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好莱坞国王”韦恩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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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出庭的日子里,这位67岁的老国王,颤巍巍地拄着扶步车,穿过100多位各国记者和观众的目光,无视鄙夷的唏嘘和打量,在众目的炙烤中从容、镇静地走进法庭——他坚持无罪辩护,并决心沉冤昭雪。因为两年多前,他几乎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当时80多位女性站出来,包括巨星安吉丽娜·朱莉以及打黑工的小助理,指控他性骚扰、性侵和强奸,行为跨度长达40年。他一个人点爆了全球反性侵Metoo运动。

**文 | **陈腾

**编辑 | **林鹏

发自纽约

门终于打开了,杰西卡·麦恩小姐穿着一袭纯洁的白色毛衣,出来了。34岁的她紧张地揪着袖口,像个害羞的女孩,在闪光灯下,走向她主角的位置。

麦恩在好莱坞闯荡了10年,这场景本来应该庆祝。可她很难把这当成人生巅峰,因为她要站上的,是纽约区刑事最高法庭;她要讲述的,是自己被强奸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心理变化;她要对抗的,是曾经捧起341个奥斯卡提名、81个奥斯卡奖,在好莱坞呼风唤雨的国王——哈维·韦恩斯坦;但她也铁了心,指控他犯有最高可判终身监禁的捕猎式性侵、最多可坐25年牢和4年牢的一级和三级强奸重罪。

杰西卡·麦恩,图片来源路透社。

在出庭的日子里,这位67岁的老国王,颤巍巍地拄着扶步车,穿过100多位各国记者和观众的目光,无视鄙夷的唏嘘和打量,在众目的炙烤中从容、镇静地走进法庭——他坚持无罪辩护,并决心沉冤昭雪。因为两年多前,他几乎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当时80多位女性站出来,包括巨星安吉丽娜·朱莉以及打黑工的小助理,指控他性骚扰、性侵和强奸,行为跨度长达40年。他一个人点爆了全球反性侵Metoo运动。

韦恩斯坦出庭,图源视觉中国。

两年后的2020年1月6日,“Metoo第一案”开庭时,只有包括麦恩在内的两位主要证人,站上了法庭。和许多性侵案一样,各方各执一词,让人困惑。现在,人们纷纷看向这座老旧而庄重的法院,希望它给一个答案。只是为此,冰冷的司法注定要把男人和女人的心,活活撕开,挖出最难以启齿的真相。

想到这严酷的过程,麦恩已经两周没怎么睡了,被害妄想日夜撕咬着她的心灵和记忆。此刻,她手握舒压的弹力球,站在证人台上,深呼吸,宣誓:

“我郑重、由衷、真诚地宣誓和确认,我将提供的证词属实,完整真实,且只有真实。”

1

大约在2013年初,麦恩参加了一个好莱坞山富豪的派对。那天,她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在和朋友塔利塔·玛雅说话。

那人穿着燕尾服,看起来十分春风得意,显得和周围人很不同。

“这人是谁啊。”麦恩走上前去,当着两人的面问。

“哈,你不知道我是谁?”老人说。

“我不知道。”

“我是哈维·韦恩斯坦。”

“哦?”

“我是《莎翁情史》和另一些奥斯卡获奖影片的制片。”

玛雅紧张地揪着麦恩的手臂,让她赶紧闭上那张只会说“我不知道”的嘴。

她还不知道,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位犹太男人,是好莱坞之神。

虽然这神本身胖嘟嘟的,长相也不好看,但这不妨碍他眼光毒辣,更不妨碍他有一颗冒险的野心。他1952年在纽约出生,27岁时和弟弟白手起家,专门发行巨头们懒得光顾的独立艺术电影和外国电影,与美国主流制片厂分庭抗礼。

1989年,他把《天堂电影院》从一部无人问津、票房惨败的片子,送上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的位置,奠定了他在美国电影版图上的位置;他一手捧起了昆汀,负责发行他几乎所有的影片;他集结起了全美第一支游说公关团队,专门冲击奥斯卡奖;他更让自己成为了外国电影进入美国市场的主要渠道:包括张艺谋的《菊豆》、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日本电影《幽灵公主》、以及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英国电影《国王的演讲》,数不胜数。可以说,在很多刺穿人心的经典影片背后,都有韦恩斯坦,一个极其努力的完美主义者。他把大半生都献给了自己热爱的电影。

《天堂电影院》剧照,图源网络。

同时,他也以作风凶残出名。自从把《天堂电影院》一口气剪掉50分钟让它发迹后,他就成了声名远扬的剪刀手。他把《霸王别姬》的美国版剪了将近20分钟,不知道陈凯歌怎么想的,据报道,戛纳电影节的评委看见后气坏了,骂韦恩斯坦“剪了之后狗屁不通”。《幽灵公主》的导演宫崎骏告诉《卫报》,当时日本制片为了保全作品,在给韦恩斯坦寄片子的时候,附上了一把武士刀,外加光秃秃的字:不许剪。

虽然充满争议,但40年间,靠着抄这条荆棘的小道,兄弟俩把生意从需要亲妈来当前台,发展成吸引迪斯尼公司八千万美金注资、捧红无数演员、在好莱坞呼风唤雨的影视帝国。

韦恩斯坦和女星们,图源网络。

2

遇见神的那晚,麦恩只是千千万万个“好莱坞漂”中渺小到尘埃里的一个。

她出生在华盛顿州的一个高原小村上。那里偏僻贫穷,4岁时父母的离异和之后两人的再娶再嫁,让她的成长充斥着不安全感。少有的快乐,是离开那个满是粪便味的奶牛场,随剧组去各地演出。演戏,就这样成为了她所有不幸中的确幸。

高中毕业后,她靠美发手艺和在麦当劳打工赚钱补贴演戏。25岁,为了实现影星梦,她只身来到洛杉矶,跌跌撞撞一度付不起房租,只能流浪。为了演戏,她说自己放弃了很多,甚至和父亲大吵一架。可是她参演的节目要不然没播出,要不然就只限于流动剧场。在洛杉矶摸爬滚打了两年,她似乎连好莱坞的门都没敲开过,更别谈挤出什么钱来,去正经地上上表演课。

但那晚夜幕降临后,韦恩斯坦单独把她拉到角落,说:“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们讲话,对你我都不好。”麦恩懵了。

韦恩斯坦又神神秘秘地说:“我喜欢你的长相,对你这个演员有兴趣”。然后,他要走了麦恩的电话号码。

回想起一切的开始,法庭上的麦恩走神了。当她恍过神来的时候,检察官已经问了她第二遍:“那他之后联系你了吗?”

联系了。

很快,他就约麦恩去书店,送了她四本书,并且告诉她,要当个演员就得知道电影的历史。紧接着,他带着自己的助理,邀请麦恩一起去昂贵的餐厅吃饭,仔细问了她的经历,并说愿意把她带进自己那个万人景仰的造星工厂。当时27岁、一无所有的麦恩,有什么理由不兴奋呢?她相信:“上帝终于眷顾我了,因为我忠于自己,忠于梦想。”

3

好运纷至沓来,韦恩斯坦又约她到半岛酒店吃饭,继续聊表演。

他开始问她怎么长大的、父母是否离婚、她和父母的关系好不好,甚至她家人赚多少钱这种隐私的问题——韦恩斯坦对她的兴趣已经延伸到了专业之外。

期间有人上前来恭维韦恩斯坦,谈话被打断的他很恼火。他让服务员收起餐食,送到楼上房里去。

在房间里,韦恩斯坦再无心吃饭。他解开上衣,说自己想帮麦恩按摩。麦恩说不想被按。来来回回几次之后,韦恩斯坦说:“那不然你来帮我按吧?”

“当他脱了上衣,躺在床上,你为什么没有离开房间?”韦恩斯坦的辩护律师唐娜·罗图诺问道。

“我不想激怒他,只想给事情降温,让那次会面愉快地结束。”

“你明明可以走出那个房间,然后再也不见韦恩斯坦。不对吗?”

“那会相当于宣告我的职业死亡。”

唐娜不买这个账。这位女律师在法庭一出场,就替韦恩斯坦分担了一部分的口水声。但她坚信每个人都有辩护权,她说,“你必须真真正正地相信这个理念”。

因此有人说,在韦恩斯坦和监狱中间,隔着一个唐娜,一个真正的斗士。这位来自芝加哥的律师,没有名校背景,她是靠自己的努力,一点点打下江山。她坐拥的历史,是成功替约40位受到性侵指控的男性做辩护,只失手过一次。她把失手那次客户的照片,放在自己办公室里,让自己永不忘记。

也因此,在这场所有女人都赶来埋葬韦恩斯坦的盛会上,唐娜被视为“女人们的叛徒”。但她说自己是个终极女权主义者。这位每天穿着高级时装、踏着高跟鞋出庭、妆容有点像女巫、但气质又永远像钢铁侠的女人,不认为女人是幼稚、无辜、没常识、没主张、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她批评女人们既想要利益,又不想要风险。她不喜欢女人们自愿待在酒店房间里,又对随后发生的事情不负责。她说:“女人们有选择。有很多说不的人,走出了那个房间,她们现在已经很出名了。”

唐娜·罗图诺,图片来源芝加哥杂志。

她和麦恩在法庭的对峙,常常会让我觉得像在看两个女人吵架。她们看起来十分不喜欢对方,因为麦恩显然没有走出房间。她拿着润肤乳,用僵直的手指,在韦恩斯坦后背胡乱涂,即便她觉得眼前这个大胖子和他那布满黑头的背,摸起来很不舒服。

“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想要利用他的权力,正确?”唐娜问。每次在法庭上听她问一声低沉又极压迫的“正确”,我都要抖一下。那势如破竹的口气,命令着麦恩的臣服和溃败。

但法庭上的麦恩,显得无畏。她会用各种方法回答,甚至挑战法庭——拒绝回答,但让步是不可能的:

“利用?不是。我希望一切都是专业的。”

“不管专不专业,你都希望得到好处,正确?”

“我也想从我的经纪人那里得到好处,但是他们不会置我于那种境地中。”

“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女演员,你应该知道这份工作不只是撞大运,对吗?”

“我想说……我想说……我相信撞大运是因为,总有像查理兹·塞隆在银行发迹这样的故事。当时的我听起来觉得很真实。”

在那个渲染着投机色彩的传说中,一度穷得靠偷面包度日的塞隆,一被星探发现,就飞黄腾达出演了各种电影,最后成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不知道这些传说,是否包括了她的努力、胆识和演技,是否包括了她最开始只是一个没台词的小角色。但类似的口水故事,一定包括了麦恩常常听见的潜规则,比如哪个女演员和谁睡了,才得到的某个角色。

4

按摩完之后,麦恩说自己落荒而逃。但刚被按摩完的韦恩斯坦,开始约麦恩去喝茶、喝咖啡,送她晚礼服,邀请她参加活动,尤其是2013年2月23和24日,连着两天,韦恩斯坦邀请她参加了奥斯卡典礼的一系列派对。

在那个激动人心的颁奖典礼当晚,韦恩斯坦穿着燕尾服,像所有男男女女一样盛装出席。看着近在咫尺的世界,星光灿灿,麦恩说自己和每一个女演员一样,都渴望站上最佳女主角的巅峰位置。她说自己也和每个人一样,喜欢那个被这么形容的派对:“有那么多可能永远无法被回答的哲学问题:真相是什么?现实是什么?怎样办一个得体的奥斯卡派对?”

奥斯卡颁奖典礼,资料图。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带着散不去的兴奋,麦恩和玛雅又被韦恩斯坦邀请到附近的蒙太奇酒店喝酒。他说麦恩长得比娜塔丽·波特曼还漂亮;还说她需要把脸部清理干净,因为电影会有镜头大特写;最后,他说自己正在制作一部吸血鬼电影,需要两位女主角,他觉得麦恩和玛雅一起,很合适。

派对魔幻的梦境,酒杯碰撞的欢笑声,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国王伸来的橄榄枝,让从未出演过主角的灰姑娘,把这八字没一撇的电影,当成了改变一生的水晶鞋。她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切,都很韦恩斯坦:先按摩试试看,许诺点什么,然后开始建立性关系。

夜深了,麦恩说韦恩斯坦让她俩一起上楼,去他房间里看剧本。正当两位新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梦想中的剧本时,韦恩斯坦走进了卧室。

突然,他叫麦恩进去。她讪讪地走到门边上,问什么事。韦恩斯坦把她一把拉进去,关上门,疯狂地亲她。麦恩说:“哇,哇,哇,我跟你说过我不想有性关系,我跟你也不熟”。她说自己越拒绝,韦恩斯坦就越生气,用更大的力:“你已经接受了我发你的那些派对邀请了,你得让我为你做点事,不然我不会让你走的。” 麦恩说自己被吓到了,为了让他平静下来,麦恩用玩笑的口吻说:“什么事?”他让麦恩坐床上,然后,去亲她的下体。全程麦恩很安静,也没有对门外的朋友求救。

玛雅自己一个人在卧室外看着电视,她没听见什么声音,也没去问发生了什么,她出庭时解释说:那是因为麦恩是自愿上的楼,自愿走进卧室里,韦恩斯坦没有用剧本引诱她们,因为那晚他压根没提过剧本。

没人知道谁的证言更可信。但当时,麦恩坐在床上,过了很长时间,为了结束这一切,她假装了性高潮。韦恩斯坦问她感觉如何,她说:“这是我体验过的最好的性高潮。”

“你从不想和韦恩斯坦有性关系,对吗?”唐娜问。

“从来不想。”

“即使当你说双方都同意了,你也不想,正确?”

“正确。”

“所以,每次发生不情愿的性关系的时候,你都在对他撒谎?”

“我确实会和他玩角色扮演,是没有实质性的性互动。”麦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关于女星们给韦恩斯坦制造幻觉这件事,似乎已经是好莱坞公开的秘密。2013年,在奥斯卡提名揭晓大会上,主持人赛斯·麦克法兰在念完最佳女配角的提名后,说:“恭喜5位,从此以后,你们再也不需要假装被哈维·韦恩斯坦吸引了。” 场下一阵爆笑。

5

想到这些关于女演员的公开笑话、流言蜚语、污名、潜规则,麦恩说自己一点也不想沾边。那晚之前,她说自己只和很少人有过性关系。她不想让那件事发生,可是她没有时光机。她说自己觉得很困惑、很受伤,但生活的大车推着她继续往前走——虽然她觉得韦恩斯坦很脏,闻起来像粪便,她还是选择和他交往了。

那晚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就看见了韦恩斯坦全裸的样子:他的私处有很严重的伤痕,像烧伤;他没有睾丸,但看起来像有阴道;他像个阴阳人,可他有阴茎;他好像有性高潮,却流不出精液。第一次看见他私处时,麦恩说自己充满了同情心,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韦恩斯坦有时会如此暴怒,她想可能这些都来自于痛苦。

可是同情并不能驱散屈辱,因为马上她就发现这是一场无比堕落的关系。他们频繁见面,韦恩斯坦会对着麦恩说一些很脏的话,或者分享他和其他女演员的变态性行为;她哽咽地描述韦恩斯坦怎么在她身上撒尿,而她只能背过身去忍受;有一次他组织了一次三人性行为,但麦恩最终无法接受,以跑进卫生间哭泣收场,但每次韦恩斯坦听见“不”的时候,就像枪被拨动,射出暴怒;每次见面,麦恩形容他都像是毒瘾上来了,需要她来解决一下性欲,然后用完就丢掉。

麦恩说,韦恩斯坦从不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真正的性交,只是口交。2013年3月中旬,麦恩和朋友们来到纽约,打算和韦恩斯坦见面。可3月18日,他一大早就出现,并且登记入住她所在的逸林酒店。

纽约逸林酒店,图片来源网络。

麦恩慌了,她知道要发生什么。她跑去跟前台说不用给他房间号。韦恩斯坦把麦恩拉到一边,生气地说别让他出丑。麦恩没敢再吱声,她想着上楼再跟他理论,或者朝他吼。但是她从来也没能够真正朝他大呼小叫。

在房间里,麦恩找借口说朋友们就快到了,下楼吧。有两次,她试图打开门出去,但都被韦恩斯坦用力堵住了。麦恩说发现自己出不了门,就有点放弃了。韦恩斯坦让她把衣服脱了,可是她没照做。韦恩斯坦抓着她的手,声音变得像钻头般尖锐,命令、强迫她脱衣服。麦恩说自己既愤怒,又害怕,因为这是韦恩斯坦第一次这样抓着她的手,强迫她。

最后,她放弃了,脱光了衣服。韦恩斯坦让她躺在床上,然后自己走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他光溜溜地出来了,然后大约300斤的他,压在麦恩身上,对她实行了性交。

结束后,麦恩跑进卫生间,试图让自己镇静一下。突然,她看见了在垃圾桶里有一只针剂,她抓起那只针,仔细看,记住名字。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上网搜,发现是种帮助“死阴茎”勃起的药物。想到他刺了自己的阴茎一针,那儿肯定还带着血,可是他连安全套都没带就进入了她的身体,麦恩震惊了。

6

在通常的情况中,麦恩的案子很难进入法院,因为它几乎占全了无法被起诉的所有原因。比如她当时没有反抗,或者他们当时正在交往,或者隔了很多年她才报案。这种没有直接证据、关系也十分混乱的案子,常常在整晕警察或检察官之前,就被认定为很难赢,浪费精力,不予立案或起诉。

根据2018年美国司法统计局的数据,在1000起性侵和强奸案中,只有249人会报案。根据全美最大反性暴力组织Rainn在2017年获得的美国联邦调查局数据,这1000人中,只有 46个嫌疑人会被逮捕,9起案件会被移送给检察官,最后只有4.6个人会坐牢。相比盗窃案的1000人中有619人报案,37起会被移送给检察官,性侵案显得像个有苦没处倒、受害者还会自责的诡异犯罪案件。

可是这些不予立案或起诉的原因,恰恰显示出了大众对性侵案有很深的误解。在韦恩斯坦案子开庭的第三天,检察官就请来了强奸创伤专家芭芭拉·齐夫,为大家介绍这些误解。

比如人们普遍认为,遭受性侵时会踢会叫。但事实是,在成年女性的案件中,80%的受害者不反抗。她们的反应很反常识——躺着不动。根据《哈佛精神病学评论》,这种紧张性麻痹(TonicImmobility),或者僵直状态,是人在知道无法逃离危险时,身体自动进入的一种防卫状态。在动物身上,我们称为“假死”。根据北欧妇产科学联合会在2017年发布的研究报告,70%的强奸受害者说自己会明显僵直,48%会极端僵直。很多受害者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不反抗,在受害后,会更容易患上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反应。

人们还普遍认为,性侵发生后,双方就不会再联系了。

但齐夫在约30年间和1000多个受害者打交道的经验中得出,双方保持联系的情况极其普遍,因为85%的性侵案发生在熟人之间。有些受害者很难相信发生过的事,她们需要某种解释才能活下去,于是开始和施害者交往。有些人会把侵害归为例外,因为施害者还有很多好的品质,但这种情况常常会导致第二次性侵发生。很多人会假装忘记,因为她们会想:“我的身体已经被摧毁,但我还可以拒绝他毁了我的生活、名声、友谊和工作”,于是选择把那个事件隐藏起来,不去看,以把心理伤害降到最低。

但也正是这些心理,让受害者常常是隔了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才报案,或者永远不报案。所以,人们认为的“被害了就会马上报案”的想法,也是误解。

但齐夫也明确表示:“一定存在谎报的情况。在没调查的情况下,不应该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话。”

7

指控的强奸发生后,麦恩和韦恩斯坦下楼,和朋友一起吃早午餐。玛雅也在,她说麦恩看起来很正常。当晚,麦恩说自己为了避开韦恩斯坦,害怕得去玛雅家的衣柜里睡,但玛雅说她睡的沙发。她还说,在麦恩和韦恩斯坦第一次见面时,麦恩就捏了一把他的脸蛋,说“你好可爱”。法庭上的玛雅看起来真是恨死麦恩了,她说麦恩曾对她做了特别不好的事。她说自己不恨麦恩,但她现在成了唐娜在法庭上的最佳伙伴。

唐娜问麦恩第二天干嘛了,麦恩说不记得了,因为第二天,她去庆祝韦恩斯坦的生日了。在随后的一周内,她发信息询问电影《吸血鬼学院》的事。一个月内,她连续给韦恩斯坦发信息,说“感谢你为我做的所有”,或者“我希望早点见到你”、以及“想念你,大块头。”

她还和玛雅到他的公司试读了剧本。那是麦恩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演技,没多久,麦恩就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吸血鬼电影在公开选角。晴天霹雳,她联系了韦恩斯坦,最后这两位姐妹被安排了一场诡异的试镜,一场连戏都演完了,才被告知摄像机都没开的假试演。

即便那部电影只是后来豆瓣5.0分的《吸血鬼电影》,但麦恩曾那么珍惜地把它视为改变一生的电影。灰姑娘的水晶鞋之梦,碎了一地,灰飞烟灭。

《吸血鬼学院》海报,图源网络。

梦想值得这样的代价吗?她醒了吗?

在那之后的五年里,她和韦恩斯坦断断续续交往,继续发生性关系。每年,她都雀跃地感谢韦恩斯坦又邀请她参加奥斯卡、金球奖派对。她想占点小便宜,韦恩斯坦就赞助她成为超级高档会所、名流聚集地——苏荷馆(Soho House)的会员。她没工作,韦恩斯坦介绍她去半岛酒店当美发师。她迷茫,韦恩斯坦跟她介绍可以去哪些学校进修演技、或者主动提出帮她看她写的剧本。甚至有一次,韦恩斯坦帮她摆平了汽车罚单的事。

西好莱坞苏荷馆,图源网络。

她反复、主动地恭维、亲近韦恩斯坦。五年间,她换了五六次号码,每次都让韦恩斯坦知道,“我现住的地方网络不太方便,这是我的新号码,你可以随时联系我”。她介绍自己的妈妈给他认识,“我妈妈想见你,你也可以借此机会看看我的基因有多优秀了”。和男朋友分手后,她找韦恩斯坦:“我刚分手完,真的很想跟你吃个晚饭。” 她不仅反复称呼他为好莱坞国王,还说他的蓝眼睛很漂亮、笑容很好看。

她总告诉别人韦恩斯坦对她有多好,炫耀自己认识他,从来没抱怨过他负面、强势、难搞。在法庭上,她甚至一度开始说起韦恩斯坦的好话:他慷慨、幽默、知道很多、很有魅力,甚至会在大家面前,像众星捧月一样把她捧起来。只是关上门以后,事情怎么发展,取决于麦恩有没有满足他。

她说,2014年1月,在他们认识差不多一年后,麦恩违反了韦恩斯坦的规定,交了个圈内的男朋友,把他气疯了。她形容韦恩斯坦的双眼都变黑了,像出窍了一样。他把麦恩从椅子上拖起来,大叫“你欠我,你还欠我一次”,然后把她拖进卧室,扔在床上,然后命令她脱了衣服。麦恩求他,让他不要这样,因为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但他冲向麦恩,用力扯下她的内裤,在她的大腿内侧留下了三道抓痕。

她告诉自己快跑啊,可是她根本动弹不了,连穿上内裤的力气都没有。韦恩斯坦再次走进了卫生间,出来后,对她实行了性交。麦恩只记得自己盯着电视机看,然后电视黑了,她记不清是自己晕过去了还是怎么了,她能想起来的,是她跪着,然后韦恩斯坦把自己的阴茎硬塞进她嘴里。那是韦恩斯坦第一次流出了精液,她几乎快窒息了,因为她说那味道十分恶心。当韦恩斯坦结束了,躺床上的时候,麦恩爬进了洗手间,想吐出嘴里的味道。她不想看镜子里的自己,但是,她看见了。

她用冷水冰敷了眼睛,努力隐藏哭过的痕迹,因为她害怕韦恩斯坦看见她哭,会更加生气。然后她听见韦恩斯坦叫她,他说:“现在你可以去谈恋爱了,但是你可以给我带其他的女孩子来,可以帮我把妹。”

“我们还是朋友对吗?”他问。

“我们还是朋友”。麦恩答。

而这次事件也被指控为强奸,但因为它不在纽约的司法辖区内,只能等着洛杉矶检方起诉。

8

如果真是强奸的话,面对伤害自己的人,麦恩为什么要和他保持那么亲密的联系?麦恩解释说,如果她觉得自己受伤了,或者愤怒了,她会把负面情绪压下去,只看好的一面。但这样的解释显然是不够的。指控强奸之后,两人之间什么样的联系说得通,什么样的说不通,一度成为庭审最重要也最难回答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恭维他?”检察官问。

“因为,因为觉得……像皇帝的新衣一样,他的自我很脆弱。”

“这些恭维是你的真心话吗?”

“这不是真心不真心的问题,而是我想让他觉得我是天真幼稚的,而不是一个威胁。”

为了证明自己受了胁迫,麦恩说自己有次和父亲大吵,很沮丧。韦恩斯坦看见后,提出了要派打手去找她父亲。于是麦恩说担心离开他,会导致自己的父亲受到伤害,但她没有任何证据。

倒是唐娜晒出了邮件,表明韦恩斯坦不仅没有威胁麦恩,反而常常被她耍。比如,他为了和麦恩见面,会改航班、抽时间,但麦恩最后会放他鸽子。韦恩斯坦从没有斥责过她,或者询问她为什么没来。

麦恩还说,韦恩斯坦吼她。比如2017年2月,麦恩给他发邮件:“我爱你,一直都爱。但我讨厌觉得自己像个炮友。” 她说韦恩斯坦回复她时大吼大叫,邮件里全是大写字母。唐娜拿出那份邮件的原文,里面全是小写字母,写法也算优雅。面对铁证如山,麦恩说自己记错了。在法庭那“证词属实,完整真实,且只有真实”的誓约压力下,麦恩太经常在法庭上记不清不利于她的事实。

不仅如此,在唐娜的逼问下,麦恩承认对母亲、朋友、各种人都撒过谎,撒谎成性。

“和韦恩斯坦的这整段关系,你每次都在对他撒谎。”

“哪种撒谎?”

“你让他觉得,是你想和他在一起。”

“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没错。”

“你总觉得自己被操控了,但是难道每次你和他发生性行为后,都继续见他,这不算操控他吗?”

和有时候急于解释不同,这次,麦恩停顿了很久,然后她说:

“我这么做是为了生存,没错,你可以说那是操控。”

在承认操控后,唐娜继续击碎她那奶牛农场无辜女孩的形象。

“你并不天真,对吗?”唐娜问。

“我善于观察,但是我没那么聪明。”

“但你自己曾说过,你不天真,对吗?”

“我不想自己是天真的。”

面对唐娜的攻击,有时麦恩会恼羞成怒:“我知道这些邮件的存在,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这改变不了他是强奸犯的事实!”有时,她会说:“我和他保持联系,是基于我自己的理念,和这个社会灌输给我的想法。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对我总是最有好处的。那段时间,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而另一些时候,她会说:“我有时候也搞不懂自己,我也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整个法庭看着那些无止尽的亲密邮件,和无法给出有力解释的麦恩,逐渐进入了疲乏状态。有媒体发现韦恩斯坦在睡觉,或者陪审团在睡觉,我一点也不吃惊,因为我也快睡着了。默不作声,唐娜拿出了一封陈年旧信,一石激起千层浪。

9

2014年,麦恩找到了自己的心爱之人,艾迪,《暮光之城》中的某位男演员。麦恩一直想要一个家庭,想要一个孩子,她想要和艾迪有这样的幸福。可是麦恩从来没办法解释清楚她和韦恩斯坦那怪异的关系,这让艾迪很难接受。念着这封在2014年4月写的长长的分手信,麦恩在法庭上表现出来愤怒和仇恨、谎言和争辩,那些为保护自己而穿上的盔甲,顷刻间土崩瓦解。

“是为了爱你,而不是爱我自己,我才曾那么绝望地想和你开始恋爱。我和哈维(韦恩斯坦)的某种关系,会让你永远不再跟我说话。所以我害怕,一直在隐藏那层关系。我告诉过你,有时候我会感到非常绝望,觉得我只该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因为我注定失败。”

麦恩开始哽咽。

“哈维总是鼓励我,帮助我,给我需要的所有肯定。有他的认可,我才觉得自己是可以追逐电影梦的。当年,我离开爸爸的房子,没有家,没有方向,生命里什么都没有。哈维就像我的父亲,他给了爸爸没给我的东西。我父母从来不会那样肯定我,也大概永远不会为我那样付出。”

她哭了起来,但她必须念完。

“但我内心有一部分在躲避他,因为我还没有控制好情况。我和他保持关系,是因为我感到和他之间是有友谊的。我曾经被性侵过,那之后我开始掌控我的世界,和人玩起性关系来,那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被利用了。我试着把哈维当成我的爸爸。”

“你说的性侵,是指更早年的时候,对吗?”面对整场庭审最戏剧的时刻,唐娜直直地问到。

麦恩没有力气再争辩,甚至没有力气再回答,她陷在痛苦和眼泪的海洋里。在这封绝望又渴望被理解的信里,她提到了自己早年在教堂被性侵的经历,却始终没把自己和韦恩斯坦的关系,说成性侵或强奸,以获得艾迪的理解,挽回爱情。

麦恩没再念下去。法官让休庭5分钟,崩溃的麦恩颤巍巍地走下证人席。她看起来需要搀扶,可这一段路,她只能自己走。只是她走过的每一步,拖出的悲伤却像洪水般淹没了整个法庭。5分钟很快过去了,证人室开的那一霎那,另一股悲伤的洪水破门而出,里面穿刺出更大声的哭嚎,麦恩再次独自走上证人席,最终也没办法坐直。

看着情况失控,检察官走上前,告诉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可是没用。检察官弯下腰,对她用越来越亲昵的称呼:“麦恩,杰西,杰西儿。”但这丝毫安慰不到她,对着全庭100多个观众,她放声大哭。法官决定,当天就此休庭。麦恩从证人席上走下,带着哭花的妆容,挤过媒体疯狂的闪光灯,她离开了。

资料图,图片来源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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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离开只是暂时的。第二天,麦恩重返法庭。那封击碎麦恩的信,她没办法再读下去。唐娜来替她读:

“我羞耻的是,我是那个女孩,那个你永远都不会想爱的女孩。我努力治愈自己,去试图理解那些令我感到耻辱的事,然后走下去。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会拒绝我,因此我总是很愤怒。我没法自由自在地生活,我的内心深处经常在恶战,但都被我隐藏起来了。”

“我很不安,因为我打破了几代人遵循的宗教信仰。我没办法爱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你不会爱我这件事,不当成很深的拒绝。在我们有的任何爱里,我深深、深深地感到不安全。”

“我曾经陷入谷底。但和你在一起后,所有的爱、所有希望、未来的样子,都让我开始有幻想。今天,我坐在这,用真心和更高的自尊告诉自己,我曾梦想的,是个幻想。”

艾迪,从来没有回过这封信,这封充斥着想爱自己却不能、想爱别人却被拒、想有梦想却只能有幻想、想治愈却无法疗伤、想活却不知如何活的信。唐娜念完后,法庭上的麦恩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不再执着地争辩那些是非。而酷刑般的拷问,最终戛然而止于她的一系列精神病史。

她有恐慌症、焦虑症和抑郁症。她的心理诊断书上,写着“可能有边缘型人格障碍”,一种意味着精神状况游离在错乱和正常之间,无法正常地思考、感知自我和他人,有极端情绪波动和攻击性的心理疾病。虽然她拒绝被确诊,但她承认自己有被害妄想,思维会脱离现实。

她自残、有过自杀念头、甚至想过用枪自杀。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和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她没办法正面地看自己,就像那次在指控的强奸后,她不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但她最终还是看见了。

梦想的破灭、私生活的屈辱、命运的无常,把她推向了各种心理求助方法。她似乎十分执着于建立自己是强大的想象。她跟心理治疗师说:“我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他,我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跟巫师说:“韦恩斯坦想越界,但是我不让他这么做。”她还起草了给艾迪的短信,发给朋友看:“我早就知道我俩行不通,因为一开始,我就和好莱坞某个特有钱的制片人口交了,他足以毁了你的演艺事业的。”不过,她说自己从来也不敢把这短信发给艾迪,因为即便是和艾迪,她也很难有正常健康的关系。她告诉艾迪,“在我们的关系里,我败给了你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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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精神疾病,麦恩说自己的身体也遭受了很大的破坏。从25岁带着梦想来到好莱坞,麦恩流浪、摸爬滚打,最后拖着一身的残骸,也没有成为梦想中的女演员。听起来有多不可思议,她从来没有参演过韦恩斯坦制作的任何电影。

2017年10月,她看见新闻头条里十几名女性同时指控韦恩斯坦性侵,她想起了自己和韦恩斯坦相处的那几年。她拿起手机,在日记里写道:“我和他在一起时,他平常对我不错,但有一次是虐待,让我觉得很困惑。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然后她说自己崩溃了,救护车赶来,把她送进了急救室。

唐娜为首的辩护律师团,形容麦恩的行为是对过去的“重定义”和“重贴标签”。重定义也好,觉醒也罢,从来活在韦恩斯坦羽翼下的麦恩,决定去报案。同时,那些曾经被精心隐藏起来的伤痛,让受害者们紧紧结合在一起,凝聚起来的力量在全球爆发——互联网反性侵运动Metoo开始了。

大浪潮中,韦恩斯坦终于体会了一次当弱者的感受。面对网络这个武器、恐怖的权力,他瞬间从国王跌为贱民。他被自己的公司开除,多年来经营的影视帝国在几个月内破产崩塌;奥斯卡理事会、英国电影电视艺术学会、美国制片人公会紧急将他踢除;法国总统撤销了他的最高荣誉勋章,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公开谴责他。最后,妻离子散,从此他再没见过自己的5个孩子,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

韦恩斯坦走进法庭,图片来源美联社。

但相比其他被拉黑的男人,他还算是幸运的。他还能站上法庭,展示自己的说法。而很多被指控性侵的男性,不论是否真有罪,却因为性侵司法的落后,连进入司法程序的可能都没有,只能一生背负网络审判给的“强奸犯”、“色狼”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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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过17天的庭审,和5天漫长、艰难、激烈的审议过后,2020年2月24日,由七男五女组成的陪审团,那个从2000多个市民中选出来的(比日常的刑事案件多5倍)、承诺过自己可以抛弃预设、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被眼泪所迷惑的12人团,握着出汗的手、按住心脏,交出一致同意的判决:就麦恩的指控,只有最轻的三级强奸罪成立。一级强奸罪不成立,是因为在纽约逸林酒店内,韦恩斯坦在性交时并没有使用暴力。因为一级强奸罪首先不成立,所以捕猎式性侵罪也不成立。

陪审员在庭后接受采访时说,他们是依据“一次事件”,而不是“一段关系”,给出的定罪决定,“任何公道的人都会理解,那次事件中麦恩并没有同意性交。”有一位男陪审员说:“麦恩的证词,在个人层面对我影响很大,但是,不,这不影响我们最后的判断。”

2020年3月11日,法官给出量刑。麦恩的出庭指控,给韦恩斯坦换来了3年的刑期。同时,本案另一位主要证人,咪咪·海莉,她的指控使得一级犯罪性行为罪成立,法官判了20年。虽然海莉在被韦恩斯坦强制口交后,还和他发生过一次自愿性关系,但他们后续的联络,主要都集中在工作上,陪审团说这个事实帮助他们做出了判断。但海莉指控的捕猎式性侵罪也不成立,因为虽然一级犯罪性行为罪成立,但似乎陪审员并不相信辅助证人安娜贝拉·莎拉的性侵指控。

因此,韦恩斯坦总共获得了23年刑罚期。

这样的结果,让女权团体满意,漫天都是胜利的欢呼:这是Metoo运动的分水岭,这裁决向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们发出了“你们躲不了多久了”的信号;这案子将性侵司法拖入了21世纪,法庭允许多个已过诉讼时效的、不在辖区内的辅助证人同时作证,也终于开始受理“搅不清”的性侵案了——性侵之后仍有自愿性关系或交往关系、没有及时报案、没有案发现场证据等;更重要的,是社会和法庭开始更加理解性侵案的复杂和微妙。

而唐娜,失手了职业生涯的第二例案子,但她看起来依然坚硬。她说:“这个下流、懦弱的数字说明陪审团和法官向Metoo运动妥协了,而不是让证据说话。有的杀人犯被判得比韦恩斯坦都轻,我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公正。我非常愤怒。”

唐娜在2018年《芝加哥杂志》的采访中公开说道:在她代理的案件里,她认为20%是无罪的,60%处于灰色地带,还有20%是真正有罪的。不知道她内心是如何界定韦恩斯坦的,但据美国《综艺》杂志报道,以唐娜为首的辩护律师团,已经发出上诉通知书,打算提起上诉。

至于麦恩,她说:“我不明白,贩毒可以判5-20年,但我指控的强奸,最多只能判4年。强奸的侵入不是一时的,是一辈子的!我们身体不被暴力侵害的权利,怎么就这么不被珍视?我怎么就连毒品都不如了呢?”

而韦恩斯坦也终于站起来讲话。尽管他的律师几次阻止他,他还是坚持要把这几年来没讲的话,讲出来:“作证的女人们,虽然我们有不同版本的真相,但我对你们所有人感到非常愧疚。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好,但当我读着那些写着我想你,我爱你的信时,我曾经真的相信我和麦恩、和咪咪有那段感情。我只是完全懵了,我想很多男人们也懵了。我总忍不住看向麦恩和海莉,希望我们的旧情能够在庭上浮现哪怕一会儿。”

他总提到和麦恩的旧情,就像麦恩也不止一次提到他们间的友情一样。只不过,这段情的基础,是交易、是海市蜃楼,不是尊重、不是爱、不是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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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刑当天,麦恩穿着土黄色的毛衣,上面织着三个大黑字:给我爱。长长的受害者演说,她对全庭承诺:“如果你注重我的价值,我会在接下来的每一天,越变越好。”

可是,比起被别人重视,学会爱自己、甚至爱自己的残骸、意识到自己是有力量和男性平起平坐的,才是一条更漫长的道路。但这对性侵受害者来说并不容易,只有当渴望的正义降临,当一部分被错放的羞耻被卸下,她们才有可能开始走上爱自己的道路。

可是,当性侵司法还赶不上趟,当大多高位上坐着的依然是男性,当网络审判还无法停止时,“我们应该构建一种文化,让我们的女孩们更加自强,并且教育我们的男孩学会体面和尊重,这样我们才能让这种行为变得越来越少。”这是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和他的妻子,在2017年就韦恩斯坦性侵案发表的声明。

韦恩斯坦说自己想跟麦恩和海莉好好谈一谈,真真正正地去关心她们,真真正正努力地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可惜他再没机会自由地练习体面和尊重了,他被当庭收押铐走。

而麦恩,带着微笑和眼泪,再次穿过那挤满了媒体闪光灯的走廊,离开了法庭,离开了她的主角位置。

资料图,图片来源网络。

——— 完 ———

后记:量刑下来后,韦恩斯坦口中重复着“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强奸任何人”,他高血压和心脏病病发,被转入医院接受手术,但术后第二天,他就被投入监狱。在泥沙俱下的人生里,他在狱中孤独地过了68岁的生日、感染上肆虐监狱的新冠肺炎,治愈后等着他的也是四处起火的坏消息:洛杉矶检方正准备起诉他、在纽约和伦敦又有新诉讼。往后余生,似乎只剩噩梦。至于麦恩,她决定不再作为证人,在洛杉矶案中再次指控韦恩斯坦,她说自己想避免作证带来的“二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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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腾

驻纽约纪录片导演、写作者。她的长片纪录片《成为母亲》正在拍摄和寻求资金合作中。如有兴趣联系她,请在后台留言,并说明身份、来意,以方便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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