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中国现在的教育?
知乎用户 GrossteAnmassung 发表 把你喜欢的东西变得恶心,再培养你忍受恶心的能力 知乎用户 鱼吹浪 发表 本来以为考上大学是套现 结果发现被套牢了 上了大学回头再看鲁迅先生的文章有一种力透纸背的真实感。 有一天晚上我走在回家 …
2002年5岁
维舟按:这是豆瓣上看到的一篇自述,作者署名“尼这”。原文写于2020年10月,我读到已经迟了,但看得感慨万千,经作者(他也是我的读者)授权同意,转载在这里。文字不做任何改动。
我是一个家里蹲兼啃老族,生于97年,蹲龄4年半。在过去几年中,主动自愿地成为了一个典型的尼特(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 NEET),我不上学、不工作,终日独自宅在家里看书、上网、睡觉。
这篇文字是我的自述。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可能引起读者不适,请慎重阅读。而我将其发表出来,只是想与大家做些交流。我拒绝同情,只希望不被误解。我已尽我目前的力将这一切说明清楚了。(当然,到头来还是会有人误解或者鄙视我,那我也没办法。)
1
原生家庭
总的来看,我走到今天,所面对的整个困境之根源,大概就在于我背后缺少一个有力的家族,尤其是父亲的指引与支持吧。我过了这么几年的特殊生活,通过与他们共同生活、观察和追问,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出身。
我是独生子女,父母双全,原本感情和睦,但于我小学时离异。父亲早年入伍,曾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将枪口对着闹事的学生。后来回到家乡的县城成为基层交警,与金钱发生起纠缠不清的关系。作为离婚契机的是,他因为某种可耻的事件失去了待遇优厚的工作,外出打工,彻底掉入无产阶级的队伍中了。
他曾对我说会去做生意,但是十几年过去了,他已两鬓发白,落魄难堪。东山再起的愿望被证明只是空头话。体制内常年养尊处优、安逸舒适的生活早已将他塑造成一个好面子却没本事的老男人,在外打拼的资本能力与吃苦耐劳的精神意志都欠缺。他从前并未珍惜所拥有的,如今自知苟活却无所改观,似乎还怀有一种虚无感。他不喝酒却嗜烟,恐怕终将死于此瘾。
母亲是个矜持的女人,老实地学习,却未考上大学,接班顶替外公,进入公立医院内成为护士,后来进入办公室。经人介绍与父亲。离婚后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她关着房门将悬挂在卧室墙上的婚纱照撕剪成两半。她看上去很悲伤。而我只觉得她的行为毫无意义。损毁证据并不意味着可以否认或改变历史。在离婚上,她的责任在于放任丈夫。而她自己则抱着受害者心态,怨恨前夫与促成婚事的外婆。离婚似乎才使她学会独立与坚强,她自己也承认后来许多事都是“被逼出来”的。她一直只是个小事务员,即将退休。像父亲用香烟麻痹自己一样,母亲被消费主义蛊惑,用购物填补心灵的空虚。幼时的我曾对她说,长大了要给她买大大的房子住,她十分欢喜,竟然将童言当了真。
他们本质上是一种不成大器而本性温良的小市民,随波逐流地生活在苏北的县城里,作为小职员十分依赖于体制,得意失意全是取决于世俗的身份地位,而且也很好面子。父亲的事变带来家道中落, 这一家开始落后于同阶层。他们对于自己当下的生活和处境,虽然很不满意,却缺乏主动突破的勇气和才干。这种懒惰安逸的习性,也通过基因和幼年的亲密生活,深刻植入我的本性里。使年纪轻轻的我成了个无意闯荡社会,不求阶层跃升的人,一个不求上进的“养废了”的人。需要特别强调一下,本性中的懒惰安逸,并不是我成为蹲啃的唯一因素。下文将会详谈。
他们对于我这个独子,始终有着深厚的溺爱。我无忧无虑、笑容灿烂地度过了童年。两人没有上过大学,却也不粗俗,年轻时以阅读闲书杂志作为消遣,这大概是受了八十年代文化热的影响,但没有教过我关于人生与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好像他们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并没有出过问题。但毕竟时代不同,代际差异也必然发生。当然并非每个95后都成了我这样的人,我身上有种特殊性,我想这很大程度上只能归因于我父母在某方面的完美结合吧。
母亲抱持着一种天真的教育观,觉得童年应该是快乐的,因而精心地照顾我、陪伴我。父亲不太顾家,但不时带我出去旅游,在我索要玩具、零食或纪念品时,会毫不犹豫地给我买。总之,他们无条件地爱我。他们起初送我去学各种兴趣班,缺乏耐性的我总是半途而废,但没有被强迫学到底。没有为了掌握某些特长而下苦功的经历,我也成了个不擅长技巧性和团队性活动的笨拙的人,同时也是个热爱自由散漫的人。对我而言,这样的童年便是完美的幸福,恍如昨日,却一去不返。
这个家庭,虽然在我幼时曾过着优越舒适的生活,但如今已被急速变迁的时代抛到边缘。他们无奈于自己的命运,将改善生活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期待我能够回馈来金钱和面子,像亲友同事家的子女一样,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安家,并将父母接来带孙儿。至少也没有预料到我连基本的进入社会、自食其力都拒绝承担。如今对于我的这番处境,只有不满和无奈,却终究无法改变我。逐渐地也习惯了,同时遭人指责说,自小对我过于骄纵了。他们对于我的将来是担忧的,目前只好以我健康平安地活着这一现状,来获得基本的安慰。
《不求上进的玉子》:这几年与父母共处时,也多次发生过这种对话。
他们看不出我的懒惰和笨拙正是源于他们,也从根本上不理解我走到今日的心路历程。母亲看到自己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歇斯底里,自觉气色大不如前。父亲则抱怨我不如别人家的儿子懂事听话,表示不指望我给他养老。他们在教育和社会变迁上似乎都是失败的。而我与他们是如此亲密,已很能理解他们的为人与经历。原先我对他们,随着了解与对比的增加而愈增不满与鄙视。如今相互间也和解了,我与他们分别都可以平静轻松地围桌用餐。他们大概从儿子这番叛逆的坚决与彻底中认识到,他已经是个思想独立的成年人了。
而我家族里的其他男性长辈,似乎都是软弱乏力的小人物。我自幼身边就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管教者,也因此性格上没有压抑之处。当我进入青春期,心智渐开,感到许多疑惑和迷茫,便渴求一个在德行操守和思想学识上都可令我由衷尊崇的师长,一个引路人和榜样,可以值得我全心去信服、追随和模仿。
不幸的是,每当遇到这么个人,他似乎可以在我生命中发挥这种重要作用。经过些接触,我却总觉得,这位先生并不足以令我倾倒。不过是由于在外上过大学,又经历过这几十年的社会变迁,见过些世面、吃过些苦头,才使得他们的风貌和生活形态,优越于那些大半辈子都留在我家乡的人们的。到底还是庸人。(我知道这样说是很高傲的)我迅速产生了失望与鄙夷,便有意保持距离。转而去自己读书和上网,“私淑”名家大师。我最终从书本上认识到的尼采和叔本华,便填补了这种空白,成了我心中一直崇敬的对象。
我并不是将自己成为一个为世人不齿的蹲啃这个事实,完全归责于我的双亲。但无疑这是我的起点。首先指出亲生父母的性质和幼时的环境经历,有益于理解这个人及其处境。下面开始谈论青少年时代。
2
学生时代
我最近读到希特勒的前半生(《第三帝国的兴亡》第一章),希特勒的父亲在他十三岁时死了,“年轻的寡妇很溺爱她的儿子”,少年开始荒废他的学业,不久离开了中学。“他永远忘不了16岁到19岁这一段年月里‘懒洋洋的日子’,做‘妈妈的心肝宝贝’,享受‘空虚的舒服生活’”。“年轻的阿道夫拒绝出外谋生”,过着一种快活的、游手好闲的生活:“沉思梦想”、“在城市街头或乡间田野闲荡”、“向同伴畅谈社会流弊和纠正方法”、“夜晚埋头读书”、“出神谛听瓦格纳音乐”。他梦想做艺术家或者建筑家,离开家乡来到大都会维也纳,却被学院拒之门外。就地过起潦倒的流浪汉生活,四年中被“贫困、寂寞和失意”压着,直至一战将他送上战场,“为这个25岁的青年带来了生命中断的一页”。
原来元首在日后变得残忍和狂暴之前,也只是个自由烂漫的文艺青年,也只是个被妈妈宠爱的小男孩。根据这记述,我不禁觉得自己与少年时的他在许多方面很像。我不是崇拜他,只是觉得人在被社会影响之前都差不多的天真单纯。可我毕竟面对着自己的时代与人生,并不能呆愚地照搬他人的态度与轨迹。尼采的天才和叔本华的遗产,我也都不具备。
如今的我直视自己的处境、环境与背景,只能发现困顿、妨碍与不利:一种平和又不满的停滞状态。正如希特勒的少年友人后来回忆说:“他处处只看到障碍和敌意,他总是碰到什么东西同他作对,总是同世界闹别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把什么事情看得很开的。”这段描述也十分适合我这个人不久前的世界观。
我的性格,一言以蔽之:是块顽石。我不乐于融化自我,自行其是,反感被迫改变,反感曲意逢迎,不能忍耐自己所不认同、难以信服和不值得尊敬的东西压在我身上、支配我的生活,且自得为人格的独立和个性。因此常常招来奇怪、谴责、不屑、怜悯的目光。
当然我也有正常的人情:被归属、肯定与接纳的情感需求。在这方面,原生家庭给了我充分的爱,所以我对于其它集体缺乏认同意愿——无论在学校里如何,都可以回到那个家。我对父母无比依恋,对于外面种种,并无多深知晓,也没有兴趣。
直到因为成绩太差而被送入外地初中,开始独自的寄宿生活,我才被迫面对世界。我与父母在心灵上开始疏离,虽然仍很依赖他们,却也只是继续接受着习以为常了的爱。别人可能因为得知我家庭的变故而加以关怀。可主观上,我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幸,只是不愿待在压抑与紧张的学校里,这里夺去了我的许多笑容。
自幼以来,十分有限的几个亲人关爱、陪伴并保护我,却并未积极教我如何与外人交际。我倔强地拒绝“叫人”,害羞地躲在母亲的身旁。只凭露出纯真无邪又灿烂可爱的笑容,便可赢得喜爱,大人们也娇惯着我。比起和同辈玩耍,我更喜欢独自看电视或摆弄玩具,或待在母亲的女性亲友之间。
当我被送进学校中,沿着既定的升学之路被动长大时,这套性格和态度一点未变。我只是寄居在学校里,根本的归属却是那个已分裂的小小家庭,放假时坐两小时车回到那儿。我与母亲仍住在原本的家里,我也不时可以去见父亲。但由于消费降级、社交减少,这个家里的氛围变得沉闷,母亲心情常常糟糕,对我的成绩十分焦虑。我与她经常发生争吵。因为青春期与住校,她容易忽视我逐渐变得自我和强势的感受与想法。我不满她向我隐瞒家事,用着尚不成熟但更理性的思想和言辞教训她,不自觉地想要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
虽然父母总会保证我的衣食充足,又严重关切我的成绩,但确实是从初中开始,父母越来越不了解我的内在了。同时,他们两人又对我不够坦诚:父亲隐瞒他的过去,怀着股犬儒的精神,并不看重“真实”这种价值,就如同他没读过什么严肃的历史著作,却喜欢翻地摊野史般。母亲在离婚前就骂过他满嘴谎话。
而母亲呢?又是个过于矜持又自矜的女人,她满以为她只要默默在背后支持我、守候着我长大和懂事,我和她的将来就能无忧。可就在前几天,当听到她同别人谈到她那时的那套想法时,我只感到莫名其妙和恼火。她的构想既是包含母爱的,又是自私的。她梦想着只要我的成绩足够好,她的未来便能足够轻松。可她并不向我耐心解释世间种种——这些才是我最最渴望要彻底搞明白的——因为她自己对于人生和世界就是一知半解。她仅仅只是催促我抓紧学习,并且向我反复灌输考大学是为了自己将来好的观念。她就像个没谈过现实恋爱,却因为痴迷浪漫爱情故事而自以为很懂的少女。
显然,那段时间里,在我和她之间严重缺乏有效沟通,虽然几乎每次回家我都会同她争吵起来,但结果只是各自发泄不满情绪而已。她似乎沉浸在她的梦想剧本里,我则孤独地在学校里自己摸索,可到底要摸索什么呢?十几岁的我也尚处懵懵懂懂。
学校里,我总是在集体中处于边缘,从未用心去建立维护什么关系。我并未遭到明显的排斥与敌意,不是被人有意歧视与孤立的。而我之所以身处此处,成为这个集体的一份子,不是由于所谓的缘分,而只是被安排到了同一条狭窄又拥挤的人生道路上,得献出青春来履行同一套生活计划。一切都是为了日后的前途,以一场考试为最伟大的终极目标。
我最初只是个调皮的差生,不真正理解大人口中“好好学习”的意义,总是缺乏用心学习的意识。正是因为无论分数如何,父母都宠爱我。考个好分数,得到一本书或一盒影碟的奖励。考不好,也只是责怪埋怨,没有什么惩罚。后来,我对于求知的兴趣和热爱才逐渐觉醒,配合着被环境激发出来的竞争意识,名次逐渐赶到班里的中等偏上,最终考入一所省重点中学(2012)。这时期被励志成功的信息包围着,似乎整个社会都焦虑起来。
3
通向退学之路
可骨子里的自我与叛逆还是发作了。与邻人们保持着亲近友好的关系,虽然可以相互分享一些细小的快乐,但回过神来,反而发觉我的内里是空乏的,我觉得空虚,觉得他们关心、议论又争执的东西实在庸俗无聊,那种友谊其实是为了逃避孤独和自我以及家庭的一种姑且的关系。
既然我内心充满了家庭的温暖,也习惯了独处,那我也就不需要同情和抱团。我变得孤僻:闭着嘴一言不发,默默做着要做的事,以沉默寡言的形象示人。被人问及时只作简短的回答。不愿向人提及自己的过去或家庭,对他人的事则缺少兴趣,不会主动询问与交流。我不喜欢跟随或挤进任何小团体,独来独往。
与他们靠得太近,无论是一起学习,还是一起玩耍,对我而言,就是浪费时间、损害效率,而且为了合群还要牺牲自我、压抑个性。我开始相信,合群会有损对自我的真诚。而我在正常社会化上的失败,也从此就注定了。大概正因此,在不同阶段,我都会被人嘲笑幼稚。而被同辈嘲笑,更激起我的反向鄙视。
我觉得不舒服,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我决心放弃尚算好评的形象,做回自我,将真实的孤僻与带有表演意味(中二装逼)的高冷直接展示出来。我有意与人拉开距离,主动要求将自己安排到角落里一个人的位置,才感到安全与舒服,还有一种自得的清高。
高一班主任的评语,勤奋被肯定,孤僻被指出
我本就不擅长考虑他人,从此更是保持一种不愿与人滋事的疏离与冷漠。懒得社交、拒绝负担任何特殊的人际关系。我与所有邻人的关系仅限于形式上的,或说名义上的,而没有共同经历和相互情感作为填充。有同学之名,却无同窗之谊。在他人看来,我是个孤僻乖戾、自恋自我又不脱幼稚的怪人。
我的孤僻变得引人注意,但其实那些公开表现上并不孤僻的人,可能内心也有着深深的孤独。只是我的表现相当极端,会付诸行动、追求后果。我没有融入集体,也没有私密伙伴,没有摆脱独生子女习惯的自我中心心理。我排斥任何集体活动,恨不得一个人住在地球上,却又很享受被别人赞扬与关注。
每日清晨在床铺上被吵醒后,我都要闭眼躺着,体会一番格里高尔·萨姆沙的那种焦虑和痛苦,感觉自己被逼驱着劳苦忙碌,过着一种可憎生活。内化于心的那套为了美好将来而“不得不”接受这些的话语,与自我深处对自由的渴望,发生着激烈的冲突,将我撕裂着。我既承受着外界施加的压力,又无法扼杀真正的心声。每个住校的日子都以这番心理挣扎开始。往往是舍友都已赴命似的离去,而我却仍在床上与我的睡眠恋恋不舍。我们受到的拆散愈无情,我们的爱便愈发坚定。
有人毕业后有了些年头,正在另一番生活中挣扎或清闲,会带着回忆已逝青春的滤镜来怀念这种时光。但对于正处于这种生活中而心灵敏感的青少年而言,主观痛苦却是切切实实的,并不会因为“你还小”而有所减轻,这是那些美化记忆者难以体会到的,也是从旁督促者有意漠视的。
到了高二,进入文科重点班,我终于挤进了年级前一百。母亲虚荣地向人声张我的成绩,好似她的美好未来指日可待。而我感到已被这套标准肯定,自尊变强。同时,我对人文思想的兴趣愈发浓厚,心态开放地接触了一些课外的文史哲。在读了几篇周国平和尼采(讽刺的是,无知的我正是由语文课本才认识了这两个名字)批判教育的文章后,我获得了理论武器,开始无比鄙夷这整个唯功利是图的应试教育,还有一系列病态文化:名校崇拜情结、吃苦勤奋必成功的迷信、短视落后的死记硬背与题海战术、效率低下的疲劳战术、严重缺乏人文修养与实践能力的“全面发展”、与社会生产和职业训练脱节的纸上试题、学校当局的官僚主义。
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于这个浮躁时代庸俗透顶的价值观,根本谈不上“真正的教育”。在这儿,教育者和学习者的理想不是“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而是高分和名校,是被许诺和保证的面子和钱途,当看见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时,大人们的脸上或心底会浮现出天真的笑容。
我以这些为活生生的反面教材,结合所读到的,反思起教育的现实与理想,含着自我欣赏的情绪以独立批判者自居。同时,我也彻底厌倦了这个环境与集体。我原本是功利教育的热情参与者,可也早就认识到这是种恶性竞争的囚徒困境,早就开始质疑这种教育对个人、对社会的意义。如此一来,转而相信这些会毁了我,也就丧失了在这里待下去的内驱力,沾满青春荷尔蒙的矛头也就集中到忠实信奉这套主义、却不关心人格和思想的教师家长们头上。
他们放弃了几乎任何政治理想和文化修养,追逐金钱与面子,相互攀比。由于懒惰与懦弱、自私与贪婪、肤浅与粗鄙,将自身的欲望、焦虑、压力与其它方面的困难、不顺、退缩转移到子女与教育上,喂肥又助长了应试教育这头怪物的体格和嚣张气焰。
没经历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打娘胎里出来就没听过这么混账的话。是不是还可说没种过田、当过兵、下过乡、下过岗,都是不完整的、有缺憾的?这话包含了一种类似996福报论的扭曲观点。比那种用来劝人向恶劣现实屈服并苟且流俗的“不得不”“没办法”更恶心。虽然有许多中下层子弟通过这条路实现了向上的社会流动、“改变了命运”,但不该只有这么一条渠道,且掩盖了深层的不公平。
有了这么一套批判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配合着对现实压抑已久的不满情绪,我便对所受的压迫和残害再也忍无可忍,一心只想摆脱出来。无论是光明正大、合乎程序的休退学,还是偷偷摸摸、做贼心虚的翻墙逃离(在我眼中,那种学校简直堪比纳粹集中营,靠在被监禁者心中植入一种焦虑和恐怖,同时采用邪恶的洗脑术宣传自身的合理性,来维持统治和管理。集中营的意识形态是反犹主义,这种学校的则是反自由主义),都使我有种得意的快感。我也因此收获到更多的白眼与嗔怪。
我克服掉对于师长的恐惧,决心不再将他人的眼光和话语当回事,背叛与辜负外界的接纳和期待,转而忠诚执行自我意志。在他人看来,我完全是变坏变臭了。可我却自视为一种觉醒和解放,精神上获得了自由和独立,即使在物理上仍然有着限制与依赖,算不得一个自力更生的大人。
教师和家长无比关心我们的成绩,所以在成绩保持上升时,并不在意我这种孤僻化。直到我开始从思想上彻底否定这套道路,切实开始行为上的叛逆与脱轨,无视成绩的下滑,恬不知耻地迟到早退,上课看课外书,以潦草的字迹抄答案,或者干脆不写不交作业,并拒绝参加考试,去了也送交白卷。他们这才开始视我为问题,感到棘手。我遭到了教训与开导,人们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丝毫没有打动我这冷酷自傲的心,反而增涨了对他们的鄙视。“庸人俗物”——我用这个词概括他们所有的人。
高三班主任,是一位以人好又耐心知名的语文教师,可连他最后都对我失去了耐心,无法改变倔强的我,无语无奈地容忍着我。我体会到了他的人好和耐心,但在我眼里,他成了体制内庸师的活案例——既想做个灵魂工程师,又得为分数负责,结果都平庸。语文中最重要的人文修养,更不是从这种平庸低效的课堂上可以习得的。他曾诚恳又直白地告诉我,人文修养对于高考是无益的、不必要的。瞧我这“走火入魔”不就是反面教材吗?我知道这是他的无奈,但也视之为师道的堕落,或说矮化。整个高三没有再写过作业的我,最后高考语文的分数被他笑着告知是个中上等。至少在语文上,看来他对我是满意的。
这类教师,入职时可能还有改变教育的事业憧憬,如今也就完全接受和习惯这套模式了,并且从中获得利益和成就感。像另一位老师提及的,她的老师当年也曾将改变的希望寄予她们一代。他们却将这责任又接力下去,轮到我这一代了。可看起来这考试地狱再烧个五百年都没问题。
在高三早期,我曾经有机会在讲台上向全班发表一篇演讲,谈论自己对人生和教育的感想。结束后班主任评价我为幼稚(彼时17岁的我当然还谈不上成熟,但也绝不认同他们所谓的成熟),部分同学表示了对我的欣赏,但也仅此而已。有人还是把我与那些厌学的差生归为一类。最后一年里,新分班的同学们最初对我有好奇和奇怪,后来也就习惯了。随着倒计时的减少,他们越来越专注于自己的成绩,一切都给分数让位了。只有我还继续着特异的生活模式:一个人逃课去图书馆中看课外书,骄傲与负罪感同存于心里。在那空房间里,我随意、认真又充满趣味地翻阅着,不求有利于分数,只在乎当下的自由。我既不受欢迎,也不热爱集体,已经与他们分道扬镳。但我并未立即离开。
我放弃了正经的学习(仕途经济),却同时开启了珍视兴趣、自由散漫的自学。我不想因为像营养单调的暴饮暴食般,搞缺少休息与自由的过劳应试学习,从而毁了我对于知识和真理的兴趣和热情,使我沦为平庸的做题家(做题机器)。我这个人身上究竟还剩多少创造力的潜能?我是否因为天资平庸、父母学历的有限,以及早年的平庸教育,而已经注定一生庸碌无能?对这个影响到自卑和自傲的问题,我至今仍无法得到最终答案。我也明白,如今的我正是靠这套基础教育,才掌握了许多知识和技能。我的自学,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在发挥我过去被迫学到的那些学习技术和经验。我想要通过自学作出某种获得外界认可的成绩,却好像也摆脱不了学校教育的深刻影响。
令我满足和得意的是,在这种孤僻与叛逆之中,我却感觉到了真实的自我。我通过对照他人的形象与言行,来确认自我的存在与个性。或许这种闭塞固执的处境加深了这种错觉与偏执:我确实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绝不是如他们那般庸俗的。
但是,除了自我陶醉外,这时期还有一种痛苦如影随形。我不甘受困于这么一条逼仄的道路,但又不得另一种可敌的道路,可供我直接跨上去、安心地大步向前进——我苦闷地挣扎在边缘地带。别的路——这三个字反复出现在我的脑中,迫切想要向某个方向冲出去,驱使我去寻找、去尝试另一种可能。在别人眼中,这世上也就三条路:高考大学、出国留学、直接进入社会工作挣钱。可我却渴望第四条路。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中的话,给了我很大安慰。原先只是死记硬背,此时读来却充满了意义和力量。语文这东西,真的只有在苦闷与失望中才能获得真正的欣赏。鲁迅不也是弃医从文、从仙台医专退学了吗?而尼采又说:“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至于适当的路,正确的路和唯一的路,这样的路并不存在。”虽然这一个“路”字还是太虚浮、太空洞了,远没有高考来得实在且可复制。我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条别的路前景晦暗、迷雾重重,却终究不堪窒息的庸俗气而豁出去了。
我深切感受到,比其日后的出人头地,亦即获得所谓的“成功”。如何重整当下自我的内心,去充实和调和出一种平静和从容,才是更为要紧的。我明白,我从家长、教师和同学那里根本得不到满足这种需要的资源,因为他们庸俗无聊又急功近利。他们用过剩的金钱、分数和虚荣营造出一种热闹的美好景象出来,可其实永远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虚,拯救不了自己人生的不幸福。(在这个全民搞钱的时代,这种对拜金主义的批判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和幼稚。)我对他们的价值观和生存方式感到失望和鄙夷,便反求诸己,以及那些文史哲类的经典著作,希冀通过独处和潜心静气来自我教育,来强化自我的精神内核,建立一套独立的人格中轴,用来抵御现实社会中的庸俗和腐败。因此,我选择了家里蹲的活法,放弃并错过了上个“好大学”的机会。
很多人并不相信,我完全是因为不信任这个教育而弃学的,他们怀疑我有什么心理问题,怀疑我是因为沉迷游戏或者早恋等等才走歪了的。在此,我要郑重说明:我既不打游戏,也没早恋,而且从未被确诊患有任何一种心理疾病。我只是倔强地、不屈服地做出了,作为一个对自己诚实的人,最自然的反应:对于带来痛苦的事物,选择逃避与另求出路。
4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 为什么不自杀?
这一时期,我也想过自杀:望着夜晚黑暗的河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留恋或可追求,可以就此自沉。明早附近的居民会发现河上浮着一具尸体。警察来了,查明它的身份,叫来我的父母。他们会长久地痛苦不已。我会像外公那样被送进焚尸炉,变成骨灰装进小盒子里。父母将我埋葬,可能永远保留我的房间,可能设法处理掉我的遗物。我没有在社会上做出任何功绩,也没有名气,媒体不会报道我。极少数的人曾认识我,惊讶地得知我最后的消息,然后忘却。更多的人根本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有这么个年轻人自杀了。人们继续各自的生活。而我就这样消失了。——回过神来,冷风吹着坐在河畔的我,过了会儿默默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那种难言的情绪逐渐消散了,整个人又恢复过来。我最终活到了今天,不那么敏感了,也没有再体会过那种情绪。
阻止我跳入死亡的是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也没有非死不可的特别理由吧。我虽然对世界感到失望,却也算不上极端痛苦。无论死活,我也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讨厌什么,就远离什么。接受不了或者获得不到什么,就放弃什么。没必要整天矫情地寻死觅活。虽然我还是不喜欢“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
最好是从未出生。有人这么想,可我并不接受这种说法。因为我觉得绝对的“无”与“有”是无法比较的,你从绝对的“无”之中能拿出什么来与“有”作比较呢?比较不起来吧?你硬是要比较的话,也只是个错误的比较。因为你只是在将一个去除掉内容、留下空壳的“有”当作“无”,那并不是真正的连空壳都没有的绝对的“无”。绝对的“无”:无所谓、无可评说。
5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家里蹲
我怀着体验的心态参加了高考,借着前两年的基础裸考,竟然也被一所大专录取了。我在得知去向之前,对未来抱着表面的无所谓和隐隐的焦虑。根本不知道一年后自己会身处何方。我逃离了故乡省份,对大学没抱什么愿景,但还是对异地的独自生活有着向往。后来对学校教育依然不满,也没有与任何人建立情感羁绊,每日仍旧只是呆在宿舍与图书馆中,只想着多读课外书,从中寻找自我和人生的真谛(我并不指望从那课堂和社交中获得这些),不去上课,荒废专业,面临无法毕业的前景。
我的叛逆最终成果了:大一还未结束,就休学了,在那个湿漉漉的清明时节递交了一句话的申请书,带着一大堆闲书搬出了宿舍,发誓此生不再进入任何学校、不再追求任何学历文凭。两年后正式退了学(2016、2018),进入家里蹲的生活之中,成为如今这个最高学历为高中的无业青年,一个终日与书本和网络为伴的高等游民。
虽然了解过韩寒的事迹,但我绝不是他的模仿者。我之所以退学,完全是因为受不了切身的处境,渴求解脱。“退学”这个词,是在发生思想转变的高二下学期,下晚自习后,在宿舍庭院内与母亲电话抱怨学校生活时,从她口中得到的。我当即明白,我所渴望的就是这两个汉字。但她一直激烈反对,此事最终未在高中成形。
就这样,我志学、退学、自学。确确实实摆脱了一切外在的束缚与压抑,获得了一种自由自主的处境。我虽然无力也无法改变这个社会及其教育,但我已经将它们从个人生活中排除出去了,同时将庸俗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一并清理了。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我战胜这套教育了。虽然在人们的眼中,我只是个逃兵——另类奇葩、幼稚可笑、为人不齿、 前途黯淡。
我怀着胜者对于自我的满足与得意,开始了与学生时代迥异的一种生活,宛如回到七岁之前,每天都是周末。我拒绝外出工作,将人生投诸于自由和真理,自觉地抗拒被社会同化与异化。甚至怀有一种鄙视劳动的精神贵族的态度。
我睡足了觉觉,睁眼看不见可憎的面孔,完全自由自主地决定在此刻去做什么、又不做什么。我着实体会到自由的滋味了。(为了保障这种自由,我决心勤俭节约,克制旅游之类的支出,以避免财务危机逼迫我得出卖劳动力)但同时,我失去了仇敌和竞争对手,经过一段时间自律却泛滥无所归的自学后,我渐渐变得颓丧。认识到缺少切实的目标,只是终日做着这种漫无目标的读读写写,使得生活过于平淡。书籍也不该是人生的全部。可我仍然继续着起初的念头:通过自学,自然而然地发现什么特殊的真理或趣味,终而作出某种不朽的成绩。
这种生活中基本的作息是:中午起床吃外卖或母亲做饭。下午坐在窗前看书。傍晚出门在外吃。围绕附近的明月湖转两圈散步,回家洗澡上床,上网、读书,凌晨睡觉。
这种日子还是逐渐变了味,初心不可避免地过了保质期。我对这自由自在开始感觉到乏闷与不自在,对孤独开始由享受转变为忍受,对于外界的需求与欲望又觉醒了。我终于发现并且承认,原来我同样需要那正常的社会生活。这真是一段莫大的成长、一种加深的自我认识。一切几乎只是在我内心中潜移默化,效果却远超任何“过来人”的说教与告诫。
我领悟到:人生中最根本的矛盾就在于自我与非我之间。两者的斗争,便是我内心产生一系列矛盾,感到烦恼和苦闷,表现为犹疑和彷徨的根源。我至今都未从中得到解脱,并没有因为决意走上另一条路(歧路?)而真正结束。而那些规规矩矩上完大学的人,面对前路的感觉,可能与我也差不多吧?也许比我糊涂,也许比我清醒。对于别人的人生,我也无资格去过度评价。而对于该如何处理这种深刻矛盾的求索意识,也是我写这篇自述的动机。
每当了解到某人比我更接近成功的近况时,我内心便搅起一阵烦躁来:一种对于自我身份和处境不够确定和稳固的焦虑,在这个时代中十分普遍。同时,我还对彼此都抱着迷疑,从不轻信与迷信任何一种道路或姿态。到今天,我仍然感受到出世入世两种倾向在内里互撕,似乎永远都属于迷茫与叛逆期。每当我遇到困惑和感到不对头时,我都会立即停下脚步,带着怀疑冷漠地观察展现在我面前的事物。
走人生道路,是一道长久未完的难题,随时可能被叫停与收卷、被打分与排名。许多人压迫自我、拼命作答、不容差错。为了成为别人眼中优秀的成功者而出卖自我,为他人外物而学习做个勤劳奋斗的理性人和工具人。否定掉了那个不用学习的本我、处子般天真的初我。
有的人忍受不下去了,或冲动地想不开,或冷静地想开了,中途起身跳出窗口、一了百了,表达出否定与反抗,但很快就有新人进来补上空缺,淡忘那声破碎的巨响。我曾经拼命地答题,也试想过去跳窗。如今放下笔杆,魂不守舍地呆望着窗外,又望望面前这涂了半截的答题卡。
6
无休止的回顾与反省
——对过去的辩护
我对外界和自我的看法与态度产生了转变,但无悔可言。虽然我无法像尼采那样说:“ 这就是生命吗?好吧!那就再来一次! ”别人尽管可以说我是自作自受、瞎折腾。可我只能活在一个当下。
我只是个缺少阅历和经验的年轻人,处在这剧烈变动的时代中,无法准确预知未来,也不甘心随波逐流。稍一走神和停歇就落伍了。但心里也早就形成了一句话:我会对自己的决定、为人生的后果负责。也早就知道无论哪条路都会有困难和遗憾。
许多家长喜欢教训不够世故的子女不成熟,却已忘却自己的初心。那些大人,总是强调要“先有面包,再谈诗和远方”,但吃了面包,又想要肥肉。逐渐在物欲里迷失沉沦,终究将大半人生耗费在如何吃更多的心思上,最后就是个纯粹的唯物质主义者,庸俗无聊。像千寻的父母一样吃成猪。而我则抗拒着外界的影响,坚守着自我,想要“在自己身上战胜时代”。
我本身对于退学与做家里蹲没有任何羞耻,我的思想意志上面都说了。但是当我逐渐发现,因为这种身份和经历,导致这个社会中根本没人真正理解与尊敬我,我便开始难以向人启齿自己的过去与现状。
这种将我与外界对立起来的处境,妨碍了我在社交困境上寻求突破。我进而发现人的荣辱观,亦即在社会比较时产生于心中的羞耻感和骄傲感,原来都是以这种机制发生作用的。当一个人心中没有一把自己的尺度时,便会根据外界的评价来自我压抑与鞭策,成为虚荣与势利的奴隶。
虽然冷暖自知,可是非好坏却是由世人说了算的,而且那套评价标准不一定合理公正。(对于我这么个自我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恶的了。)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也便解构了这套社会心理,甩掉了一度笼罩心头的劣等感。变得接近于“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我当初的表现与决心,如今看来可能是任性和叛逆所占成分过多,而对于现实社会和自我器量的了解、认服与适应又太少了。可是像那些庸俗的大人那样,站在一个丢了许多纯真和理想的社会人的立场上,以合乎主流的意识形态和价值标准去看待那时的我,当然很容易得出否定的评判,作出鄙视的白眼。但是,当时的那个少年,因为他没有按照要求做该做的、表现出该表现的,他的思想和情绪就一无是处吗?完全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在幼稚任性吗?我绝不肯定这种狭隘的态度。
我仍然相信,自由与人性,真理和美妙,而非金钱和虚荣,应该才是最伟大的人生追求。我不会自杀,也不会去伤害别人,我要活下去,直到天命,用自己的活法和文字,向世人证明他们所丢弃的种种东西在我这个幼稚的书呆子身上永远留存。即使为此遭人鄙夷与耻笑,也在所不辞。
7
学校是围城
去年秋天,我去本地一所大学旁听了几堂课。这些为了各自的生计和前途而汇聚至此的师生们,早就被各种任务挤压得倦怠。他们在为着各自的人生目标努力着(就业、升学、升职称、谋名谋利),但这些课堂貌合神离。我正是因为鄙视这种只有形式缺乏质量的学校生活而退学自学的。
我离去时,望着那大门和围墙,终于明白:学校是围城。虽然我已有些厌倦家里蹲的散漫和孤独,并对前途再度感到几丝焦虑。甚至渴望回到当初痛恨无比的学校里,去重获正常的青春。但这次实际探察又告诉我,那里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美好。我打消了重回学校的念头。而我又缺乏出国的经济条件,也不愿再度经受高考,而且只想自学。对学校的反感和对自学的信心,这就是我的初心。
我乘上公交车回家,车上的电视播放着补习学校的广告:一群小学生正在接受奖励,脸上没有出现过笑容,那位校长则一副成功人士的风貌。而车里车外的男女老少,脸上都挂着疲惫和麻木。
家附近有些学校,年轻男女们起早贪黑正进出校门。我冷漠地望着那些因过度学习、缺少休息而神情不免呆滞、精神也颓靡的年轻面孔,竟产生了近乎家长的思想:对于他们中多数人而言,或许通过高考和大学,亦即成为做题家,至少就目前为止,确实才是最好的进路。或者说是一种逃不了的命运罢。
我不会向他们加油(只会加剧无意义的内卷),也提供不了可行的替代选项。我发觉自己对于教育变得麻木了,失去了当初那种近乎魔鬼的叛逆精神。而我个人倾向于不生育,不想成为校门口那群焦虑家长中的一员。清醒之下,无奈、无力、无望,这便是我一番折腾后最终剩下来的。
8
出路
今天,我还活着,作为一个蹲啃继续着我的生活。
我发现自己仍然不得不面对着出路和前途的难题。我在这些年的茧居青春中,没有做出可骄傲的实绩,但获得了如上所述更趋成熟的自我观和世界观,内心得到了休憩和调养,较少沾染外界的浮躁和势利。也借机彻底回顾了这23年的人生。算是度过了一种心理社会性延缓期(psychosocial moratorium)。
同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没有享受到许多快活,“浪费了青春”。我当初对于“别的路”的追求似乎完全失败了,身外条件比同龄人更差了,处在多种鄙视链的底端。我很难得到别人的真心尊敬,也无甚世俗价值可以失去。我似乎完成了“认识你自己”这个命题,也向着“成为你自己”徒步缓行,无愧于苏格拉底与尼采。但却对今后如何在这个令人沮丧的社会上自力更生、摆脱蹲啃,感到无精打采。
我虽然对人生的前路有所迷茫,但对于自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毫不迷惑。我当前的课题,也就是如何处理好自我和非我之间、内里的信念和理想同外界的现实和压力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可以说,就在几年前当我要退学的时候,我的许多观念还是很蒙眬的。如今世界和人生在我眼中已经很清楚了,可却有种深深的荒凉感。
周国平:教育何为?(下)
我开始寻求进入社会,为了获得一份工作,开始考证,去翻那枯燥的教材,却坚持不下去了。我天生就是个缺乏忍耐性的人。我忍不住又去翻闲书,我尤其喜爱读传记类和人生哲学,但至今只是个半吊子的民哲。但我从这类阅读中得到了不少珍贵的启迪和慰藉,这是无法用分数或金钱量化的价值,这正是那应试学习所缺乏的。我坐在窗前,晨光烧着我的脸颊,附近工地的噪声传入耳中,犹豫一阵后继续读书。
9
一个年轻人成为家里蹲的原因
我可以总结一下,是有三个方面的:
1.充满焦虑与压抑、且缺乏高尚价值导向的社会环境。
2.个性中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或者胸无大志、懒惰安逸、冷漠疏离、低欲望、对外界所谓“责任”的不屑,自觉看透世俗、厌世、清高出世。
3.家长的娇惯爱护,发达便利的快递和外卖服务,以及丰富的网络资源。
10
结语
今年年初很多人因为疫情,都做了回家里蹲,体会到无聊和空闷,也得到一个机会冷静反思近些年生活的方式和意义。相比起来,我时间更长、且尚未结束。我只是在以一个家里蹲的身份回顾过去和反省自我(唠叨小我和旧事)。我想突出我家里蹲的处境,来提供一种特殊的视角和感想。希望人们可以理性看待蹲啃这种社会现象和人生问题。
必定会有聪明人不用细心读我上面的废话,就可以仅凭单亲、大专、退学、蹲啃这几个关键词来评判我。但如果有人觉得这篇文字还有点价值的话,我会归功于这几年在家的自学。如果没有这段深刻的经验,我说出来的话语会庸劣很多。即使我终有一天摆脱了蹲啃,我也会怀念这一段孤独又自由、安适又苦闷的时期。最后,感谢读者读完这篇冗长难读的文字。
2020.10.
尼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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