022年1月发布的数据,其制作的线上节目《脱口秀大会》全集在腾讯视频的总播放量超过30亿。

随著脱口秀逐渐走入大众市场,官方亦愈加关注脱口秀对年轻受众和文娱行业的影响力。作为“冒犯的艺术”,中国脱口秀早已被捆绑上沉重的枷锁,线上和线下的演出不但需要通过监管部门的审查,更面临动辄遭到举报的威胁。

House事件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线下脱口秀取消演出,令不少脱口秀演员、观众及内容行业的从业者忧心忡忡。端传媒和他们聊了聊,如何看待审查、举报,以及,在充满禁忌的中国舞台上,脱口秀未来会去向何方?

我在疫情后入行,一开始讲开放麦,后来慢慢有商演了。疫情前很多人就在讲脱口秀,但市场不好。疫情后脱口秀行业大爆发。2020年以后,上海开始有很多演出机会,素人也会想上台,上海外的演员会想跑到上海来。那个时候上海比较包容,每个区都可以讲脱口秀。我一直做线下演出,觉得去线上节目选不上,竞争很激烈。我对出名也没有那么渴望,出名很容易被当靶子打。我更关注我的时薪能不能更高一点。另外,一开始做脱口秀的时候,也觉得线下讲更有趣一点,可以每天和观众接触,尝试不同的东西。可能有些人上台一次、两次、五次,讲得不好笑,就没有上台欲望了。我对这方面更执著,想要上台。刚开始我甚至每天都上台,一天2-3次。当时新人只能讲5分钟。那时成就感很强。昨天5分钟只有一个笑点,明天可能多两三个,3个月以后,你就会听到5分钟里面,观众开始鼓掌了。这个感受的冲击会很强烈。记得第一次观众给我鼓掌,肾上腺素分泌很多,当天晚上都没法睡著,还在回想他们那个很长的掌声。

不过现在想起来,刚入行听到掌声会觉得“我好厉害”,现在认为是所有人努力的结果。掌声这件事和演员个人关系不大,是和整个演出的筹办有关系。比如观众坐下来可以很放松,整个环境的光线比较黑,入场的音乐很振奋、能让观众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主持人和第一个演员能让观众信任。不过大部分观众可能觉得他们工作就15分钟,是骗钱的,哈哈。

22年开始封控之后,上海很多地方(讲脱口秀)都不行了,静安也不行了,要文化报批。几乎只有黄浦区可以,所以某栋大厦附近都是脱口秀俱乐部。我感觉2022年后大家都散了,因为3月到7月上旬都不能演,大家都跑到长沙、武汉、杭州。2022年实际恢复演出大概是7月底、8月。那时候说要复工复常嘛,我们也跟上。那时要隔座,印象很深,永远是坐不满的。一开始看到空座位,心里挺慌的,因为想和观众产生联系。看到空座位就有点觉得信号过不去,没有人。

现场演出的稿件都是很久以前就审批好的,也只能讲报批的内容。审核速度有点慢,所以观众就会说:为什么还有人在讲三年前的段子啊?为什么你们的稿子都不改的呀?

我的稿件很久没有更新了。交了几次,但听说审得很慢。有次演出我挺难过的,看到台下坐著老观众,我讲的东西却是两三年前报批的内容。审查时他不会说你这个不能讲,不会给到一个范围。在稿件交上去后,才说这句话不能讲,或那句话有个什么东西。我去年提交的稿件和上半年的稿件,都还没有排到队审批呢。如果没有审批就只能讲旧稿。有的地方审得比较快,可能想发展文化产业。或者咖位比较大的,公司可能会帮忙催一下。

各地文旅尺度不同,有的地方可以说同性恋,有的地方连出轨都不能说。“穿制服的人”是绝对不可以说的。这是约定俗成的事,军队、警方、消防⋯⋯至于领导人,不是我们国家的话可以讲。

上海还不允许说脏话。我们感觉有的观众尺度比文旅的要紧。如果演员讲脏话,要是脏话应用得合适,大家也觉得没什么。但要是有个别观众拍下来“不可以说X”,放到网上,就会觉得所有人都不能讲脏话了。还是和整体气氛有关,但要是脱离那个场子,很多事情很容易被上纲上线。以前普通观众的愤怒没有那么大,现在可能没什么事做了,就宣泄到我们这里。

之前有看到招募黄浦区文化志愿者(注:指文化市场内容巡查志愿者)的新闻。大家都觉得很恶心。大概就是从2022年7月开始,有检查员在现场。我之前印象不深,可能也有,但比较少。如果文旅的要进来,他们会拿到我们的稿件,说自己是文旅的,要看我们的演出,不用买票就可以坐进来看。

检查员进场会坐在角落。会影响我演出吗?关闭掉自己的感受就还好,就演呗,演完拿钱。我觉得俱乐部会比较难受,要是影响演出质量的话就会影响口碑。如果有检查员来,是不可以和观众互动、说话的,没什么连结。一直到现在都这样。如果你哪天去看演出,发现演员都目视前方,从头到尾不和观众对话,演出直接结束,戛然而止,把观众直接赶走,那就说明当场演出有检查员坐镇。我印象里,他们一般都穿冲锋衣,划拉手机,屏幕特别亮。

2019年7月9日,委内瑞拉加拉加斯脱口秀俱乐部的舞台上放著一个麦克风。摄: Fabiola Ferrer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19年7月9日,委内瑞拉加拉加斯脱口秀俱乐部的舞台上放著一个麦克风。摄: Fabiola Ferrero/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有好几个演员被举报了,就不能在上海讲了,可以去外地演出。

不就是House的事情吗,最近变得特别严。不过从五一就很严,逢年过节就很严。之前开二十大还是某个会的时候也很严。他们会经常来,我们就经常得双目无神地背诵。

除了检查员进场,现场也需要录像。House事件之后,明著说要录像,演员们也怨声载道。正常来说,演员在现场要打破第四堵墙,和观众聊天。现在演出完全是需要报批,内容和顺序都得按照报批的来。最近很多外来的演员演出都取消了,因为文旅看不过来。

想起一个有意思的经历。有次演出结束,我在下楼梯的时候遇到前面两位观众,他们在聊“脱口秀现在什么都不能讲了,就是谈谈恋爱啊健身啊。”那场演出我正好是说谈恋爱的事。他们发现演员就在身后。我就对他们说,“对,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了。”身边还有位演员,他就说,“没关系,你们随便说,我们上面有审查,这里没有。”

审查这事没有太影响我的工作,可能习惯了。也有演员很受审查影响的。有好几个演员被举报了,就不能在上海讲了,可以去外地演出。在线下演出被举报的,有的是被观众,也有被竞争对手举报的。如果一个演员举报太多,俱乐部会觉得很麻烦。因为要举报的话,可能就会一口气举报到公安、消防、文旅⋯⋯所有能举报的地方都举报了。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举报的,现在举报很容易吧。

不是所有人把脱口秀当全职的工作。审查让很多人投入更多精力回去做本职工作了。我记得有个演员是做公关的,以前还会吐槽关于支援贫困山区、农民工、户籍制度这种比较敏感的话题。自从开始审核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还蛮喜欢那个演员的。如果我是观众也会想听这些话题,但应该不会过审吧。

我感觉这几年脱口秀观众从关心文化的观众变成马戏团、游乐园、庙会的观众。

全职做脱口秀演员之前,我做过几年文员的工作。我的专业也和这行毫不相关,是读理科的。我爸妈是体制内的,从小就什么都不让我说。这个不能讲,那个不能讲,你就知道什么都不能讲了。如果是真正的脱口秀观众,他们应该是和我一样,压抑太久了,想听一些真话,不想老听拍马屁、顺从的声音。

大概干了一年,父母才知道我在做脱口秀。我上了很大的台,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他们才知道。我父母是会阻拦的,要叫你结婚生小孩那套。他们也比较功利,做成会觉得你很厉害、值得表扬,如果没有做成就是浪费时间。他们体会不到过程的快乐,或者你对某个事情是真的感兴趣,并且愿意为之付出时间,且不在意结果。感觉老一辈中国人都不在乎这个事情。

脱口秀以前是个小众文化,一下子变成大众文化了。尤其现在很多人喜欢把视频发在抖音上,在现场就说我要互动,也不听你讲的内容了。但互动这个事情又不能过审,因为不可控。我觉得观众是越来越下沉的,也不是说素质越来越差,但会觉得观众对话题的接受度没有以前那么高了,没有19、20年那么先锋了。现在服务的好像是一些大爷大妈,也不关心文化、不关心思想的人,他们就想笑一下。我感觉是从关心文化的观众变成马戏团、游乐园、庙会的观众。

我觉得行业能发展是好的,更多人能赚钱了。以前的老观众还是在的,更愿意听专场了。能赚到钱,才更有动力写东西。对于笑果,我喜欢这个公司吗,我也打问号。里面有很多好演员,但成名后,就去做别的事情了。他自己培养出来的演员,能讲专场的很少很少。

可能资本进入太快了,很多人就不做脱口秀演员了,就是要成名。你不觉得很怪吗?很多脱口秀演员的目标是,再也不要做脱口秀了,要去做艺人、接综艺、拍广告。很多人进入这行是觉得出名容易。我去上健身课团操的老师都和我说,你在讲脱口秀啊,我也想去。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样我就好卖课了。我当时想,原来大家是这么看待这个事情的啊,大家都是想从中赚取一份利益。但我觉得这未必是脱口秀的问题,是社会风气的问题,价值体系太单一了,所有人都想赚钱。

5月15日,有人把举报House的微博截图发到同行的微信群里。我当时心想,这人要干嘛,怎么做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联想。我一开始觉得问题不是很大,谁会想那么多。过两天看下来,又立案调查什么的,可能这个事情确实是踩到很多人民粹的思想上。

关于军队的敏感sense我以前就有。之前有朋友问我有什么不能讲的,我就说不能碰任何和制服有关的事情。朋友的反应是“啊?”结果这个礼拜就成真了,我觉得很恐怖。一般人不会有这种触觉。就像很多人喝酒吹牛,那些把肚子露出来的男的,不是每个人都在骂政府吗,他们什么都说啊。

这几天很多同行把微博卸载了,在朋友圈看到很多人说,再也不用微博了。我一般都不看微博,偶尔发公关帖子、或好吃好玩的。之前说太多话了,发过和封控有关的,就被禁言了好一段时间。被禁言过后我也不太发微博了。

我觉得会因为这事难受的人,包括很多从事出版业、做电影的、做媒体的和我们行业的。不过本来文化行业都奄奄一息了。

2016年,香港的脱口秀表演者 Vivek Mahbubani 说得一口流利广东话,能用英文和广东话表演栋笃笑。摄:罗国辉/端传媒

2016年,香港的脱口秀表演者 Vivek Mahbubani 说得一口流利广东话,能用英文和广东话表演栋笃笑。摄:罗国辉/端传媒

北北,脱口秀资深观众

是不是侮辱,我觉得这事没有办法辩驳。脱口秀找到了不属于它的观众。

脱口秀演员以个性和尖锐来寻找生活灵感,然后写成艺术创作的花话,这样的人和中国现有的其他的艺人都不一样。比如娱乐圈,一个演员每天发微博就是各种转广告,没有人说真话的。但脱口秀演员就是要靠真话活著的,这就是一个悖论。

在十几年前,一个非曲艺科班出身的人,有生活洞察力、会讲笑话,实际上是赚不到任何钱的。在我观察中,普通人开始靠讲笑话挣钱,应该是2010年之后的事情,新浪微博开始出现很多野生段子手,每天发自创的段子,微博的早期使用者喷一下政府都很正常。后期出现牙仙等公司开始把这些段子手大V收编,组成营销序列,开始商业化运作。与此同时,像李诞大学毕业后进了奥美,跟王建国一起给东方卫视的《今晚80后说脱口秀》做幕后编剧,这也是最早靠讲笑话赚钱的途径吧。

2012年左右,北京已经有“北脱”(注:北京脱口秀俱乐部于2010年成立)这种线下脱口秀俱乐部。但非常小众,我一直没去。我第一次听线下是2015年,在一个叫“噗嗤脱口秀”的俱乐部,后来得知这是笑果文化旗下的一个品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池子,觉得池子表演能力特别强,能把现场整个带动得特别嗨。当时也没有养成看脱口秀的习惯,因为这个活动挺临时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它对我来说不是必需品,线下并没有讲什么内容是我只能在线下看的感受。反而我看过东北的二人转、看过天津的小剧场相声,发现现场有很多黄段子或低俗的内容,是电视上根本没有的,你就会觉得,看小剧场是一个比较刺激的东西。但是脱口秀一直以来就挺文明的,尤其在中国这个环境下。

国内和国外脱口秀内容差别,我觉得一个是尺度问题。国外的脱口秀,如果这个人讲的都是不痛不痒的东西,你根本都不会打开,(视频)也不会被汉化,不会传到你眼里。大陆脱口秀就是政治的都不能提,性别议题讲的都挺柔和的,还没有微博女权博主说得狠。另外,国外的脱口秀演员,就有很强的人设,励志的、愤世嫉俗的、嘴很贱的,他以他的身份站在那儿给你讲。比如黄阿丽是一个怀孕的亚裔女性;男性会自嘲白人男性的身分;黑人会讲和种族有关的段子。但大陆没法这样,像house的人设是一个前银行柜员,童漠男之前是一个新东方老师,李雪琴就反复说北大,鸟鸟其实也是反复说北大。这都是不痛不痒的、很正常的、在中国社会没有特殊意义的标签。我们就是不敢触碰种族、阶级、国籍,性别可能是现在感觉唯一有点意思的。

脱口秀现在已经变成中产阶级叙事,不停出现考研、便利店、地铁、上海租房这些话题。在一二线城市花180、280去看脱口秀的人,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这就是迎合主流消费者,不停地在自己的舒适空间内反复。

脱口秀商业化发展后,和原来不一样了。笑果、单立人都是公司,不是原来松散的俱乐部,公司要融资、上市、做新的项目,肯定要往安全的地方走。第二就是审查,报纸、媒体、电影、电视全在收缩,脱口秀可以不一样,这是不可能的。去年脱口秀大赛不是请了上海交警,这个意图不是很明显吗。我也听过笑果演出的本子也要被提前审查,逐字逐句地审,包括线下也要审查。这就是要和官方合作吧。

扩大影响了之后,脱口秀会招惹到本来不属于这个圈子、不理解这个文化的人,这些新观众是带著审查的思想去看的。

我觉得脱口秀一直以来是小圈子的游戏。原本在小圈子、会去小现场看的人,可能是差不多的政见,有差不多的鉴赏能力,他可以接受这个东西是“冒犯”。但我很震惊,我父母看过李雪琴所有的段子,在划短视频的时候看到的。李雪琴是东北人,还是北大的,长得又非常素人,所以爸爸妈妈这一辈都会看。你能看到这个辐射面有多广。

但是通过商业化、通过网络综艺秀,和被剪辑的短视频扩大影响了之后,脱口秀会招惹到本来不属于这个圈子、不理解这个文化的人,会招人耳目,这些新观众是带著审查的思想去看的。像李诞走红了,他讲“人间不值得”,早期观众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段子,他写的一个slogan。但后来真的有人觉得,李诞是个每天不好好工作、每天躺著的一个人。他们看不出来人设和真实的区别。我对这个还挺惊讶的。李诞发新书,有人看了之后特别生气说:你怎么本人这么勤奋?这不是骗人吗?然后你告诉我们要躺著。我就觉得,这是什么理解能力啊,这样的人现在就是他们的粉丝。

孟川发了和白纸有关系的微博,就禁言了。我一看house这事和军队有关系,就觉得大事不妙,这人今年肯定上不了他们任何的节目。后来北京文化市场综合执法总队总队立案调查,我觉得这事完了,无限上纲上线了。看到house本人被警方立案调查,这已经疯到超出我想象。我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当晚我和很多做文化相关工作的朋友都情绪巨差。那个执法队提他的时候,我搜这八个字找到了出处。这我就能理解为什么后面会失控了。

是不是侮辱,我觉得这事没有办法辩驳。整个社会是非常民族主义和保守的,就这样了。我看到了原片段,觉得还好吧,日常生活中不也经常会这么说。两种不同体系嫁接在一起,比如清零,大家不也说“XX早就清零了”,包括密接、人传人,过去这几年大家反复拿这些开玩笑。至于把它想那么远,这是价值观的问题。脱口秀找到了不属于它的观众。

 2022年5月21日,格鲁吉亚第比利斯,俄罗斯脱口秀喜剧演员亚历山大·多尔戈波洛夫 (Aleksandr Dolgopolov)于酒吧为乌克兰筹款。摄:Daro Sulakauri/Getty Images

2022年5月21日,格鲁吉亚第比利斯,俄罗斯脱口秀喜剧演员亚历山大·多尔戈波洛夫 (Aleksandr Dolgopolov)于酒吧为乌克兰筹款。摄:Daro Sulakauri/Getty Images

Steven,曾参与开放麦

笑果一家独大对行业的影响,就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受众接收信息单一,而他被打击到,等同于整个行业被打击到。

因为house的事情,我这几天很窝火。我原本期待已久的表演,因为事件波及被取消了。更重要的是,事件对行业打击太大了,对本身就不富裕的行业——喔,笑果很富裕——带来迎头痛击。有演员朋友担忧,有很多民众会因为这件事情来看现场。他们想来看看能被举报的脱口秀是怎么触碰红线的。

我接触到单口喜剧是在高中,看到外国喜剧演员讲足球的段子,还有黄西上白宫记者招待会。后来也看过和单口喜剧演员有关的电视剧。我不太喜欢脱口秀这个词,都是用单口喜剧,这个语义蛮微妙的。stand up comedy,一个人站著表演喜剧。第一要义是喜剧,得好笑。

我觉得单口喜剧最大的魅力是,最简单的形式,呈现最灿烂的效果。表演形式基本上是一个人,一个话筒,没有道具,基本上是一个人靠语言、组织故事的能力和肢体表演,让很多人有欢乐体验。这是区别于其他表演形式。其他表演形式是表演其他人。单口喜剧是一个人在表演他自己,在剖白他自己。一个人在台上真不真诚,观众是能感受到的。

单口喜剧是要punching up“往上面打”,要打向比你更高位的存在。在美国 punching up,吐槽总统、名人、有钱人、网红等。像中国的小品,讲残疾人、矮胖丑的,是“往下打”,也可以很好笑,但没那么高明。在中国,punching up就很tricky(诡异)了,杨笠说男人或者讲非要生孩子、养老的社会观念,算punching up吗?我觉得算的,这是挑战观念。punching up那不免是要触碰或摩擦红线的。

这几年行业发展,线上基本是笑果一家独大。大家通过笑果来了解单口喜剧。说得不好听一点,我觉得从2020年到2022年,单口的发展基本就是笑果的资本扩张史。这个情况带出的问题是,受众接收信息单一。另外,笑果最开始抢占演员可能一签就是10年,他们就像经纪公司,培养演员的义务,笑果占一半,更多靠市场或演员自己。国内市场当时也不成熟,厂牌也不太多。另外,笑果一家独大对行业的影响,就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呀。他被打击到,等同于整个行业被打击到。

我觉得国内观众对娱乐精神接受度很低,我们可能是个包袱很重的民族。

我之前写过关於单口喜剧的论文。看资料的时候发现,外国演员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成为成熟的演员,或许数年,才能从开放麦走到成熟的商演。国内大大缩短,两三个月或一年,就可以从新人变成红遍大江南北的演员。这个好处可能是不用走弯路,劣势也显而易见,这对演员消耗也蛮大的,我不觉得这是健康的环境。另外,国内的演员集中在20多岁。单立人的演员可能平均年龄高一点,30多岁。欧美公认的说法是,单口喜剧演员的黄金年龄是35-45岁中青年阶段。阅历、经历到了这个地步,能说得更多,表达能力更强。国内没有时间给你成长。

理想情况下,脱口秀演员应该可以在台上讲任何事情,只要是好笑的。但house这个事情和脱口秀演员没有那么大关系。他是被举报的。而举报这个行为我认为是下作的,但在国内是很正当的手段。事情爆发出来后,大家没人关心house到底讲了什么,只会想到脱口秀演员骂了解放军。对于民意来说,可能很多人对脱口秀演员看不爽很久了。

例如很多被杨笠冒犯的男性,会从讨厌杨笠到讨厌单口喜剧。第二,很多人不了解、看不懂也看不惯单口喜剧。市面上有误解,觉得这群人靠讲笑话冒犯人,就赚钱了。可能笑果看起来很火,实际情况并不是。单口喜剧进入公众认知的年头还没有相声或电影这种文化行业那么久,大家对它的认知很年轻。

欧美国家一般不会有官方审查,可能会有政治正确,但演员也有权利出来说喜剧不应该政治正确,这是公共场域,至少可以公开平和地讨论一些议题。毕竟他们有言论自由。

另外,我也觉得国内观众对娱乐精神接受度很低,我们可能是个包袱很重的民族。我有个演员朋友,风格比较泼辣,是比较把生活真实面剖出来给观众看的类型。在台上会讲自己比较惨的经历。有的观众在演出后直接找主持人说,“你们那谁太那个啥了,我家孩子听了都⋯⋯”又或者,如果我讲我妈加入传销组织被骗或是参加葬礼的事,也可以讲的很搞笑,但观众就会觉得不能讲。这些话题在国内外都会给人带来被冒犯的感觉。不过国内观众有举报你的权力。

当你用英语讲单口,你脑子里没有母语的枷锁,不会有审查告诉你在台上不能说什么。

大概五六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去某个城市玩,报名参加了开放麦。那时的场子就在一个奶茶店,几块钱的票价,现场十几个人,他们也不知道你在干嘛。当时单口喜剧的市场还没发展,上台也不用交逐字稿的。后来托组织者介绍了其他讲单口喜剧的朋友。

后来出国留学,我也报名讲开放麦,用英文演出的。在国外讲开放麦就是很爽啊,台下坐的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不在意你是怎样的人,觉得你好笑就可以了。我也不用考虑会冒犯到谁,就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一个人切换语言之后,人格和思维习惯会发生变化,我的思维和内容更打开了。当你用英语,你脑子里面没有母语的枷锁,不会有审查告诉你在台上不能说什么。

回国后,工作了几年,看到以前认识的演员,从学生走到全职做单口喜剧,再到觉得这事没意思了、想转行,我看著心情挺复杂的。喜剧让大家相聚,但这毕竟是一个聚少离多的行业。朋友们发展的轨迹各不一样,一开始都是抱有希望的,但现在普遍是抱有失望的。这个行业很多人可能是捞一把钱就走,很少有想把中国的单口喜剧行业提起来的。聚少离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单立人有个口号叫comedy brings people together。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现在身边有年轻的演员朋友还是有想表达的东西。但不知道可以生存多久。我朋友可能也考虑回老家做其他事情或者出国留学。

我想起Will Smith去年在舞台上打了喜剧演员Chris Rock的事,当时看到国内舆论说“揍,就该揍了”,就感觉到一种苗头了。对美国演员是肉身的一拳,在国内就是铁拳。

我有个豆瓣友邻,他对house事件的态度是不在乎,他本来也觉得国内的单口喜剧就是一坨屎。对于我这种关注的人来说,我觉得不care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是care takes courage。

2021年7月26日,香港一间酒吧正进行栋笃笑表演。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1年7月26日,香港一间酒吧正进行栋笃笑表演。摄:陈焯𪸩/端传媒

Quinee,脱口秀大会多年观众

中国式的脱口秀就是阉割的笑话。

我最早在2010年前后接触脱口秀,当时在香港读本科,在youtube看黄子华的表演片段,一段段反复看。那时候我们是混宿,有时候从男生宿舍经过的时候,会听到有人学黄子华表演。

我觉得黄子华很多段落得听了三次以后才会特别有趣。他的文本会复杂一点,不是那种轻松简单的笑点,一整套完整的文本。你要去理解文本之间的联系,要以整体来看会很好笑。

黄子华早年的秋前算账是讲六四的,还有讲九七回归的,都很辛辣。现在回看会觉得,还能讲这些东西啊?但当时是可以讲得很直白的。另一个很大的主题是讲打工仔的生活,讽刺职场和劳工的剥削关系,比较出名的是风球的笑话。黄子华说他做脱口秀要做很多research的,要写essay,花一年功课才能写出来。我觉得很厉害,他一整套内容是丰富、有价值的,不仅仅是搞笑。他也不是讲道理,但你会觉得有哲理,会觉得言不止于此。

我后来看李诞说启蒙也是黄子华,我有种“原来我们起点是一样的”感觉。黄子华之后,再看脱口秀就是笑果的。有段时间我就很迷李诞和池子,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反复看他们的集锦片段。

我在看国内脱口秀的时候,同时也在看Netflix上外国演员的脱口秀。我觉得国内脱口秀的内容比较浅。你还会发现国内脱口秀,早年还是会开辛辣的玩笑。但李诞这个人也很精明,知道安全性,后来感觉大家越来越不敢开玩笑了,线越收越紧了。

因为他们演员都经历了上海封城,但提到上海的时候非常小心。无论是讲脱口秀,还是发微博。没有几个人是吐槽批判的态度聊上海封城的。我觉得这是很难过的事。

脱口秀是有责任针砭时弊的,但他们完全没法做这个事情。他们是要温和地聊自己的生活。但吐槽里面还要带有表扬,你能看到挣扎和尴尬的地方。即使在这个状况下,已经是很温和聊上海疫情,脱口秀大会那集讲上海的内容还是被整改了。

我感觉演员是被驯化的,尽管驯化不是他们本意。而且笑果上了两次春晚,你大概率知道笑果已经是要做政治形象。他们也搞了内部的综艺。这个综艺请了消防员和警察一起做的,主题是来赞扬消防员和警察。之前包括在吐槽大会,也会请运动员。他们时不时会打一些安全牌。

粤语 talk show 第一人黄子华。摄:端传媒

粤语 talk show 第一人黄子华。摄:端传媒

尽管他们讲的东西不痛不痒,还是会讲中国议题。

脱口秀本身就是要承载一个东西。要是没有观点,就是讲笑话。中国式的脱口秀就是阉割的笑话。看的时候就很难受。之前每季脱口秀大会我都看了,但最新一季我看到一半还罢看了,你明显感觉到不对劲。评审value的东西不是脱口秀本质的东西,更value谐音梗、内部梗(八卦)。我后来在想是不是没有东西可以讲。记得有个脱口秀演员在线下说,他想讲很多东西,提了十几个话题上去,都没过审。最后讲了一个很安全的东西,还是不行。尝试和社会时事类相关都不可以讲,感觉去年审查是很严格的。

女性主义好像是脱口秀里面还能表达点东西的议题了。但如果要拿脱口秀大会里面女性主义的深度和认知,要和国外女性主义比较,比如Ali Wong,那还是没法比的。杨笠也未必是女权主义者,但那一句普信男,变成大家熟知的暗号,是推动了很多东西。她的表达是暧昧的,两边都不得罪。但即便是最温和的批评,也掀起了性别对立,我觉得这个是讽刺的。

我有时候会想,脱口秀已经束手束脚了,为什么还会看中国的脱口秀。暗自也会希望他们能戴著镣铐好好跳舞。你也会看他怎么和官方共谋,你也好奇这件事。还有就是,尽管他们讲的东西不痛不痒,还是会讲中国议题。

脱口秀就是讲议题。国外的脱口秀再好笑、再共情,还是讲普世价值,比如讲性别议题、种族问题。但在中国讲的还是中国背景的问题。还是带著中国的观察去看脱口秀,我也关心中国的时事,我很难被戒掉中国的脱口秀。尽管他们是被阉割和束缚的,我还是想听他们还在讲什么。

妥协成这个样子,都没法讲脱口秀。那不如放弃吧,我们一起来说真正的脱口秀。

如果我是做脱口秀的话,会希望笑果做好,可以带动其他人有饭吃。但会不会有些人觉得笑果太商业了,拥抱资本,为了妥协牺牲了很多东西,从而获得了扩张。要怎么在中间获得平衡,在获得平衡的时候,会不会变成共谋?这个东西挺难的。我不觉得这是笑果的错。Personally,对于笑果,我从早年很喜欢到现在平淡了。现在出事了,还是觉得不应该发生在这家公司上。当然我对中国脱口秀还是抱有希望的。可能还是要转地下吧,讲笑话变成口口相传的技术。

如果温水煮蛙,笑果就这么自我审查下去了,靠这种妥协生存下去了,变成中国式的、没有观点的脱口秀,也未必不是好事。现在铁拳下来,告诉你这样也是不行了,你以为可以游走在边界,把所有幻想打碎了,把所有空间挤压了。就是告诉你,妥协成这个样子,都没法讲脱口秀。那不如放弃吧,我们一起来说真正的脱口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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