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欺凌在中国,一种隐秘的存在
** 5.8** 知识分子 The Intellectual 图源:pixabay 撰文| 苏惟楚 ** ● ● ●** “长大做科学家”,在马林的孩提时代,这几乎是一个模范答案。 他确实也朝着这个方向前行,时至今日,这位30多岁的讲师 …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维舟
最近,华南理工的一位女博士苏某得名“学术妲己”,起因是有网友发视频称,苏某答辩时,一评审教授称“顾老师一定会给你安排在高校工作”。随后有网友爆料,苏姓女博士生曾介入导师婚姻,导师带其发表多篇论文,包括以第一作者身份在Nature发表的顶级论文。
苏某与其博导顾某之间是否存在不正当师生关系,以及其是否涉嫌学术不端行为,当前调查结果尚未出炉。而群情激奋在于,苏某四年19篇SCI,包括Nature独立一作和四五篇业内顶刊,如此丰硕的研究成果,本身就是反常的。
有人揶揄:“这就像一个人花了四天的时间先去了一趟珠穆朗玛峰,然后爬完泰山又爬黄山又爬嵩山又爬恒山,最后还顺道爬了十几座小山。”不是说学术界不存在天才,但苏某的过往履历和答辩表现,的确完全没有体现出这样的能力。
《英文系主任》剧照
如果这位博导只是自己帮助苏某完成论文,附赠署名权,虽不符合学术规范,但起码不会激起围观者强烈的反弹。网友争议的焦点,其实基于各种网传事实形成的结论,即苏某的成果来自导师对门下其他学生学术资源的侵占。在相关高校的调查结果出来以前,这一结论有多少切实的成分,还难以定论。但问题在于,导师对学术资源的掌控的确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在顾某与苏某的事件中,“学术妲己”这个名号既隐指女事主姓苏,更是一种道德指控,毕竟妲己可是祸乱后宫的负面典型。然而,妲己本身其实并非关键:没有妲己,纣王的欲望或许表现得没那么露骨,但那只是动力不足,程度上有所区别罢了。把矛头指向事件中的女性,使此事笼罩着一种宫斗剧的气息,仿佛真正可恨的是那些用卑鄙手段争宠的同类“狐媚”,而那个大家长反倒置身事外,因为对一个“坏女人”的污名化,本身就是以父权规范为标准来界定的。
人们之所以如此气愤,说到底是因为自己的伦理期待没有达成:学术圈是一个很狭小的生态,尤其是在一个博导的实验室里,资源的分配是零和博弈的,而导师还有说一不二的自由支配权。骂那些极其擅长利用现有规则的“学术妲己”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因为问题的根源在于背后的“学术父权制”。
《隐藏人物》剧照
这种封闭性和宫斗剧里那种传统的家庭构造十分相似:你身处其中,既难逃离,又无法求助于其它机制,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大家长的德性——在分配资源时,他应当是公正无私的,而不能因私情而有所偏心,所谓“一碗水端平”。
别看已经是2023年了,在这背后隐约可见的,仍是中国人千百年来都难以超越的“公私”观念:一方面,人们强烈渴望身居要职的权威能秉公办事,力图排除、压制私人关系对公共实践的渗透;另一面,这方面的机制迟迟未能健全,而这部分恰恰是因为,人们总是寄望于那个家长的德性,而不是考虑从制度层面限制他的权力。
这大大影响了中国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因为没有机制能将那个权威彻底去个人化,而越是有能力的家长,还越有可能因自己的个人好恶而对具体实践施加个人影响。到头来,正如伊沛霞在论述中国传统家庭时所说的,在一个家庭成员各自利益不同的复合家庭里**,“会发生什么事,更多地凭个人关系带来的运气,而不取决于习俗或法律”。**
《模仿游戏》剧照
为什么在学术圈这种世人眼里的“象牙塔”里,会上演这样的宫斗戏码?这恐怕是因为,如今唯有像高校学术界这样的小圈子,还保留着浓厚的传统伦理色彩,其师承门派意识、家长制都相当突出,学生还常常引以为豪。很多师生之间,并不知道如何作为独立自主的个体来相处,理想化的父爱投射比比皆是,老师经常也欣然悦纳。
在教育体制现代化的表面之下,国内高校仍保留着传统师徒关系的人身支配特质。在汉语中,“徒”既指门人弟子,但也是一种苦役(所谓“徒刑”);据《辞源》解释,“徒役”一词兼指“服劳役的人”或“服事师长的门徒弟子”,这并非偶然。这意味着,在这种师徒关系中,双方存在严重的权利不平等,师长对徒弟往往兼有“父亲”和“雇主”的双重支配权。
《摩登家庭》剧照
近二三十年来,随着高校的急剧扩张和学术跃进,有能力的导师也掌握了大量资源。圈内都知道,有些学科带头人之所以从海外归国,是因为这边所能给到他们的资源、权力和自由度之大,在欧美学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导师之所以被戏称为“老板”,正是因为他们的多重复合身份:**他们既是学术研究者,又像是官僚体系下“行政发包制”的项目负责人,有时还身兼自负盈亏的企业家形象。**只要能完成预定目标,那么学生们本身也是导师所能自由调用的“资源”之一罢了。
如今之所以在研究生阶段出事尤多,除了以往“师德”的约束力下降之外,恐怕也是因为特殊的情形使然:从小学到本科阶段一般都是大课,不像研究生和导师之间更多个人传授式的非正式互动,加上导师对研究生的论文发表、乃至前途都有着更为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都在无形中强化了师生之间结构性的人身依附性质。
《正常人》剧照
在这样的结构下,学生的选择很少。一位在读博士深有感触地说:“面对导师操弄你的权力,男女有差别吗?是有区别对待,甚至男学生受到的压迫更大,男生被骂得狠,女生不怎么挨骂;但是让你上饭桌陪吃陪聊,你有权利拒绝吗?如果存在纯粹的学术一说,那肯定会选择研究而不是烟酒,但你有选择吗?”
从这一意义上说,“学术妲己”尽管“精致利己”,但却是这一生态自然演化的产物。一位熟知高校生态的朋友向我感叹:“年轻一代的状态其实也并不很乐观,大多无比擅长顺应、利用规则,有如与生俱来的超能力。”换句话说,就算这次批倒搞臭了“学术妲己”,下次又会冒出来一个新的什么人。因为正如《看不见的女性》所说的,只要这一套权力构造不打破,那么人们都会本能地知道,“通过配合父权制,女性能获得短期的个人利益”。
有句话说:“妲己常有,愿意把成果给妲己的纣王可不常有。”也就是说,现在爆出的不过是一些极端个案,**但事实上,学阀对青年教师和学生更隐形的控制、压榨要广泛得多了,**只不过,他们掠夺了下属和学生的学术成果之后不一定是给哪个偏爱的女生,如果是给自己,往往一时还不会曝光而已。时至今日,这仍然是一个透明度严重不足的黑箱。
《大学》剧照
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鉴于背后盘根错节的权力结构,短期内要想彻底改观肯定不现实,但首先就得打破原先那种公私边界不分明的状况,从最细微的生活入手,将导师的私人生活和学术活动分开,第一步可以从禁止导师无偿使用学生办个人私事开始,诸如拿快递、买饭、跑腿办私事,师生交往应属公共行为,必要时禁止师生恋。
更进一步说,必须把导师的个人意志限制在正式资源分配过程之外——你愿意把自己的论文署名给谁是你的事,但不能假公济私,无权将公共资源用于私人宠信。这就首先得改变“一个人说了算”的负责制,让资源的分配放在更透明、公开的多元协商框架之下。
《黄金时代》剧照
最后,也许更重要的是,**明确个人权利的边界。导师无权掠夺他人的学术成果,无论是给自己还是给谁,这必须采取零容忍的态度,以震慑潜在的规则破坏者。**也就是说,导师不再是一个“老板”,而和其它任何人一样是个体研究者,他的角色将更像是“项目协调人”而非承担无限责任的“家长”。
当然,我也知道这并不容易,尤其像这样的制度建设,往往都必须以社会观念的改变为基底,然而大学并非与世隔绝的象牙塔,在社会改变之前,很难率先有所改变。就此而言,“学术父权制”的真正瓦解,需要个体权利和公私边界的全面重新界定。只要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有望早一天看到它实现。
排版:孙孙Boy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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