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雪的第二乡丨第二十一章 今夜扁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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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给你加满油了。”向寅把车钥匙丢给对面的圆脸男孩。

“都跟你说了下次不用给我加油了,不过,这油用得真快啊。”提姆摸着钥匙说。

“某人要伤心咯……”提姆晃晃脑袋,故作感慨。

“谁啊?”

“隔壁班的 Emily 啊,听说你恢复单身后,来找了我好两次啊,为什么女孩儿来找我,问的都是你……为什么有些可怜的人啊就只有传话筒的命……”

“……”

“这周还用车吗?”提姆凑过来,暧昧地问。

“还没定。”向寅说。“周三告诉你。”

周三的时候,向寅去楼下邮箱取信。一个薄薄的信封,打开一看,是他前阵子申请湾区大学转学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里还说,转学的资料和相关表格会另行寄出。

向寅把通知书放到一边,取出手机。

正靠在微波炉旁热午饭的桑宜感到手机在震。打开来一看,是向寅的短信。

“周六晚有空么?”

“有啊,怎么了?”桑宜回。

“两件事情,第一,我要过生日了。第二,我有个好消息要和你分享。”

“你生日我知道的,口供那会儿你都老实招了。不过好消息是什么?”

“我申请了转去湾区大学,被录取了。下学期开始直到毕业,我就在湾区大学念书了。”

“真是恭喜啊!”

“所以要庆祝一下,周六晚上可以么?”

“可以啊。有蛋糕吗,我去给你订个蛋糕?”

“其实……不太喜欢甜食……”

“啊,这样……”桑宜立刻想起来,有次和向寅一起吃饭点了甜食,都是桑宜一个人吃掉的。那顿饭还是他付的钱。

“那想要什么生日礼物,现在说还来得及哦。“她又问。

“不需要,带个人来就好。”口吻直接而肯定,并无引人遐思的波动,桑宜却无端耳垂一热。

周五晚上下了班,桑宜开车到湾区大学旁的购物中心。逛了半天,也不知道给向寅买什么礼物。她实在也是不知道,按照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该带什么样的礼物合适。

现在和他是什么关系呢?桑宜走过一扇一扇亮着灯的橱窗,很认真地想。

过去一个月内,两人每个周六周日都见面。程序也是一样的:在金门公园碰面,与要遛的狗一起跑上一圈。高颜值的 Foo 的出镜率比较高,除此之外,桑宜还见过一只蓝眼睛的哈士奇,一只脸皱巴巴的斗牛犬,一只黑白拼接的边牧,和一只流着哈喇子的金毛。十二点左右,桑宜陪向寅将狗送还,两人一起吃午饭。下午则相对随意些,去外公那里复诊过两次,其余的时候则是去附近的海滩和山林,边走边聊。

那时候天黑得很早,四五点的时候两人会静静等待夕阳。之后一起吃晚饭,地点多半是日落区的中餐或越南餐的小馆子。那里的桌子像是永远都擦不干净,但菜的味道确实是地道的小时候的记忆。

戒指被褪掉的那一天,向寅离开后,桑宜在公寓门上靠了须臾,然后她折身到窗前,拨开百叶窗看向楼下。向寅的车还泊在路边,前灯闪了闪,之后车子在路灯的光晕中打了个回旋,就向夜幕深处驶去。

桑宜感到一种被别人探究了心意的恓惶,以及久违的约会后的疲惫 — 那一天用光了她积蓄了许久的情感。恓惶与疲惫交织着,又生出对所有可能的下一次的期冀。这样的期冀还带着一种跃动的生机,“飞象自己可以飞。”

但他们真的是在约会吗?按照见面的频率,对话中一些不经意的措辞,以及向寅每晚的一条“晚安”短信来看,应该是的。可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是没有肢体接触,只是向寅似乎有意将肢体接触控制在必要事项内,比如将遛狗的皮绳交到桑宜手里,又比如爬山的时候扶她一把,最出格的一次,也不过是两人跑步时经过一株杉树,一阵风将松散的针叶吹到桑宜脸上和头发上,向寅顺手替她拈掉。

桑宜就这样边走边想,想向寅的礼貌与克制,没想出答案,却在被动中生出一种隐约的渴望,不动声色的,就像春雨里悄悄破土的绿芽。她眨眨眼睛,告诉自己要理性一点,和他之间不是没有差距的,并且她也希望再更多了解他,比如说他的“把柄”到底是什么。理性意识回归了一点,她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给他买什么生日礼物上。— 虚长他八岁,真只带个人去,多少有点丢分。

最后,她到文具店买了一个红信封,在里面放了 131 块钱。给这样的礼物只有一个原因,她记得向寅提过,他的生日和过年离得很近,小时候每年那几日会收到妈妈和外公的红包。

———————————

周六晚八点。帕洛阿托市中心。

离湾区大学最近的一家酒吧正用超大音量循环播放流行小天后 Ariana 的新专辑,顾客很多,走路不留神会撞到人,说话要靠喊,这些还在放假中的学生要趁着开学“收骨头”前再好好薅一把快乐生活的羊毛。

“向寅你想听笑话吗?”坐在转椅上的桑宜将手肘支在吧台上问身旁的大学生。

“你讲笑话么?听啊。”向寅在转椅上左右转了转,心情似乎很好。

“我有一阵子,一个朋友都没有,特别特别沮丧。也没有人找我,除了客户和同事谁也不认识。每天都很渴望 human connections。有一天我上 Facebook,看到一个叫 John Atlas 的人加我,我还特别高兴。”桑宜呷了一口酒, “然后我批准了,那个人就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很高兴认识我,有我这样的律师他们很荣幸。说以后我有用到他们的 business 的地方,给我打 20% 的折扣。”

“又是你的前客户么?果然是美女律师,你看入坑的就不止我一个人。”向寅边说边拊了下桑宜支在吧台上的手臂,动作轻快活泼,像引起她的注意,又像为刚才的话做个延伸性的说明。总体的基调是顽皮的友好的,但已经有了调情的意味。

“你听我说完嘛。”桑宜则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作为回礼。“然后我就跑去查这个 John Atlas 是哪个案子的,干什么的,然后我查到了……”桑宜做了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他是个卖移动厕所的,有一次被人告了,找的我们代理……”

向寅哈哈大笑,肩膀直颤。

“我还从来没看过你这么笑法,我很开心,”桑宜拍了拍他的肩膀。

“Yi 你信不信,其实我笑点很低的,小时候老师讲笑话,别人都不笑的时候只有我一个在笑。只是后来好久都没有那样的心情了。”向寅说着,侧过身子,拿自己的酒杯去碰桑宜的,低声说“Cheers。”杯子碰在一起,桑宜那只里面的冰块晃了几晃。向寅看了一眼,说,“你喝太快了,让调酒师给你兑一杯橙汁缓冲一下。”他从桑宜手中抽出杯子。这次是手指触碰手指了,一瞬间两人都停了停。向寅再次拊了拊桑宜的手臂,顽皮活泼的基调益增,同样增加的当然还有调情的意味。

从调酒师手里接过橙汁,递给桑宜,向寅说,“公平起见,我也给你讲一个笑话。我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人问我,what’sup?我都会仔细看天,然后认真回答,It’sthesky!”“好不好笑?”(注解: what’s up 用于打招呼,有“怎么样”的意思。但up也是上方的意思。所以向寅会搞错。)

桑宜装不出来,只好老实说,“这个我以前听人讲过的。”

“是吗?那大概很多刚来美国的,都犯过这样的错吧,所以你不觉得好笑。”向寅倒也不介意桑宜对他的笑话不感冒。

“我再给你讲一个,这个你不笑我就罚酒!”大男孩在兴头上,越挫越勇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方向感那么差吗?”向寅问。

“为什么?”

“因为你缺铁!你是女孩子,女孩儿身体普遍缺铁啊。你想啊,地磁场南北极是个大磁铁,你缺铁,怎么能搞得清楚方向呢,吸不过来啊……哈哈哈哈哈,好笑吗?”

向寅笑了半天,看桑宜,发现桑宜又没笑。“有那么不好笑吗?”他有点沮丧。

桑宜坐在那儿,她的注意力在向寅用的那个词“女孩儿”上,不管他是有意无意,这个词打动了她,她的感动大于笑神经末梢的震颤,所以笑不出来了。

但是向寅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层玄机。他自个儿沮丧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我带你去夜店玩。我就不信今天不能让你 High 起来。”

“可是我今天穿的衣服不对啊。”桑宜说。

“没关系,我的衣服也不对。这次就是自己开心就好,下次换了合适的衣服再说。”向寅一把拽过她的手臂。

桑宜上一次去夜店还是法学院毕业的时候。这会儿她跟着向寅,沿着通道往舞厅走。她身份证上的年龄在几分钟前被门口的保安反复核对过。高大魁梧的黑人保安一手握着腰间别的枪弹夹,一手高举着她的身份证,借着路灯的光仔细辨别真伪。在确定身份证不假之后,保安撮起嘴,用一只眼睛盯着她,另一只眼睛扫着她的身份证,两只眼珠倏忽靠拢又分开,像开了个短暂的碰头会,然后他的两只眼睛和一张嘴一起努向入口处,意思是可以走了。

通道很长,桑宜身边跑过几个女孩儿,赤着脚,手里拎着高跟鞋,有一个女孩儿还冲他两飞了一个吻。女孩儿裙子上的亮片像仲夏夜空的星星。桑宜看了看自己到膝盖的裙子,她把裙边拎起来,捏住两个角打了个蝴蝶结,这样裙子下摆就在膝盖十厘米上面了。到这种地方来,她觉得自己快变成另一个人了。 

那晚桑宜喝了好多酒,“我真的把’长岛冰茶’当‘茶’喝了。”她咯咯笑着说。

她去拉向寅的手,向寅则反过来抱她,将她框在自己身体的范围内。向寅穿黑 T 恤牛仔裤,桑宜手勾着他的腰,小臂内侧贴着棉质 T 恤薄薄的衣料,她闻到向寅身上很淡的很舒服的味道。她有时候探出身子,和着人群的节奏蹦蹦跳跳的,有时候又笑着缩进他的怀里。

“胯。”向寅冲桑宜喊。

“什么?”桑宜也喊。

“要用拉丁舞步的话,你要动跨,不是左右摆,是上下摆。”

这时候放的曲子是 Charlie Puth 的 Done for Me,只不过是混音强节奏版。向寅和着音乐向后退着步子,步伐像猫科动物,但还是拉着桑宜的手。他用口型对着桑宜唱,

“I lie for you, baby,(我为你而撒谎)

Cry for you, baby,(为你而哭泣)

Die for you, baby,(为你而牺牲)

But tell me what you’ve done for me。(但告诉你,你为我做了什么?)”

唱完后,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舔了舔嘴唇。

DJ 把乐声弄得震耳欲聋的,桑宜四下望望,越过攒动的人头,她发现大厅尽头的墙上竟然悬挂着一幅油画,灯光陆离,那画的背景看起来像是幽蓝色的。画上隐约可见一个女人,在闪烁的光影里,带着审判似的微笑。

他们一直玩到夜店打烊才往外走。向寅开车送桑宜回去。开到桑宜的住宅楼下,他问桑宜要过车库 fob 钥匙,连按了好几下。

“宜,这个门打不开,怎么回事?”向寅问。

“昨天还好用的啊?”桑宜说。“怎么会这样呢。我试试。”她把头靠在向寅的肩膀上,从他手心里摸到钥匙,也按了按。没有任何动静。

“看来真的坏掉了,”桑宜觉得怪抱歉的,“那,不然街 par?”她按着额头说。

“也只有这样咯。”向寅向车窗外探了探脑袋,说,“还能怎么办……”

这个时候附近的街 par 都被占满了。他们不得不把车子停到几条街外,然后寻着路灯的光往回走。

天下着雨。他们淋着雨开始跑,一路上向寅用手遮着桑宜的的头。这样两人湿漉漉地回到了公寓,当然,桑宜有人工雨伞,要少许好一些。

公寓的门关上了,向寅靠在墙上,意味深长的看了桑宜一会儿。那样的交流是心照不宣的 。

然后他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用食指背面轻轻刮着桑宜的下颔。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深情不如说是认真,就像是在完成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桑宜忍不住思索。

但思索立刻被打断了。

向寅手托住她的腰,温热缠绵的气息落在她唇齿间。

其实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他,其实关于自己的过去也没有完全告诉他。甚至包里的红信封都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他—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向寅出门只在衣兜里装个钱夹手机,桑宜本想在当晚分别的时候把信封给他。

可在那个瞬间,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在桑宜的意识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弭无踪迹,在他的怀里,桑宜再次感到久违了的只有两个人的热度和柔软。有些渴望一旦开了口子,就有了覆水难收的势头。

那个快乐的可以忘掉一切的时刻到来了,桑宜闭上了眼睛。

后来桑宜恍惚睡去。然而梦中黑暗处似有光斑跳动,照亮的地方有一幅画,女人的脸从幽蓝的背景中浮起,带着审判的笑。

———————————

桑宜缩在一件米色吊带棉睡裙里,睡着的时候像个蜷着的虾球。向寅将垫在她腰下的手慢慢挪出来,又给她盖好被子,来到客厅。

他需要暂时与她拉开一点距离,脑子里有太多画面在闪烁。

1 月 25 日,也就是周三那天,他收到湾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就放在桌子上,旁边他的电脑屏幕亮着,页面上是一条新闻。

川普的政府颁发了一道行政命令,这条被称为第 13768 号的行政命令要求「庇护城市」履行遣返非法移民。而拥有几十万移民人口的旧金山,就是这样一座庇护城市。

数字构成的名称让行政命令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但向寅觉得,这是他所恐惧的一切的开端。

如果他被遣返,如果他要离开美国,回到越南……阿公怎么办,没有他那一点可怜的制衡,Lee 只会变本加厉。但如果要带阿公回越南,阿公身体不好,病复发了又怎么办?

而他自己……还有一年半就可以从湾区大学毕业了,他其实有信心考入湾区大学的医学部,但是在那之前……比如说有一天他回到家,打开邮箱,里面掉出来移民局的一纸递解令,令他三十日内离开美国,他该怎么办?未来连同过去,将一起被掐断。十九年的记忆和习惯,那是从一颗种子发展成的完整根系,和旧金山的土壤纠缠在一起。如果要走,需不需要把那棵长成的树连根拔起?不这样又怎么才能在西贡重头开始?

但每次他想多回忆一些这个他出生的城市,想起来的却只有湄公河上雾蒙蒙的炎炎烈日和母亲在最热的天气里仍然冰凉的手。说到底,那是一个他其实很陌生的地方。

但那里又毫无疑问是他的故乡,他的第一故乡。

西贡和旧金山,他到底属于哪里?又或者问题应该是,哪个地方会接纳他而不是抛弃他?

向寅从来不是被动的人。在坐以待毙等待救赎和主动出击夺其所需之间,他永远会选择后者。在那些模糊的沉重的却又相互冲撞的画面背后,向寅知道自己的答案其实很明确了。他不想离开,也不想再受人擘肘,他要他的“把柄”彻底消失。

时间不多了,每一步都要快速精准。

他回到卧室。

桑宜并没有醒。

眼睛像夜猫一样适应了黑暗,卧室的物件摆设反哺了白日的天光,室内一切洞然。桑宜的睡颜在他眼前清清楚楚,带着一种很别致的美。

“谢谢你什么都没有问,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女友。“他在心里说。

(下一章,被蒙蔽的真心和对原告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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