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的两个高温天,我做了一名女性外卖员的“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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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未有过一个夏天,让热射病、限电、干旱和山火,得到如此广泛和焦虑的关注。8月23日,中国中央气象台连续第12天发布高温红色预警,四川、重庆、浙江等中部省份部分地区最高气温仍达40℃以上。有媒体统计,今年夏天至少已有35人因中暑死亡,涉及13个省份。

高温下的脆弱人群,多为户外劳动者、工人和老人。在媒体有关中暑(热射病属于重症中暑)的报道中,外卖员是户外劳动者中最常出现的群体。与此同时,杭州正在经历罕见的持续高温。据报道,自1951年以来,杭州共计22天最高气温超过40℃。而今年截至8月23日,杭州40℃以上天数已达到14天。

当外卖员遭遇极端高温,他们面临的是什么?又会如何应对?高温是否如我们所以为的,也是他们最为担忧的?8月3日和8月9日,最高气温分别为37℃和40℃,端传媒跟随杭州一位女外卖员参与她在高温下的户外工作。我们谨慎的尝试并非围观与猎奇,而是希望通过她的视角还原极端高温下他们的户外日常。

第一次遇见陈芳,是在杭州购物中心M的一楼大厅。当天上午,杭州市气象局发布高温预警,预计未来一周以晴热高温天气为主,最高气温为38℃至40℃。

7月,杭州共有26个高温日(最高气温≥35℃),其中4天超过了40℃。进入8月的杭州,高温酷热持续至下旬。8月21日,当地气象局发布“高温倒计时”称,24日以后高温强度将逐渐减弱。截至8月23日,今年夏天杭州主城区高温日达到了54天,40℃以上有14天。

彼时为8月2日早上10点半,气温34℃。陈芳戴着醒目的美团外卖黄色头盔,拎着一份用白色塑料袋装好的餐食疾步走向出口。我快步跟上前,试图追上她。M购物中心整体呈半圆弧型,凹面有五个出入口,东南面是一处空旷的停车场。我掀开两层透明塑料门帘,在烈日下拦住她。

除了黄色头盔和耷拉在背后的漂黄马尾,陈芳全身被黑色包裹。黑色鸭舌帽、薄外套、运动长裤和防晒手套,和一条遮住口鼻、颈部的防晒面巾,就是她全部的防晒装备。我表明来意,提出想跟她跑一天外卖,她不可置信地说:“这天气太热了!”

最终她同意了我的请求。于是,在8月上旬的两个高温天里,我成了陈芳的“跟班”。

每天都听到外卖员中暑的消息

8月3日上午8点,杭州街头人车嘈杂,阳光打在沥青路上明晃晃,一眼望去不像清晨,更似午后。这是杭州的第34个高温日,我骑着租来的电动车前往和陈芳约好的会面地点——城北余杭区一处街道中心的广场——准备当她的跟班。

陈芳每天八点多开始送外卖。今年32岁的她成为一名外卖骑手不到半年,过去几年都在电子厂打工。儿子已经10岁,九月将升入小学三年级。陈芳给他报了个暑假兴趣班,早上7点多把他送过去,下午再由奶奶接回家。

骑电动车虽不费力,行驶时也有风,但直接暴露在日照下,浑身仍是热烘烘的不适感,鼻子很闷,身体像一团被烘烤的面包。高度近视的我直视过于明亮的前方时,不得不微眯双眼。

8点15分,陈芳发来语音:接到单了,无法在原地等我。我决定前往遇到她的购物中心M等待——M是她送餐3公里范围内最大的一处商圈,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再来这儿取餐。

陈芳知道我在商场M等她后,强调了一句:“一般你们是跟不上我们的,因为有时间规定。(我们)有时候会抄小路,(你们)不太会跟得上。”我对陈芳的提醒不以为意,直到几个小时后被远远甩在身后。

从4月26日杭州下发“常态化核酸检测”的通知至今,已经过去四个月。M入口处的喇叭仍重复不歇大声播放着:“进入商场,请有序排队,打开支付宝,扫描二维码,给工作人员查验。”进出口处有两层透明塑料软门帘,中间近十平米,银色矮围栏在此隔开了两条出入通道。外层直通室外,里层与被冷气包围的商场隔开,帘后站着一负检查健康码和7日内核酸阴性证明的安保人员。

9点半左右,我终于在商场M东南凹面的非机动车停放处与陈芳会面。这时她已经送完了五单早餐。暂时没有新单,陈芳决定来M周边转转,等待系统派单。

她车头上安装了一个简易钢架,撑着一把和车身等长的遮阳伞。放手机的塑料支架固定在左后视镜的镜座上,车头挂着透明蓝边的防雨软板,踏板上放有一个褪色的美团外卖包。

2022年7月14日,中国北京一名快递员。

2022年7月14日,中国北京一名快递员。摄:Thomas Peter/Reuters/达志影像

“你没准备防晒的吗?”见到完全裸露面部和颈部、暂时脱掉长袖开衫的我,陈芳问道。和陈芳相比,我没有防晒手套和面罩,也没有能遮住全身的伞。经她提醒,我才将开衫袖子再次套住双臂。但脸、脖子和手背只能暴露在外。

我递给陈芳一瓶矿泉水,她指了指双腿间的外卖包,“没事,我也有带。”

我们沿着小道开到了一家连锁咖啡店门前。入驻M的大多数商铺10点才开门,此时的商场内只有临街大型超市和咖啡店已经营业。小道旁装点着常绿灌木和一排稀疏的小树。陈芳让我开到树影底下。

几分钟后,没等来系统派单,她决定去其他“商圈”碰碰运气。她口中的商圈,实际上指的是街边商铺的早餐店。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陈芳看了看我的手背,又提醒了一句:不遮牢的话会晒伤的。我说就算工伤吧。绿灯亮起,陈芳笑着向前驶去。

我们停在一条约两米宽的非机动车道上,几棵大树遮挡出一片阴凉的空地,边上是一栋10层楼高的居民楼。虽然还是能感受到热气不断袭来,但比太阳底下好许多。不远处传来除草机的声响,我们开始在树荫下等待订单。

陈芳是全职“专送”骑手,隶属于购物中心M附近的一个美团配送站,配送范围基本在3km以内,由系统派单,无需抢单,上线时间需满8个小时。站点内目前有近70名全职外卖员,其中只有两名女性。

“这会大家(骑手)都出来了。”陈芳说。上午10点前的早班专送骑手少,陈芳告诉我,她们团队也就十几个人。但10点之后,中班专送骑手开始上线,她能接到的单子也会随之变少。饿了么外卖员和美团众包的兼职骑手也会摊薄她能接到的订单。

林哥是中班骑手之一,与陈芳同属一个配送站,手臂上戴着一副浅色冰袖。每天上午9点半,除了早班骑手,其他骑手需到配送站外开早会,20分钟左右,主要讲骑行安全。林哥的上班时段从早会结束至晚上8点左右,中间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

林哥每天都能听到外卖员中暑的消息。骑手中暑之后,会跟站长说明情况,再骑车回家休息,第二天接着上班。他发现,有些外卖员中暑是因为没有在电动车上安装太阳伞,“顶着太阳一天,受不住。”有的骑手是因为“喝太凉的水一下给激住了”。

“身体素质好一点的,硬撑就过去了,慢慢就习惯了。”林哥没有中暑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还能顶得住。

陈芳告诉我,前一天他们配送站一名来做暑假工的大学生中暑了。她听说,那名外卖员中暑后躺在了地上,后来在路边坐了会,起来后继续送餐。

她感觉今年夏天特别热,“主要是很晒,以前没这么晒。”

跟着陈芳跑外卖的那两天,我还撞见了她被“微笑行动”抽查。从2017年开始,美团对骑手进行不定期随机抽查,要求外卖员拍摄包含头盔和工服的面部照片并上传,若审核不合格会被罚款或封号。

“微笑行动”弹出时,陈芳刚好送完一餐。她连忙打开车后箱,拿出美团工服和口罩。她将工服从头上套下,拉下遮面巾,戴上口罩,将刘海向后梳起,再迅速戴上美团头盔,举起手机自拍。

“热死了。”拍完照,陈芳又将工服和口罩塞回箱子。

超标电动车“提速”跑单

9点50分,等了近20分钟后,陈芳的手机响了一下。她被指派了一个预约单早餐,要求在10点半送达。

陈芳不喜欢预约单,“很讨厌的。”她向我解释,骑手没办法只顾及预约单,特别是在用餐高峰期,同时有五六个即时单,可能与预约单不顺路,或是路程太远。而且,预约单收入与即时单一致,并不会给骑手增加补偿,他们通常会当作即时单送,客户和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不快。前些天,陈芳提早20分钟送达一份预约咖啡,顾客向她表达了不满。“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早送来,我说商家都已经出餐了,我们就得去拿。”

10点刚过,我们动身去取餐。取餐点是小区底商的一家早点铺,离我们乘凉的树荫百余米,过一个红绿灯便到。再次进入阳光直晒的马路,仿佛被迫重新进入烤箱。取完餐,我们逆行一小段路后,抵达了顾客所在小区。趁陈芳去送餐的间隙,我打开手机自带的天气软件,显示34℃。站在小区底商外檐的荫庇处,仍像直面一台空调外机吹出的热风。

2022年6月23日,中国北京的一名外卖员。

2022年6月23日,中国北京的一名外卖员。摄:Mark Schiefelbein/AP/达志影像

结束预约单后,我们回到早晨约定见面的广场附近。10点半,在一家卤鸭店门口停下,暂时躲在建筑物的荫庇处里。陈芳从外卖包里掏出一个黄色塑料水瓶,喝了几口水。她告诉我,喝完自带的水后,每天至少还会喝完两桶1.5升的矿泉水。

闲聊间,一名女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径直向我们这边开来。她是陈芳所属配送站的另一名女外卖员吴姐。吴姐全身被冰袖、纱巾和其他衣物遮住,车上也有一顶略显夸张的遮阳伞。

停好车,吴姐和陈芳互相抱怨了一下手里没单。她们在系统中看到,同一站点实时排名第一的骑手,已经送完了12单。陈芳不清楚具体派单流程和细节,她推测和骑手账号也有关,干得久、送得快的人,可能会被分配更多订单。

吴姐以为我是新手外卖员,感到很好奇。“一般都是我们这种家里有经济压力的,想多挣点钱,才出来跑外卖。”吴姐说,“这工作不适合年轻小姑娘。太阳这么大,要晒黑的。”“我不是年轻姑娘吗?”陈芳立即反问。她俩笑了笑。

寒暄过后,吴姐决定再去商场M附近碰碰运气,和我们告别。此时已接近11时,陈芳的黑色运动裤上有明显的汗水浸湿痕迹,大块汗渍从大腿位置向四周蔓延。早上出门时,我随身携带的两瓶410毫升的水,已经喝光了一瓶。

高温和等单,让陈芳很是烦躁。她向我描述了心情好的时刻:当手里同时握着几个单子准备去送时,“就很爽。”

这种“爽”的体验很快就来了。过了11点,陈芳手机里终于出现了新订单。11点15分,我们前往一家牛肉拌饭店取餐,送至一百多米外仅一街之隔的服装店,步行也就两三分钟。随后,我们又赶到不远处一家烧饼店等餐。陈芳的情绪明显高涨,说话时也笑起来了,“手上已经攒了五六单。”

不过,喜悦逐渐变成了急躁。11点58分,在一家汉堡店等餐的陈芳着急起来。此时,另一单还差7分钟就要超时了。陈芳慌忙地给同事发语音,请求后台调度。

“来不及了!”陈芳决定先去送另一单。她横穿过马路,从车流里脱身,进入路的另一侧。我没有径直穿过去,被挡在车流这一侧。

这是第一次,我跟丢了陈芳。

我停在一家奶茶店外的屋檐下,几分钟前陈芳给我发来语音,让我在这里等她,这是她送完第一批订单后的下一个取餐地点。这时已经中午12时10分,天气程序显示体感温度44℃,湿度53%,紫外线指数为11,强度“极高”。

2022年6月1日,中国北京的一名外卖员。

2022年6月1日,中国北京的一名外卖员。摄:Mark Schiefelbein/AP/达志影像

“刚送完第一批,现在开始第二批了。”12时20分,我在奶茶店门口等到了陈芳。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在相互仅间隔百余米的四家店铺取好了餐,第二批订单的配送在陈芳电动车的满速穿梭中开始。我将车速拧到最高,但还是被她越甩越远,只能依靠她车顶的紫红色遮阳伞定位。眼看着紫色遮阳伞逐渐变成一个点,消失在车流中。我又跟丢了。

我租来的电动自行车最高车速为25km/h,时速超过15km/h时,车身便会发出“滴滴”的轻微提示音。租车行老板告诉我,提示音是因为车辆限速,“感觉慢的话,可以帮你升级。”我向他确认,升级后是否就能超过规定(2019年中国发布的电动车新国标)的时速25km/h。他表示,到店里再和我详细说,微信上聊这个不方便,随后撤回了之前发来的几条消息。

电动车新国标

GB17761-2018《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要求:整车质量(含蓄电池)不超过55千克;最高车速不超过25公里/小时;必须具有脚踏骑行功能;电机功率不超过400瓦,蓄电池标称电压不超过48伏;高度不超过1.1米,宽度不超过0.45米,前后轮中心距不超过1.25米。

“你的车没有提速吗,25(km/h)是绝对跟不上我的。”陈芳的电动车提速过,但她不清楚具体数值是多少,车头屏幕只会显示最高25km/h的标识,“反正我每次都(将车把)转到底。”

我在广场旁的背阳处等待陈芳,附近有许多餐饮店。12时48分,那把紫红色遮阳伞又重新回到我的视野。

12时50分至55分,我们绕着广场周边的几家快餐店取了四份订单,随后逆行约五百米后进入一个老小区送餐。“热吗?”离开前陈芳问我,“你看我裤子上全是汗。”

13时11分,在去往别墅区送餐的路上,陈芳又疾速消失在我的视野内,我只好原地停下等她返回。后来的那个下午,我还跟丢了三次。

从别墅区出来后,我跟着陈芳去了一家电动车换电站。陈芳娴熟地从车座下取出电池塞进储存柜的空格子中,再将从另一个格子取出的满电新电池装回车身。跑了近40公里后,早上8点出门时装上的旧电池,在过去五个小时里已经用掉了80%的电量。

陈芳购买的套餐可无限次更换电池,每月收费300多元。这种换电模式的电动车已经成为许多外卖员的选择,可省下数小时充电时间。我租来的电动车也是这种号称“无限续航”的智能换电车型。

比起高温,更害怕风雨

“热死了,去吃午饭吧。”13时45分,送完25单后,陈芳决定下线休息。她带我去了一家常去的陕西面馆。推开玻璃门,空调冷气顺着打开的门缝扑上全身,浑身的暑气被驱散不少。

店面不大,四张四人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陈芳要了一份11元的凉面,又从冰柜拿了一罐百事可乐。我跟着也点了一份。匆匆吃完午饭,刚下线20分钟的陈芳,又急着在系统上线,准备下午的行程。

陈芳告诉我,除了饭点高峰,午后的订单也会比较多。“外面太热,一些男的中午想回去休息。他们不出来,我能拿的单子也就多了。”根据配送站的规定,所有员工下午2点至5点之间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陈芳想趁其他人休息的档口多送些订单,多赚一点。

陈芳所在的配送站没有底薪,按单数以阶梯式计费。不同档位(单数)设置了不同单价,最低档位是每单5.6元。她坚持每天至少跑完50单,最多的时候跑过70多单。7月份,陈芳的工资超过了1万元人民币。

“热也得送啊,我们要挣钱。”陈芳说,“做好防晒就行了。”每天用衣物遮得十分严实的陈芳没有被晒伤过,但她大大咧咧没抹防晒霜,“晒黑是肯定的,特别是脸和手”。比起高温和太阳,她更担心风雨天,在雨中抢速度容易发生交通意外,全身被淋湿比暴晒更难受。

“像我们这种学历低的,只能做这行了,工厂里工资又很低。”陈芳说,只要自己愿意多跑几单,就能多赚一些,跑多少挣多少。

高温对林哥来说也不是要紧事。“我们不怕热,怕穷。”

2022年7月14日,中国北京的一名外卖员。

2022年7月14日,中国北京的一名外卖员。摄:Ng Han Guan/AP/达志影像

林哥向我展示了他的账户明细,4月份收入也超过了1万元。他从今年3月开始送外卖,每月大约跑1500单,月收入在9500至10200元之间,平均月收入9800元左右。工资结构中的绝大部分是按总单量计算的基本薪酬,其他还涵盖了顾客自愿支付的少量答谢金(2元-5元/次)、不到20元的订单奖励(如物品较重时的补助)、活动奖励和天气补助。

7月下旬和8月中上旬,林哥收到了一笔38元的“天气关怀”奖励,以及共计125元的“高温关怀金”。这些以“高温”为名的收入并非高温补贴,林哥说,这是完成一定订单量才会给的额外奖励。

高温补贴

中国规定,用人单位安排劳动者在高温天气下(日最高气温达到35℃以上)露天工作,以及不能采取有效措施将工作场所温度降至33℃以下的,应当支付高温补贴。高温补贴发放标准和发放时长各省标准不一,大致分月补、日补两种方式。杭州补贴标准为室外工作人员每人每月300元;室内作业人员每人每月200元。发放时间为4个月(6月、7月、8月、9月)。

陈芳听其他骑手说,年底会发放夏季三个月的高温补贴,每月大约300多元。“这也是听他们说的,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午后的杭州暑气熏蒸。

14时20分,我跟随陈芳从广场附近到1.2公里以外的小区送餐。为了追上陈芳,我将车把手转到最底,T恤在身后鼓起,身后留下阵阵暖风,头盔带子勒在黏糊糊的脖子上。陈芳说,我的脸很红。我笑了笑,其实早些时候从后视镜里就注意到了。

大多数市民的电动车车头上挂着常见的防晒遮阳罩,长袖防晒外套和白色遮面巾也成为他们出行的必备物。非机动车道上的路人在红绿灯路口停车时,会尽量躲在树荫下。

接近下午3点,天气预报显示,体感温度46℃,紫外线指数为7,强度“高”。停在太阳底下,若没握着车把手,它的表面很快被晒得滚烫。

我们来到一处许多栋居民楼聚集的的街区送餐。行进邻近小区的一条直道后,我感觉像被无数个空调外机包围,偶尔有凉风穿过背后。隐形眼镜似乎快被烤干,我不停眨眼,徒劳地试着挤掉不适感。

闯红灯对陈芳来说是常事。到当天下午4点,陈芳已经送了35份订单。在跟丢数次之后,我决定结束今天的“跟班”,去找租车行老板提速。

两天后的傍晚,我在购物中心M内的一家奶茶店巧遇陈芳。当天最高气温40℃。陈芳告诉我,她已经送出了60单。和店员接过两杯外卖果茶后,她向我告别,继续跑活。

8月9日,第二次跟陈芳跑外卖时,我已经能紧跟上她了。这种能追上外卖骑手的新奇和兴奋并未持续多久。两个半小时后,当陈芳开着换过新电池的电动车穿越双向道路时,我的电池已不足以高速行驶。我转满油门,看着她越来越远。

没与陈芳正式告别,当天中午结束了我的第二次跟单计划。回到家,挎包里的隐形眼镜润滑液,滴出了热水。

2022年7月13日,中国北京,一名外卖员站在商场门外。

2022年7月13日,中国北京,一名外卖员站在商场门外。摄:Thomas Peter/Reuters/达志影像

尾声

8月19日,杭州市最高气温为40.5℃,我所在的街道为41℃。下午4点40分,日晒已不强烈,紫外线指数仅为1,但体感温度仍高达48℃。我的核酸阴性报告即将在几小时后过期,需要出门再做一次,以免第二天被挡在需要7天内核酸阴性证明的公共场所外。大陆网民们把这种行为称为“续命”。

傍晚6点半,气温降到36℃。我骑着自行车前往1.5公里外的一处核酸采样点。检测点外并行排了两条近百米的长队,人声嘈杂,热风阵阵。我的脖子和后背不停冒汗。

“请各位排队人员戴好口罩,不携带口罩,将无法为您做核酸检测。”采样亭外的喇叭轮番播放着这句警示。上个月,同行的朋友因为没戴口罩,曾在其他检测点被拒绝做咽拭子。之后每次出门核酸,虽然觉得荒谬,我还是会随手将一个口罩塞进裤兜。

晚上7点,队伍缓慢前移,因为闷热我将口罩拉至下颌处,前面还有二十多个人。做完核酸步行至自行车停放点,手机因高温发烫宕机,重启后才顺利打开骑行程序。

缓慢骑至小区楼下时,心跳突然加速,像空腹喝咖啡后的心悸感,手臂也渗出汗珠,头变得沉重,本想坚持着再走几步,眼前却突然开始发黑,伴着白色光点。我撑着身体走向不远处的长凳,弯腰蹲了下去,眩晕感开始好转,视线也清晰起来。然而,每一次试着起身行走,同样的眩晕感又会反复出现……几次尝试后,不得不打电话叫来家人,把我扶回了家。

我中暑了。这时,离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芳已过去10天,而40℃左右的高温也已持续了10天。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陈芳、林哥、吴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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