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有四种,最下等的只注重孩子的知识教育
父母有四种,最下等的只注重孩子的知识教育 文 | 雾满拦江 (01) 有位妈妈上网求助。 她的女儿正在读高三,有一本极为珍视的笔记本。上面记录了女儿整整积累6年的灵感。 打算高考后,就立即启动,圆自己的小说梦。 这个珍贵的笔记本,不小心被妈 …
「历史里总是重复悲剧,起起伏伏,未来可能会变好,或变得更坏。但当你看到月光照下来,大地承托人的快乐与痛苦,那种力量远远大于一个历史瞬间。」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及传播学院退休教授马杰伟,自 2016 年以 57 岁之龄提早退休,从学术舞台走下来后,一步步变成疗愈系大叔。他修习静观,钻研心理辅导,老是把「内在力量」、「心灵」、「爱」、「同行」挂在口边。
「我现在好『老土』,我以前不会说这些话的 —— 『我喜欢、也需要被人关怀』,娘到爆。但这是真的,有谁不需要呢?」马杰伟笑说。
他以前古肃木讷,喜怒不形于色;现在七情上面,常笑常哭。在反修例运动期间、中大爆发攻防战之时,在校园迎面见到认识多年的学生及同事,满脸挂泪;在家里听着雨声浙沥淅沥,雨点敲打土地,又顷间被大地吸收,他莫名感动,觉得生命不能言说的奥妙,在此时此刻跟他连结上。
港区国安法立法后,有人恐惧,想逃离香港;也有人呼吁大家不要害怕,沉着应对,马杰伟说,与其压抑,不如直抒恐惧。「『不要恐惧』这句话背后也是由恐惧所引发。与其压抑,其实你可以让它走出来,放在一段安全的距离外。渐渐它的力量会减弱,然后你内心会腾出更大的空间,去感受其他情绪。」
身边人人惶恐不安,马杰伟近年找到自己在教授以外的新角色—— 「陪伴者」。「一个人自己在颤抖,我镇定地走过去他身旁,起码他不会抖得那么厉害。」
马杰伟说,现在自己变化之大,以至跟多年不见的好友会面,对方常常大吃一惊。而新认识的朋友则不易看出,数年前他曾深陷抑郁,一度想放弃生命。
马杰伟的家。摄:陈焯煇/端传媒
妻问:「为什么我们越走越远?」
从前,在学生眼中,马杰伟是一个明星级教授,留一头不羁长发,授课贴地惹笑。在学术界,他亦是具声望的香港研究学者,研究题目既广且深,从次文化 LMF 乐队到《网中人》的阿灿,以小见大论述香港的身份认同及文化流变。
「马杰伟以前好多粉丝的!」旧生 A 道。
「他不像一般老师般『古板』,风趣幽默,有种潇洒感。」旧生 B 说。
这一切只是外人的观感。
2010 年前后,马杰伟刚刚年过五十,得了抑郁。他记得当时情绪低落,不想跟人说话,甚至想死。劳碌了半辈子,他突然觉得一切没什么意思。「我觉得我做人做够啦。我年轻时希望自己做到的事情,现在已经完成起码十倍。」
他回忆,年轻时梦想成为作家。直至 2011、2012 年左右,他已经以作者、编者或译者身份,出版近 40 本著作。他自少年时代已对人类、生命、世界怀有好奇,长大后一直埋头研究香港普及文化和身份认同,后来也成为了备受尊重的学者。
「好像即使再活多一、两年,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假如不会对家庭造成太大烦恼的话,当时的我好想了结生命。」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抑郁,是由多年来面对的压力、社会气氛、性格习性交织而成。他一直努力经营一个「好教授」、「好丈夫」、「好爸爸」、「好儿子」的形象。「比如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个『好好先生』,从来不会批评太太。她有什么想法,例如到哪吃饭、对我的看法,我也全盘接受,还以为自己好大方好包容。但其实每次对我的伤害,都好像在一个平面上钻洞,一直都在。」他说。
当时的的社会气候和政局也进一步把他推往深渊。 患上抑郁后,他仍于 2012 年投入反国民教育运动,期间参与绝食。他说,当时虽看见年轻人的热诚与希望,及后却见政制发展迟滞,香港离双普选的可能越来越远,一路看见「社会好像一直一直向下沉」。到了 2014 年,马杰伟情绪陷入前所未见的低潮,跟太太的关系也降至冰点。
太太忍不着跟他对质:「为什么我们越走越远?好像越来越不认识对方?」
马杰伟的画作。摄:陈焯煇/端传媒
「当你接受它,它反而不会把你俘虏。」
差不多同时间,马杰伟的家人也得了情绪病。2016 年,他选择提早退休,当时在医院做职业治疗师的太太也深感身体大不如前,同时决定退休。在太太鼓励下,马杰伟开始了漫长的心灵探索及疗愈过程,挽救分崩离析的家人关系。他读许多书,起初自学以解决问题为本的认知行为治疗 (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后来学习静观、生命自觉、以及强调梦境并无唯一解释,以梦为认识自己的一道门的释梦 (Dreamwork ) 等等。
马杰伟喜欢用比喻解说。他一边说,双手一边在胸前比划,像在描画一颗宽广的心,或一个很大的世界。
「静观,就是让你不要被外面的风吹得你踉跄摇摆。你就好像,站在水塘边,看着水面。虽然最深层的未必看得清楚,但站在那边,你慢慢会隐约看到水底的沉淀物。」
在静观和生命自觉的练习中,马杰伟说,有一个神奇的句子:「我留意到此刻我有着……的感受。」这样表达的时候,等于把自己变成观察者,跟情绪拉开距离。 「你的心好像一个篮子。你可以把各种情绪感受放进篮里,看着它们。当你看着它,而不是沉溺其中,你就在你内心里腾出一个空间,很快感到安定。」他说。
源自印度教及佛教,后来在麻省理工大学学者 Jon Kabat-Zinn 于 70 年代将静观引进至西方,推广其减压及纾缓慢性痛症的功效,令静观大大普及化。静观技巧并不深奥——把注意力停驻呼吸之上,觉察当下,并对浮现的心念不作批判,以平等心接纳一切。
当马杰伟开始跟太太一起学习开放自己、聆听感受,触及埋藏至深的创伤时,他直言「非常大镬」(麻烦大了),触发内心的防卫机制。
年轻时的一个决定一直是他的心结。年轻时,他入读中大生物学系,后来因想寻求人生意义,决定退学,改为到长洲建道神学院读神学。 本来对马杰伟非常自豪的父亲十分失望,父子关系几近决裂。
「当时我讲到我对生命好有热诚,为理想而放弃学位云云。当我深入内心时才发现我当时根本是一时冲动,英雄主义上脑。想读神学,不可等中大毕业后才读吗?」年届中年,马杰伟这样反思,卸下防卫机制,坦承错误,让心结渐渐消融。
另一件「大镬」的事,是跟太太坦诚沟通时,太太直指他「自我中心」、「虚伪」。「好难接受。我第一反应是『搞错呀?』每个学生都说我好好,有个学生患癌,我更是陪了他一年……你说我自我中心?」马杰伟当时反诘。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冷静反思,才开始明白个中意思。
「我想我更关怀的是我心里那个『教授』、『丈夫』等等的形象。」马杰伟语气平静地,说出这个耗费许多力气才承认的实相。太太所指责的「虚伪」,其实讲的也是每人心里对自己的「不诚实」。「当你接受它 (自我中心),它反而不会把你俘虏。我现在很容易觉察到内心里自我中心的反应,然后我让它在其中一个角落安住,然后腾出一个更大空间给予更高的理想、对人的关怀。」马杰伟说。
当然,内心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间发生。人在社会,每一日都面对不同的压力、冲击,马杰伟形容寻找内心的力量和平静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旅程。有一次,他因一个同是教授的旧同学支持警察对示威者做法的说法而气结,为梳理情绪,他回到当下的「临在」—— 在雨中闭眼,倾听窗前淅沥声,他看见自己如脱壳夏蝉,就像那个想跟旧同学辩驳的自己,既激动又脆弱;但刚脱壳的蝉,同时散发着丰沛的生命力。
马杰伟遂明白到,「在丰厚的悲乐人生之中,女教授的反恐政见,只是图景中的一个碎片」。心变得更宽广,既可容纳所不认同的政见,但亦更看见示威者的坚持、身边人对香港的爱,更多关于生命的饱满力量。
近年,马杰伟开始把他手上所学的静观、生命自觉、释梦等工具揉合起来,为家人朋友提供非正式的心理辅导。
马杰伟的家。摄:陈焯煇/端传媒
为妈妈做一件「老土」的事
马杰伟陪伴的,包括他妈妈。
他笑说,自己以前做足「孝顺仔」本分,每周都去陪妈妈饮早茶,但其实他心里只是在「尽本分」,一心想饮完茶便走人。甚至有段时间,他心里暗想,父亲已过身,母亲也这把年纪了,若然此刻安然离世,也不算坏事。
他口中的妈妈是个「好打得」的女强人,和马爸爸一起开猪肉档,拉扯大几个孩子。不过教妈妈念兹在兹的一生遗憾,是一直也无法帮马杰伟的哥哥从内地申请到港。马杰伟哥哥感觉被世界遗弃,陷入不见底的自弃自怜,常常下午就开始喝酒,一根又一根烟接着抽。「我妈呢,也觉得她须对我哥哥坎坷的一生负全责。她常常讲:『你哥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剧。』」马杰伟回忆说。
去年,马杰伟哥哥在中国大陆过身。妈妈一直因身体状况无法返乡探望儿子,直至他离世。得知噩耗后,她一滴泪也没流,咬着牙关一头栽进葬礼事务。
「我做了件超级老土的事,」马杰伟说,他在两人独处时,对着妈妈拉开嗓子唱起《时光变幻时》,每句歌词清脆俐落,敲进心坎:「怀缅过去常陶醉 / 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 梦如人生快乐永记取 / 悲苦深刻藏骨髓。」
「我妈哭到猪头一样!」马杰伟笑说,他一点点打开妈妈紧锁的心,让她诉说自己的情绪。
生命自觉则由美国哲学教授 Eugene Gendlin 所发明创立,同样强调觉察当下,但同时通过体验并描述身体浮现的「意感」(felt sense),深入 Gendlin 所称的「暗在」领域,确认种种情绪感受,真实了解自己。
这些年,妈妈一直抗拒做白内障手术,因为之前经历了白内障手术失败,即使另一只眼也因白内障而剩下一成视力,仍坚拒治疗。家人们施尽浑身解数,也不成功。
马杰伟请母亲想象,如果现在进入手术室,你会有何感受?只不过是想象未来,妈妈已经颤抖,说「好惊」。「我知道你好惊,我也觉得你好惊,所以我会陪着你的。」马杰伟对妈妈说,两人隔几天就重来一次这样的想象练习,妈妈的颤抖逐渐减少,到最后答应做手术。
「你感受对方的感受,如果对方感受到你感受到他的情绪,很快会感到一种安定、平静。」马杰伟说。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及传播学院退休教授马杰伟。摄:陈焯煇/端传媒
感受那个伤口刺得你有多痛
去年至今,香港难平静。
自 2019 年 6 月,社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反修例运动。马杰伟辅导身边人时,少不免触碰社会动荡在大家心里刻下的伤口,而他自己看见年轻人不断被捕,或听到身边人的不同政见,情绪也起伏不断。他尝试一层层剥开自己在运动中的愤怒及失望,发现每种情绪背后都有深厚的脉络。
「比如说我发现我好喜欢中大,那里就像是我的思想家乡,孕育我的地方;香港也是,是我一直投入许多情绪、好深爱的地方…… 你越爱这里,你就越失望,不知将来有没有改善、挽救的可能,」他说,例如不少市民当下对官员、警察感到愤怒和失望,因为这些人原本是他们相对尊重的对象,「看见他们变成这个样子,面目全非,你会有被出卖的感觉。」
失望、被背叛、陌生感、眼见珍重之物粉碎……马杰伟说,「诉说种种情绪过后,当然不等于会免除痛苦,但你比较可以自觉地承受,那个伤口刺得你有多痛及多深。」
近年,马杰伟所辅导的朋友们,各自都在面对纷陈的个人故事,有患上压食症的少女,绝望地渴望移民的博士生,表面上长袖善舞但其实患上社交障碍的中大职员;而在这其中,运动所带来的创伤又增添了梦魇。过去大半年,太子站、警察、催泪弹等成为他们梦境中出现的符号。
有大学教授梦见希特勒出现在课堂,她被迫调动内容敏感的简报。
作为陪伴者,马杰伟请他们先回到当下,感受此时此刻的生命能量,然后逐层理解自己的心理状态。例如有人对他说,自己在街上看见示威会窒息,亦有持续的失眠问题,有时会无端哭泣;清醒时,便开始费尽力气寻找移民方法,对香港希望全失。这个朋友心中充满焦虑和恐惧,怕国安法立法后被捕,感觉一个人生活好孤单,马杰伟不时请他把注意力带回当下,感受所身处的空间,再请他问问自己,其实内心在逃避什么?有什么具体的危险?
渐渐地,这个朋友意识到自己以前不断重复的逃避反应,发现自己每次都是顶受不住压力就拔足狂奔。马杰伟认为,这样的觉察,正正是扭转心结的开始。
马杰伟说,自己始终不是敷在别人身上的膏药,能够帮人免于苦难,他只能陪人走一段路。「这样他起码会感觉到这个世界有人跟他同行,有些情绪可与人分担。Life becomes more bearable(生命变得更可承受)。我读好多关于辅导的研究,转捩点都在于他自己愿意站起来,允许自己迎来改变。」
马杰伟家内的植物。摄:陈焯煇/端传媒
苦难年代的意义
来到 2020 年夏天,香港气氛更见低沉。港区国安法快速通过和生效,七一前后,香港的空气中漂浮着愤怒、恐惧、忧虑、绝望…… 此时此刻,马杰伟认为更需要找回强大的内在力量,保持韧力,「这样才可在政权前微笑。」
「先掌握一些实在的,不是虚无飘渺的东西,」马杰伟建议各人找到自己适合的方式,处理情绪,不一定是静观、自觉,各家有各法。他正尝试由编剧及畅销书作家 Julia Cameron 所提出的 Morning Pages 方法,早上起来后,在白纸上不带批判写下自己当下的感受。
最近的早晨,他疾笔写下自己感受到的: 担心言论受限制,看见市民被捕受屈辱感到难过,听见官员的言论而感到「气顶」。
「你描述头脑里种种情绪,容许它存在,同时跟它保持一段距离,」他说,这些修习好像每天洗澡,每天把情绪冲刷一遍,才不会变成心头顽石。
「我也希望香港人在苦难里可以找到意义。不是每一天唉声叹气,觉得是磨难。有些确切方法让大家活得有意义,让痛苦在我们承担范围以内 。当然这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困难。」马杰伟说。
走过数年的抑郁和低沉,近年他说自己开始领悟苦难于他的意义——作为一个致力研究香港身份认同的学者,他看见香港人爆发前所未见的共同感和力量;同时他还发现了以往研究范畴以外的世界,那里有人与人的连结、精神心灵未知的领域。
当香港来到一个苦难年代,每个人都在其中寻找自己的角色和定位,马杰伟觉得,自己或许就适合做一个陪伴者。
《七情上面:苦难时代的情绪自觉》。图:受访者提供
从 2019 年年初开始,他在《明报》撰写专栏〈七情上面〉,纪录自己及身边人所体验的心灵和情绪转化,并将结集成新书出版,书名为《七情上面:苦难时代的情绪自觉》。
马杰伟说,自己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他相信冥冥中有某种神性力量,默默承托着、保守着这个世界。他不时记起去年 11 月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的那场战役,年轻的示威者和警察对垒,硝烟弥漫,他跟校长、副校长和其他职员一起走上前线,尝试和警方协调。一片催泪弹云雾,各种巨响不停传来;但同时夜空有星有月,月光洒落大地。他看着年轻人前仆后继,一批受伤倒下,另一批随即补位上前。他坦承,那里有他不喜欢的特质—— 冗奋、冲动,但他亦看见一班人为追求心中价值,甘愿抵受猛烈攻击。
他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自己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历史里总是重复悲剧,起起伏伏,未来可能会变好,或变得更坏。但当你看到月光照下来,大地承托人的快乐与痛苦,那种力量远远大于一个历史瞬间。究竟生命是否有其奥秘,有更大的善良力量?如果你讲信仰,这就是我的信仰。我相信有这样的力量,默默承托和保守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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