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人数创37年来新低,凶手不仅是房价
收录于合集 #木蹊怎么看 186个 01 又是一组不太好看的数字: 民政部最新统计,2022年我国结婚人数为683.3万对,创1986年以来的新低。 这也是自2013年达到1346.9万对的最高峰后,连续9年的下降,下降幅度为49.3%,将 …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黄靖芳
那是2018年6月,许妮进行了一场特殊的“婚礼”。她在南方某城市的市民服务中心,和一位陌生男子签署了婚姻登记声明书。诡异的是,许妮全程不能跟对方交流,这是事先规定的。
登记当天,陪同许妮从香港而来的男导师,告诉她,这是一场模拟考试,不是真的,她只需要按着流程走。她所填写的资料,会进行烧毁;按照约定,登记的细节不能跟别人讲述。
而她的身份,是一名负责婚礼化妆的实习生,结婚模拟,是她转为婚礼策划师的重要考核。
《灯火阑珊》剧照
独自经历着这一切,许妮没料到自己是处于一个楚门的世界。在她看来,从求职、面试到培训,整个过程,都是精心营造的骗局,目的只在她签字的那一刻。
这份“假戏真做”的婚姻记录,困住了许妮整整5年,如今演变成一场官司:今年8月,她向“结婚”地的法院诉请撤销婚姻,但“受欺诈”“受胁迫”的证据不足,且超过了一年的法定年限,遭到了法院驳回。她表示还会提起上诉。
像许妮这样的受害者不在少数,已经形成了一条隐秘的产业链,甚至还会演变成一种双面骗局。
求职陷阱
2018年5月,刚刚高中毕业的香港女生许妮在网上浏览招聘信息,刚好,她在某社交媒体平台上看到了一则合适的招聘。
上面写着招聘两个职位,化妆学徒/助手和婚礼助手,工作的细节和入职条件、待遇都清楚列明,入职条件要求不高,中三(类似于内地的初三学历)程度以上,态度认真、守时、有责任心。
网上类似招工的帖子
招聘的页面看起来很正规,没有让许妮起疑心。
她通过一番沟通,加上了一位T姓导师的微信,这是招聘电话里提到的人事负责人。
“是S介绍来做化妆助理的吗?”
“是啊。”
不过,许妮告诉南风窗记者,她当时发现,网络上没找到这家公司的网址,当她询问T导师时,对方告知她,因为这是一家新公司。
在咖啡店进行的面试,通过后,许妮开始了培训,周一到周五都要上课,课程由C姓导师教授。许妮发现,“真的能学到不少外面学不到的东西”,课上的内容让她渐渐增加对公司的信任。
上课途中,导师还提到,化妆师需要有婚礼相关的知识,如果通过培训转做婚礼统筹师,报酬会比化妆师高很多。
导师有了解过她会否参加实习考试的意向,当时说的是前往澳门,许妮进一步问:“去的是澳门哪家酒店?家里人想问清楚”,这时,导师转了话锋,回答说目的地也有可能是内地。
《一念无明》剧照
课上了一个多星期,导师要求许妮前往内地实习,模拟婚礼考试的流程。
许妮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有过一些怀疑,但是整个培训的流程都很完善,而且她还签署了工作合约,列明她的薪酬、保障等等,因此她想,这也许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几天后,公司老板开车接送她和另一名J导师,前往皇岗口岸过关。许妮在男导师的全程陪同下,乘高铁到了南方某城市的市民服务中心,下午的两点半,导师让她分别签署了婚姻登记审查表和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
导师保证说,“这些文件只是用作训练用途,会烧毁的。”许妮相信了,完成了登记手续。
第二天,她回到了香港。一开始,她还没发现异常,还询问招聘时和她对接的联系人:“模拟婚礼的文件烧毁了没有?”
对方回复说,“正常来说,模拟婚礼的文件会即日烧毁。”
因为相信了导师的话,许妮如常回到公司上课。课后,一起上课的同学告诉她,网上有帖子揭露了公司的假结婚骗局,问她看到没有。
那时,她才醒悟自己被骗了,“感觉天塌了下来”。
社交媒体上有用户揭露这类招工帖子实为“假结婚”骗局
一层迷雾
许妮说,她事后回想起来,仍然感觉整个招聘过程很完备,比如面试流程、公司规模、上课培训等等,都像是进入一家正式公司会经历的环节。
即使是外人听起来难以相信的模拟婚礼环节,也在招聘时被反复渲染,让人相信是工作的一部分。
许妮说,后来有人提醒她,没有把面试地点选在公司里的招聘,都有猫腻。但是她此前做过别的兼职工作,在咖啡店面试是常有的事,她认为很正常。
得知事情的严重性后,许妮在2018年的6月底坐飞机去了一趟登记城市的民政局,在那里,她终于了解到,那并不是导师口中的模拟婚礼,而是真实有效的婚姻。
在当地,她拥有了结婚记录。
《浊水漂流》剧照
这个骗局存在一个空白。香港人到内地结婚前,需要准备一份到律师楼办理的结婚公证声明书(在香港,也称“寡佬证”)。许妮表示,她没有到律师楼签过这样的文件。
但是,她想起来,T姓导师曾经跟她说过,到内地实习前需要到律师楼签署一份文件保障双方的权利。当时,许妮不置可否,准备打开手机问妈妈的意见,对方见状,提出现在手续便捷了,可以不用到律师楼。
然后,她被带到香港九龙的一所婚姻登记处,申领了一份无结婚记录通知书,并且第一次见到了公司的老板。老板看起来40岁左右,穿着西装,整个人看着瘦瘦的,他拿走了许妮的身份证和回乡证,说是帮她报名婚礼统筹课程。
直到中午吃饭时间,老板才把证件交回给她。
许妮不确定,是否就在这段时间,她的证件被用去办理了声明,以至于后来成为结婚登记的材料之一。
迷雾太多,每一件想起来都压在她的心头。
得知骗局后,许妮前往了不同的香港警署报案,但是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因为没能提供直接的证据,警署均没有受理。
兜兜转转求助的过程中,又经历了疫情两地“封关”三年,她终于在今年接触到内地的律师,向当地法院提起撤销婚姻的诉讼。
《浊水漂流》剧照
不过,一审判决显示,原告主张受欺诈、受胁迫才办理婚姻登记,但未提交证据证明,且提起诉讼的时间已经超过法定期限,遂驳回当事人的诉讼请求。
此次案件许妮的代理律师是上海兰迪(广州)律师事务所的邱淑妙和魏楚敏律师。邱淑妙律师告诉南风窗,诉讼中当事人要证明存在欺诈、胁迫的事实难度大,同时目前大陆地区的法律并未明确规定,“受欺诈”结婚的一方可以向法院诉请撤销婚姻。
与此同时,“受胁迫”结婚的撤销婚姻案件有明确的时间限制,现行《民法典》规定的是,自胁迫行为终止之日起一年内提出诉请。
而此时距离结婚登记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有余。
魏楚敏律师提到,接下来当事人会提起上诉,但如果二审仍然维持原判结果,那将要走离婚诉讼的流程。
双面骗局
从判决书和民事答辩状来看,这场骗局比想象中复杂。
登记结婚的另一方,居住在内地的被告男子称,他也“被骗”了。他自述说,当时,他经过一名姓周的中介介绍,会和一名香港本地的居民结婚。
与此同时,他们谈好了彩礼,金额是八万五千元,并且说好一次性汇清。中介称,许妮没有大陆的银行卡,所以他直接把钱转给自己就行了。
办理结婚登记那一天,他加了许妮的微信,但是,他也提到,这个微信号并不是许妮当面通过的好友申请,为此,他要求对方在微信里发语音证明自己的身份,“但都被拒绝”。
《不二兄弟》剧照
后来,声称是许妮的微信号要求她转账一千多元,不久后,这个微信号和中介一起把他拉黑。
答辩状里,他称,如果要判决解除双方婚姻关系,原告应退还八万五千元的礼金和转账款项。而且,他称,许妮在与他进行结婚登记时神情自然,并不像是被胁迫的。
对于这个矛盾的细节,许妮的说法是这样的:前往内地前,她被导师告知,模拟婚礼时需要尽量真实自然,这是考试的一部分,并且还规定她不能和男子有交流。
她还签订了一份“保密协议”,协议里约定她不能将此次模拟婚礼向家人和朋友提起。
日后,许妮接触了其他受害者后才发现,“假结婚”骗局的手法几乎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目的地,有福建也有海南等,而且都是回港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被结婚”的事实。
如果不是由他人提醒,他们几乎无法识别到这是一条组织完整的产业链,不仅布局香港,还在内地设有招揽生意的中介。
“假结婚”骗局的手法几乎是一样的
林建强曾在香港负责刑事案件侦查数十年,是一名退休的刑侦警察,也帮助像许妮这样的“假结婚案”受害者获得社会援助。
他告诉南风窗,根据所获取的资料,骗局的手段不止一个,如果受害者识别出自己被骗后,公司会衍生出另一套说辞,譬如暗示可以给受害者一点钱——往往是几万块,以协助位于内地的“丈夫”前往香港办理定居手续,这样双方都能“得益”。
“假结婚”作为能快速获得香港身份的灰色手段之一,早已秘密盛行,近年来,开始变换出不同的形式。
香港报章里的广告版块,就不时有隐晦提及“赚快钱”“陆港婚介”的字眼。曾经有媒体致电中介得知,香港女生如果愿意和内地人结婚的话,能赚八万块,如果去到更远——像海南、福建等地,能多给一万。
中介还表示,会有律师代办结婚仪式,不用操心。但是,钱不会一下子付清,首期是四万块,其后需要先后多次往内地办理证件,每次付5000元。
“假结婚”既可以集团化运营,也可以个人单枪匹马进行。
在某平台上,就能搜索到相关的帖子。比如,有一名男性用户发出截图,声称有人向他发来“假结婚”的邀请。这名IP地址为香港的博主,收到了一名女生的私信,开门见山地问他,“有没有兴趣做挂牌夫妻,四年后离婚,可以给你佣金。”
佣金的数额是十万元。
博主还放出了两人的聊天记录,对方表明,自己因为考不到香港的硕士,所以没法前往工作。但是博主表示,自己拒绝了她的请求。
某平台上邀请假结婚的帖子
不难发现,这一类的“假结婚”案件,有很灰色的操作空间。事实上,从各种细节来看,结婚程序本身就具有隐秘性,当事人以外的人很难判断这段感情是真还是假。
因此,判断结婚真假与否便成了一个难题。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如今这类操作已经进化成骗局,并且蔓延到求职领域。
灰色产业链
许妮还认识四五名经历相近的受害者,她说,不是每个人都会坚持走诉讼到底的道路,毕竟开庭在内地城市,每次都需要专门请假,耽误了工作的时间。
而且,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婚姻律师,就更难进行撤销或者离婚的操作了,更多人的后续情况是不了了之。
林建强也提到,“假结婚”案能被警署受理、调查并不容易,而且他们的求助渠道狭窄,受害人容易变得消极,这是很普遍的事。
况且,像许妮这样,能够找到被告,并且对方能前往应诉的是不多见的情况。
他提及,有不少的受害者连被告都“找不到”。这些结婚的男子或者是地址虚报,又或者是按地址找不到人,这样后续要送达法庭的通知书会很困难。
最让人担心的一点是,如果在内地有过婚姻记录,继而直接在香港结婚的话,会有触犯法律的风险,包括重婚罪、作出虚假法定声明罪、串谋欺诈罪等,这些罪行的处罚力度相当高。
《孤味》剧照
而多年以来,“假结婚”之所以一直具有吸引力,是因为“受养人签证”是合法获得居港身份的办法之一,这类签证面向的是香港居民的配偶或其他直系亲属。
拿到这个签证的内地居民,就获得了到香港定居和工作的合法身份,但是,伴随结婚以外还有一系列的流程手续,需要双方配合。
这也意味着光是完成结婚手续,并不能保证拿到签证。
事实上,外地居民通过“假结婚”前往香港,看上的不只是香港的永久身份,也是作为一个移民国外的跳板。这也是灰色产业链能经久不衰的另一个原因。
现在,“假结婚”相关的案件往往由香港入境处进行处理,入境处曾表示,会把一些特殊的申请列为可疑个案:比如除证婚人及新郎新娘以外未有其他宾客观礼,新郎新娘年龄悬殊,以及结婚人士过往有多次申请结婚记录等。
这些信号,是识别一桩婚姻真假的重要特征。
就在一个月前,2023年8月9日,香港入境处举行代号为猎鹰的行动,破获一个假结婚集团,拘捕29岁男子及27岁女子,其中被捕的男子被认为是假结婚集团主脑。
犯罪集团以年轻女士为目标对象,于社交平台刊登广告,以聘请婚礼统筹顾问及婚礼助手等名义,招揽年轻人。
社交平台上的招聘广告
其后,他们会以实习、培训等借口,或金钱报酬诱使求职者在内地与他人假结婚,从而帮助其假配偶以探亲名义来港甚至申请来港定居。
此外,犯罪集团成员还会通过交友网站与年轻女士发展情侣关系,再诱使他们参与假结婚。
不管是求职、招聘、还是交友,这些话术每一步都引向一个终点一致的骗局。从声明来看,骗局的作案目标明晰,针对的是刚出社会的年轻女生。
林建强告诉记者,这起“假结婚”骗局的公开,希望能给社会带来警醒。
至今,许妮还是会不时感到焦虑,想到悬而未决的官司,会让她突然情绪低落。她在被骗后的一年里都没有再工作,求职、面试和上班,这些事情让她感到害怕。
至于那个已有的婚姻记录,则是她需要花费数年时间以及数万元律师费用来摆脱的印记。
(许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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