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阳人”的60天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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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但我内心里却雀跃不已,这种可以自由地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如此难得。原来生活中那些极为稀松平常的行为,此刻都有了意义,因为它们连通的是“正常生活”。

配图 | 《在一起》剧照

2022年3月末的一天,凌晨4点左右,我忽然接到市疾控办的电话,说我成为“密接”了,让我赶紧收拾一下行李,待会儿有120救护车来接我去隔离。

放下电话,我脑袋还是懵的,窗外夜色渐渐退却,对面楼层没有亮灯,大家都还在安睡中,而自己却碰到了这样的事情。

我迅速下床,拖出行李箱收拾起来。

鉴于2020年在北京的隔离经验,换洗衣服一定要带足一周的,从毛衣、抓绒外套、运动衫到短裤、短袖都要备上,毕竟江南的春天气温变幻不定;另外指甲刀、润肤油、梳子、剃须刀、洗衣粉等一并放在包里;当然电脑一定要带上,还得工作,我还挑了4本大厚书……我预感没有一个月肯定是出不来的,而之后的现实的确证实了我的推测——漫长隔离路自此开始了。

120救护车等在小区门外,按照要求,我戴好口罩,自己推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因为是清晨,路上几乎无人,走在小区门口时,有保安向我靠近,我连忙说:“不要走太近,我是密接者。”保安吓得往远处走了。

上车之后,我先被拉到一家医院外面的快速核酸检测点,隔着玻璃能看到医护人员趴在桌子上睡觉,可见一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做完一次核酸检测后,我又被拉到宾馆,再做了一次核酸检测。

还未安顿好,我就接到市公安局打来的电话,问我这几天的行程,我一下子明白——这就是“流调”了。

我费力地想着这几天的行程,那边问得极为仔细,又让我把这几天手机消费的截图发给他,然后挨个问我几点几分到了哪里,有没有戴口罩,接触到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跟谁说过话……我极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细节,都是一些极为琐细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想不出那么多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市公安局的电话刚挂,另外一个电话又打了过来,说是疾控办的,又一次问了相同的问题。那一天真是不得消停,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市公安局、区派出所、市疾控办、街道办、居委会……到最后我都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了,常常是这个电话还在通着,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按照要求,我加了几个工作人员的微信,把相关的消费截图都发送过去,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24日的10点你到了那个超市,老板有没有戴口罩?……”

“25日的下午3点,你取了一个快递,是在哪一个门?那个快递员联系方式是多少?……”

“26日晚,你去的那个包子铺,当时有几个人?你好好回忆一下……”

我就在这轮番询问之下,逐渐把这几天的行程精确到几点几分到了哪里,接触到什么人,后来又去哪里。

后来我知道通过我的流调记录,公安局的人挨个去调了监控,确定我的行程和我接触过的人,那些人想必也都被拉去隔离了。

而我是怎么成“密接”的,也搞明白了。

三天前,我和一位刚从上海过来的朋友吃过一次饭。这位朋友按照社区要求,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结果出来是阳性。而我们这些跟他吃过饭的人,变成了“密接”。

很快我得知,当时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另外一位朋友核酸检测结果出来是阳性,已经被拉到医院了,我心头一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躲过一劫。通过之前对于此次奥密克戎的了解,再加上我已经打过疫苗,即便是感染了,应该也无大碍。但如果确诊了,我的回家之路肯定会变得很漫长。

就在来宾馆的第二天,我清早起来就明显感觉到不舒服,浑身昏沉无力,头疼恶心,毫无食欲。挣扎着起来吃了早餐,过一会儿就吐了。

宾馆在送饭后,还会搭配中药液。我喝了之后,一直拉肚子。到了下午,我接到了疾控办的电话,通知我已经确诊为阳性,让我收拾好东西,120救护车很快会过来送我去医院。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

我没有想到穿上防护服、戴上N95口罩后,会如此闷热和不透气。想想那些医护人员真是不容易,要这样穿着一天又一天,还得冒着时刻会被感染的风险。

坐上120救护车后,我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心想着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自由地走在大街上,所以能多看一点风景就多看一点吧。

随着车子的震动,又加之闷在防护服里透不过来气,我一直有想吐的冲动。

到了医院,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来接我。我说:“我很想吐。”护士一边引我到电梯口一边说:“你忍忍,快到了!”但我实在没有忍住,电梯一个轻微的抖动,我就吐到口罩里了。护士连忙带我去了病房,让我去卫生间清理一下。

取下口罩时,呕吐物沾在我的眉毛、头发和衣领上。我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身汗,头发黏在额头,脸色苍白,真是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清理完毕,护士带我去做了CT。再次回到病房时,原本空荡荡的病房多了一个人,后来知道他是一家食品公司的老板,我们便叫他老总;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是开货车往上海运送奶制品的,我们叫他小车;而我因为戴眼镜的缘故,他们叫我眼镜。跟我的准备齐全相比,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带,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他们都是在车上被通知感染了,然后要求原地静止,直到120救护车来接。事发太过突然,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量血压、测心率、抽血……护士忙完后,离开时把门锁上了。我们是不能随意出门的,只能乖乖待在病床上。

护士走之前,老总一直在叫嚷:“我没有任何症状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身体很健康!”

护士就说:“没有错的,你好好休息。”

而我身体的不适一直没有缓解,来医院后的头两日频繁发烧,从38.3℃、38.7℃到39.4℃,再加上呕吐和拉肚子,实在是痛苦。每一次发烧我都会按下床头的呼叫键,护士问明情况后,很快跑过来给我喝退烧药。烧退下去后,一身汗,却不敢洗澡,害怕会加重病情。

第二天凌晨时,我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有人站在我旁边,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护士,她拿测温仪给我量体温,“38.5℃,还是烧啊。”说完,她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又给我拿来了退烧药。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那个时候我正在发烧,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是不是一晚上都在挨个查房,看每一个患者的情况?想到此,的确颇为感动。我也听说这些医护人员,自从过年以来,一直在医院闭环工作,疫情一波又一波,患者也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至今都没有回过家。

感染的事情,我只告诉了公司的人事总监和几位至交好友,家人也没敢告诉。父母亲年纪大了,对于疫情也不甚了解,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极为担心。我在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还要安抚他们的担忧情绪,着实麻烦。

而小区那边,因为我的原因,已经封控起来,尤其是我住的那栋楼,所有住户都不得出门,在家隔离。很快有知道我住址的朋友发来微信问:“你住的那栋楼上了新闻哎。你怎么样了啊?”我没告诉他我感染的事情,只是说在家办公。

莫名的,一种“罪感”萦绕心头。

几位密友略带兴奋地说:“你是我现实中认识的第一个阳性的人!”这话听得我哭笑不得。而他们也嘱咐我不要公开说这个事情,免得被人“人肉”出来网暴——之前我已经看到了不少感染者的道歉信,也知道他们的个人信息被扒了出来后,被很多人拖出来网暴——我深知其厉害。 

退烧后的间隙,物业管家发来了截图,是我没加入的“业主群”里唾骂我的聊天记录。有人宣称要打死我,有人说要找出这个阳性的人好好教训一顿,由此我才知道他们那时候并不知道感染者的信息。我没敢细看下去。

管家发完图后,在微信大骂:“你这个害人精!我们小区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都是你害的!我们整个物业都被拉去隔离了!整个小区的人都不能出去!我真的想打死你!”我只能忍气吞声跟她道歉。

隔一天,她又发来一张图,是我所住小区楼层图,标蓝的部分有十几户,都是要拉去隔离的;有一家是标黄色的,那表明这一户有人感染了,而且是因为我感染的。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吧!”管家说。我只好再次道歉。

熬过连续发烧的两天后,第三天人就开始有精神了。见到饭菜也能吃得香了。

医院每一餐发的盒饭还是不错的,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这个时候我才有余暇关注老总和小车。

老总其实比我还小2岁,却习惯性地叫我“小眼镜儿”,大抵是平日做领导习惯了。他大腹便便,双手背在后面,在病房里一边踱步一边叹气:“哎呀,今年真是倒了大霉了!那么多货现在是发不出去了!”

原来他一直是往上海供货,现在上海疫情严重,货物很难再运过去,而积压在仓库的货物价值两百多万,如果不及时运出,就都会坏掉。现在他自己感染了,又因为他,厂里有十几名工人也都感染了,现在都住在我们楼下。他全家人目前也都在宾馆隔离。

他走走又坐在床上叹气:“我算是完了!忙了十几年!要破产了!”我们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沉默许久后,他喃喃自语:“把那两辆车卖掉,再卖一套房子……重头再来,就不信翻不了身!”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车也小我2岁,由于每天都在外面跑货车,面容显得沧桑。他也在叹气。一方面在医院治疗和未来长时间的隔离,他便没了收入来源;另一方面他跟爱人是租房住,因为他的感染,整个小区也都封控了,他很担心房东不再把房子租给他,到时候真的要在外面流浪了。

他来后的第二天,楼下来了一批货车司机,据说都是因为跟他接触感染的。他们开了视频,聊得很热闹,甚至说是开心。小车辩解道:“老高,你别说是我传染给你的!你也去了上海那个市场,我跟你差不多时间去的。你打了3针疫苗,我打了2针,你的抵抗力自然比我强。咱们肯定是同一时间感染的,你只不过症状晚一点出来的而已!”一说完,其他人都轰地一笑。结束视频后,他又一次躺了下来,过一会儿翻一个身叹一口气。

老总和小车都羡慕我,因为我是在公司里上班的,工资照拿,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而我之前带来的电脑和书籍发挥了作用。有了电脑,我依旧可以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还能上网看电影和娱乐节目;有了书——四本厚书——我可以从容地阅读。时间对我来说,与在家里并无区别,依旧是有规律的,而且是容易打发的。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无聊快要击垮他们了。

他们似乎并没有阅读习惯,而病房里的电视也放不了,时间对他们来说太过漫长了。要不就是睡觉,要不就是打电话给亲友说话,要不就是看短视频,一个接一个,直到视频还在响着,呼噜声已经起来。

医生每天给我们开的药不一样,给我的是一包中药液和非诺贝特胶囊。我不太清楚中药液的成分是什么,每次喝完后都会腹泻。我跟医生反馈这个情况,医生说里面有石膏的成分。我拒绝喝中药液后,医生也没有再给我开。总的来说,熬过了起初那两天的发烧,之后的日子一直都没有不舒服,就等着转阴了。

后来,护士允许我们在用餐时间出来放放风,去走廊的一头拿饭,拎着开水瓶去打水。大家都很珍惜这十几分钟的时间,纷纷走出来,戴着口罩,在走廊里走来来去。在房间里,空气不流通,待久了人昏昏沉沉的,现在可算能出来透口气了。大家会站在一起聊天,护士会警告:“不要聚集!”大家就略微散开一点说话。

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菜贩子,有的是小卖铺老板,还有几岁大的小朋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走廊上,大家都站在光里,渴望多晒一会儿太阳。

很快,护士就过来喊道:“大家都进去了。”于是,我们都听话地进了病房。护士把我们的门又一一在外面锁好。

转阴。每一天都期待着转阴。

出门放风时,看到有些病房的床铺空了,便知道有人出院了。我们也渐渐摸索出规律来:护士每天凌晨5点钟过来把我们叫醒做核酸检测,鼻拭子和咽拭子,一样都不能少,如果第二天还是如此,说明你还是阳性,直到某一天她没来,那你就可以收拾东西,准备出院了。

有的人好得快一点,六七天就转阴了,隔着玻璃窗看到他们背着已经消完毒的行李跟着护士下楼,我们都好生羡慕。

而我们病房三个,却都迟迟没有转阴。到了第12天,又是凌晨5点,护士过来给老总做核酸检测,而我和小车都没有。我心里一阵狂喜,跟小车说:“看来我们今天可以走了。”

果然到了9点多钟,我收到了医院送来的出院通知。把行李收拾好后,消了毒,跟老总、小车合影留念告别,随护士下楼去等120救护车来接我去宾馆隔离。

双脚终于能够踏上大地,我的心情很激动。住院的这段时间,春天的气息已经满溢了出来,明艳的花朵、翠绿的叶片、蓬松的草地,可惜我不能去拥抱它。按照规定,我还得在宾馆隔离14天,然后居家隔离14天,要想出来自由活动,还得过一个月的时间。可是不管怎样,我都熬过了第一关。接下来只管慢慢等就是了。

我没想到的是,事情并没有我想得那么顺利。在宾馆隔离了3天之后,我接到电话通知:“你复阳了。给你半个小时,你把东西收拾好。待会儿有人会来接你。”

我心猛地一沉,这几天我明明没有任何不适,怎么会这样?可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想那么多了,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再次被拉到医院时,去的不再是原来的病房,而是医院侧边临时搭建的病房,一人一间,没有窗户,完全是封闭式的,房间一角有卫生间浴室合一的密闭小房,天花板一角有摄像头时刻监控,医护人员通过房间一侧墙壁上的双层玻璃传送舱给我们送饭和打水。其设置也特别讲究,内外两侧的玻璃门,唯有一方关紧了,另一方才能打开,避免交叉感染。

透过传送舱,我看到了对面病房坐着一个小伙子,他也看到了我,还向我挥手打招呼。我让他加我微信,他隔着他那边的传送舱试了试,没有成功,只好作罢。

如果说上一次在医院,同一个病房,还有两个可以说说话的病友,这一次完全是我一个人独处了。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要待到什么时候,而之前在宾馆隔离的几天也作废了。一时间,我心情很沮丧。

过了一会儿,小车在微信上要跟我视频。他跟我同一天出院的,现在在酒店隔离,而老总多待了几天,也好不容易出院了。小车跟我视频的目的是让我加对面那个小伙的微信,因为那个小伙是他的朋友,也是开货车的。

加上微信后,我跟这个叫阿峰的小伙聊上了。他说一看我就很眼熟,他之前也在那边同一层的病房待过,也是在宾馆隔离了几天后复阳、再次被拉过来的。

“这也太折磨人了!本来期望着能早点隔离结束回家,结果好了,之前隔离的天数不算,这里又不知道关多少天。我很担心之后要是转阴出去隔离,再复阳怎么办?这一轮又一轮,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发语音过来。

我安慰他一般不会多次复阳的,他说:“来这边也不给我们开药了。中药也没有,西药也没有,就让我们自己等着转阴。”听完他言语,我忽然想起卡夫卡小说里的情境,我们不就是身处在一个不断循环的怪圈当中么?

阿峰是个善谈的人,每天都会发很多语音给我,而我也乐意跟他聊天。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明明可以看见彼此,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交流。他说他那边不像我这里,有电话,还有书,他只有一部手机,看视频都会很卡。

这么多时间压在身上,简直跟大山一样,坐着也不是,躺着也不是,不能出去,也不能看电视,真的是度日如年。发饭的时候,他提醒我趁热吃;水送过来了,他提醒我及时拿进去;睡觉早了,他问我是不是不舒服……那几天,我们就像是难兄难弟一样,不断地发语音,不断地吐槽这个埋怨那个,不断地安慰彼此很快就能出去。

等到了第7天,他发语音过来,“兄弟,我接到通知了,马上要出院了。电蚊香、空调遥控,我托护士拿给你。你要多保重啊!”我隔着传送舱,看到他在那边跟我挥手告别,我也忙着跟他挥手。由于隔着一个走廊,我其实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而此次一别,今后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阿峰走后,我就彻底一个人了。我这一层都是复阳被再次拉过来的,房间一侧的门能打开透透气,我也趁着医护人员不在,偷偷溜到走廊窗户那边放放风。偶尔有其他病房的人出来,我就隔着远远的距离跟他们聊天。有的在宾馆待了五六天,复阳了,再次被拉过来;有的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八天。陆陆续续的,我旁边的病友都出院了,我溜出门时,看到一个个房门大开,心里很失落,也很沮丧。

窗外的夕阳渐渐地落下,夜色一点点弥漫开来,而我感觉分外孤独。每一个夜晚我躺下来时,都祈祷着护士早上五点不要来做核酸检测,那样的话就意味着我能再次出院。可是每一次,她们都会准时出现在床边,我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又要在这里熬一天了。”

一直到第12天,几乎一夜没怎么睡安稳,看了手机是5点,外面传来走路的声音,我默念着:“不要往我这边来!不要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地靠近我,我心里一沉,可是,她却没有进我的房间,走开了。

我兴奋地小声说:“终于可以走了!”随后立马起床开始收拾东西,尽管我知道,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后才会离开。

上午9点钟,120救护车带着我往宾馆驶去。等待我的是14天宾馆隔离(如果没有再次复阳的话),14天居家隔离,等能出来自由活动时,应该是5月下旬了。透过车窗,我看到河边的油菜花已经谢了,行道树蓊蓊郁郁,乌鸫悦耳的歌声传来。春天要结束了,而我已经完整地错过,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在宾馆隔离完14天后,按照要求,要去医院复检。

那天,我穿好防护服,跟着宾馆的工作人员坐电梯下去。我说:“希望这次顺利。”工作人员安慰道:“肯定没问题的,你前几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的。”

我反问:“是不是有反复复阳的?”

她说有,“宾馆里有一个三次复阳的,到现在还在这里。”

“那岂不是关了很久了?”

“是啊,两个月了吧。”

等到了医院后,我竟然在排队时碰到了小车。他居家隔离结束(由于他是租房,没有居家隔离的条件,所以在宾馆隔离14天后,又拉到另外一个宾馆隔离14天),此次复检,如果没有问题,他就自由了。而我如果没有问题,社区就会派人送我回家中隔离。

多日不见,大家都很开心,聊了一会儿,他指着不远处的病房楼,“你知道老总的事情了吗?他宾馆隔离结束来复检,结果又复阳了。现在又到医院来了,据说待了四五天了。”

我听罢,心头一沉,一方面非常同情老总,一方面很害怕自己又一次复阳。

咽拭子、鼻拭子、抽血,再一次回到宾馆等待复查的结果,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社区的工作人员已经打来了电话,通知我第二天回家隔离;朋友也开始在聊天群预祝我回家成功了。可我却一直放不下心来。

在等待期间,我身体开始不舒服起来,有点想呕吐,却吐不出来;有点想拉肚子,也拉不出来。坏了!这个不舒服的反应,跟我第一天被拉去宾馆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实在是不舒服,我躺在床上睡了一觉,才慢慢地缓过来。下午4点钟,查看核酸报告,咽拭子结果是阴性,我松了一口气。五点钟,六点钟,七点钟,八点钟……我频频刷手机,鼻拭子结果始终没有出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9点多跟朋友视频聊天时,房间的座机响了——我特别害怕听到这个声音——它预示着一个不好的结果将会揭晓。果然,电话接起来,工作人员在那头说:“你又复阳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几乎是麻木的,“好吧,命运对我总是苛刻了一点。”

我想自己应该跟第一次一样立马收拾好东西,再一次去医院等待转阴,没准还能碰到老总。但是那位工作人员却说:“你是弱阳性,所以我们决定让你在宾馆里多观察几天。”我连连回道:“好好好,只要不去医院就好!”

等待是磨人的。我很有可能会因为在观察期间转为“双阳”,再次被拉到医院;也可能是转阴,回到家里。这种不确定,让我坐立难安。

我在微信上问工作人员需要观察多久,他说:“等通知。”观察的第一天做了双采,结果是阴性;第二天又一次双采,还是阴性。

我又问工作人员需要观察多久,他还是回:“等通知。”

等通知。等通知。我知道他不是敷衍我,他还要等“上头”给他的指示。我感觉就像是徘徊在城堡之外的土地测量员K,始终想进入城堡,却总也进不去。

到了观察的第4天,我又发微信:“你好啊,我已经观察好几天了,连续检测两天都是阴性,接下来安排虽然我问了也只能是‘等通知’,但还是希望能尽快有新的安排。我已经关了四十多天了,等得有点心力交瘁。”

他回我:“是的,你时间太长了。我们这边也在积极和疾控、医院、卫健委这些相关部门联系看你下一步的安排。我们也希望你早点离开。”

小区的管家也发来微信了:“你现在还在隔离吗?怎么不回来了?还是不敢回来了?”我跟她说明了情况。她说:“小区管控了21天已经解封,大家也可以正常生活了。”听到此,我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她在业主群里是否还有人在骂我。只要恢复了生活就好,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我的怨恨可能会淡化。

到了等待的第5天,疾控、医院、卫健委、宾馆多方终于商量出了一个结果:如果今天我双检是阴性的话,社区就会派车来接我回家隔离。我惴惴不安地做了检查,下午3点左右,结果出来了。鼻拭子和咽拭子均为阴性,我迅速截图给工作人员,他回我会立马安排。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收拾了行李,坐在沙发上等着了。

下午4点,我坐上了社区的车。

宾馆离我家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下车后进了小区,花坛边小孩在嬉闹,大人们在聊天,一派日常的祥和气氛,而我带着工作人员发给我的胶皮手套,背着重重的背包,拖着行李箱往家里走。有位阿姨抱着孙子在后面问:“你从哪里回啊?大包小包的!”

我不知道她是真以为我从外地回来,还是知道我是从隔离点返回,总之听了这番问话,心跳加速,脸皮发烫,像是一个从牢里刚放出的人一般,没敢回应,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回家之前,我在手机上刷到某地入室消杀的视频,非常担心自家也如同视频里显示的那样,遍地狼藉,被褥、书籍、衣服都浇透了杀毒液。推开家门一看——冰箱敞开,我离家之前冰箱里存放的菜、蛋、牛排等都被清理走了,收纳盒都搁在地上,以方便喷消毒液;卧室里的床单、被褥、枕头都被消毒人员拿走扔掉了;地板上都是消毒液干后的水渍;厨房里,菜刀、水果刀、碗筷都浸泡在消毒液里……情况看起来还好,并没有视频里那么严重。最让我稍感放心的是书架上的书都还是好好的。

我把冰箱清理好了,收纳盒也拿去清洗了一遍,存放朋友送来的新鲜蔬菜。隔离期间必须靠我自己做饭,所以只好麻烦朋友帮我买好,然后请物业送到门口;朋友还一并送来了被褥、枕头和毯子,否则晚上都没有办法睡觉。

一切收拾完毕,躺在床上,我忽然感到格外疲惫。那是一种终于可以松弛下来的疲倦感,楼上、楼下、对面楼里面生活的他们都能如常地生活了。而现在,我也终于可以在自家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觉了。

那几天,社区人员在我家大门上安装了门磁卡,每次推门把垃圾放在外面时,门磁卡都会发出“嘀嘀嘀”的警告声。

跟我同一层的邻居们,想必都早知道我是“阳人”。因为每天上午都有来做核酸检测的工作人员敲门问:“你是不是某某某?”我一边说是,一边不安地看看邻居家的门,恐怕通过这样的询问,大家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有几次,我没等工作人员问完,就抢着说:“是是是,我是。”就希望他不要再说出我的名字了。

终于熬到了14天隔离结束,社区人员让我自己动手拆掉门上的门磁卡,然后交到门卫那里。我拿着小小的白色门磁卡,走到电梯口等电梯上来,隔壁邻居家有个老太太也出来,她见到我,猛地一愣。要是搁到以前,她肯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而现在她却立马转身回家去了。

这深深地刺痛了我。可我却非常能理解她的恐惧和抗拒,也很抱歉因为我,她、还有整栋楼、整个小区,都被迫隔离了那么久。

我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太太以后还会不会恢复跟我打招呼,但至少现在还不行。

从被通知成为“密接者”到完全隔离结束,整整60天了,夏天完全到来了。小区里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但我内心里却雀跃不已,这种可以自由地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如此难得。原来生活中那些极为稀松平常的行为,此刻都有了意义,因为它们连通的是“正常生活”。而这两个月时间,我就靠着“迟早会正常的”念头撑着的。

我把门磁卡放在小区门口保安的桌子上,他微微往后退了一点,“好,你放在那里就行。”他的手没有碰门磁卡。我放好后,走出了小区,隔着口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两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将会存留在我的内心深处,直到永远。现在,我要放开步伐沿着大路随意地行走,没有目的,没有规划,在宽广的世界里放心地走下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澜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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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清 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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