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职工盟:三十一载工运路,历史留了未来的城堡
星期天,戴上黑色头巾的大良特意提早出门,撑着两边拐杖,到达位处葵涌石篱山上的职工盟培训中心。年过60岁的大良是地盘工会前主席,在职工盟(香港职工会联盟)创会时期已经加入,这个下午,职工盟在培训中心举办特别会员大会,商讨解散的议程,但他得在其 …
【编者按】:2021年1月起,香港经历了一波波迅速且大规模的公民团体解散潮,至今已有至少50个民间组织宣布解散。人们一方面能理解风雨飘摇之际不得不做的艰难选择,一方面也不禁惊讶和忧虑——迅速的瓦解过后,组织的未来要怎么办,资源和人怎么办,组织所维系的社群怎么办,香港的公民社会,还能存续吗?
我们邀来经历过中国公民社会的瓦解、且一直心系香港的观察者A,与在香港感受着这一切的B进行对谈,尝试提供来自外部的询问,以及历史的观察,并通过B的眼睛去理解香港的危机与煎熬。对谈极其坦诚,A和B都毫不吝啬地剥开与呈现自己对现状的问题意识及对此城的关心。这不仅仅关乎行动者,也关乎普通人。希望这篇对谈能为处于不确定中的你我,带来一点启发。
A,在欧洲观察中国工运的80后B,在香港观察社会运动的80后
以下是对谈内容。
怎样理解和想像“解散”这回事?
端传媒(下称端):香港公民社会近期在经历一波波的解散潮,许多NGO、组织团体、甚至学生会,在面临解散还是不解散的抉择。A来自大陆,亲身经历过大陆公民社会的瓦解过程。你对现在香港的事情有什么感受?
A:无法去消化,或者说无法去理解。因为从大陆人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可否认退了很多年,但是我们没退的这么快,像雪崩一样的情形,是我参与公共实践以来没有见过的……
我不解的,一个是香港的运动者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香港的民众怎么看待这样的选择,以及为什么允许这样的选择发生。
B:我觉得几十年来,香港的公民社会都没有准备这个情况,没有培养出能面对这种情况的人,或者要是有,他已经在牢里了。所以剩下的人都很难去承担这种密集的、针对个人的政治压力。
我们看到教协是这样,职工盟是这样,压力都是针对个人的,好几个人就自己去承受,然后这个东西没办法分担出来。组织也没有办法帮到,然后这些人就崩了,其他人就体谅。所以诸如“如果这个组织没有了,那个意义是什么?要怎么办?”的问题,很快就跳过了。
A:这么快的溃败、溃散的过程,好像不是一个社会共识的过程。我看到民阵解体时,从年初就开始有街工呀,各种组织退出。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
民阵它是香港社会的产物,那它的解体在这个政治浪潮之中是必然。可是,它承载的东西是整个香港政治的文化,你的组成本身就是一个社会性的东西;但是你的解体却并不具社会共识,变成每个组织在决定退不退出,也就是零散化、个人性的决策。
它的任何选择是缺乏监督的。换一种想像,如果整个社会去讨论这个民阵的解散,让大家知道解散不是意味着真的解散,而是意味着其他更多形式的承诺,这个解散基于新的承诺而建立;我们以前是一个有形的alliance,后来有解散的社会共识,但是成为更无形的alliance。
每个机构带着一些承诺解散,就是说后面你要去承载、去回归到这个机构的这些责任当中去。
但社会还没有形成共识接纳这些组织的解散,而代之以一句话就是说“不割席”、“兄弟爬山,各自努力”这种非常个人化的东西。但是我想个人化的解散其实是割席呀。那这种是对社会的伤害,是对于一个政治文化的否定,是对恐惧的传播,对恐惧的支持。
社会基于“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所谓谅解的心态,也不会去追究,这个东西就变成一个谈论的禁区,为什么不能谴责这些没有经过公众讨论、以自我规避为前提的解散呢?而是去纵容、去默许、去体谅去无视,去假装没发生过一样。我挺难接受的。
无法去消化,或者说无法去理解。因为从大陆人的角度来看,我们不可否认退了很多年,但是我们没退的这么快,像雪崩一样的情形,是我参与公共实践以来没有见过的……
B:然后其实他们没有想过就是,这个建立出来的东西,最后当它要偿还一个政治代价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吗?怎么会这样的?
解散当中也不是没有挣扎,但是那个挣扎很快就给压下去了。从集体的角度来讲,很多团体本来觉得九七之后就没有空间了,怎么知道还有,而且空间还很多。然后走了20多年,就习惯了一种……
2021年10月3日,职工盟解散记者会后,干事们聚集高呼工盟历年口号,并展示部份示威牌。摄:林振东/端传媒
A:1997年后没有努力进取过,都维持那个现状是吗?
B:对,比如刚解散的职工盟,它的工人培训中心做了几十年都有呀,而且是愈做愈大呀,然后那些钱都是政府的钱,对不对?就很容易习惯于罗永生所说的“虚拟自由主义”。因为以为还有空间呀,像这小小的工会联盟,几十年了还有一个议员在立法会。所以已经很安稳了,就是在这样安稳的情况下培养出来的人,我觉得其他的团体、整个公民社会都是一样。
这群人就是横跨了十多二十年,去建立这种公民社会的逻辑。然后他们在2014年的雨伞(运动),跟年轻的一群人是断裂的,到了2019年再更断裂。因为对于经历了2014跟2019年的那一代年轻人来讲,他们的社会运动并不是慢慢来,慢慢试试看,还有空间去搞什么policy advocacy(政策倡议),然后sometimes you got some victories(有时获得一些胜利)。
2014年以后的年轻人,他们面对的社会运动已经慢慢走向一种状态,呀……你的朋友随时都在监狱里呀,你港大里的同学呀,都是很快就进去呀,搞暴动呀什么东西。所以那个对立根本是不一样的,这两套逻辑是断裂的。
端:不仅仅是在某个组织里,可能像劳工运动、土地运动、学生运动⋯⋯都会有类似的情况?
B:我想是的,是的。其实我觉得整个自以为是左翼的运动都是这样,然而大量的自命为基层的团体,反思不足。虽然有一些会比较好啦,性别的好像是好一点。
现在面对的问题是,你几十年培养出来的基础,能否回应当下的政治压力?那很明显就是不能。
民众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不满足于一种,把公民社会切割成很多个部分的、分工思维,不满足于运动与运动之间没什么连结。民众觉得应该更进一步,去对制度有一个更大的挑战。所以我觉得是2014年之后,这一种旧有的公民社会的逻辑就在群众之中走到了尽头。
民众已经不满足于把公民社会切割成很多个部分的分工思维,不满足于运动与运动之间没什么连结。我觉得是2014年之后,旧有的公民社会的逻辑就在群众之中走到了尽头。
A:这就是我关心的问题了。就是做了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培养出一个基础来对抗,可能愈来愈坏的危机。
2019年8月17日,有教师发起“守护下一代,为良知发声”的游行,早上在遮打花园进行集会。摄:林振东/端传媒
断代的危机?
A:那你觉得国安法后一年,20多年来培育的公民社会基础被瓦解了吗?因为对这个问题的回应就代表,到底20多年做的东西,它效果在哪里?它的意义在哪里?
我主要考虑两方面,一个是基层这种大家互助的自组织是否受到影响。第二是各种民间意见的表达,倡议政策的渠道变成什么样子?
B:要是说政策的倡导,那一种的路径我觉得已经没了,这个比较明显。不只是议会的问题,而且是整个路径已经没什么空间了,而新的空间还没有发掘出来。
而社群有没有被瓦解,我觉得要从两块来看。第一块是所谓传统的团体,它有蛮大的部分,其实我可以说是瓦解。因为那个社群的建立跟维系,本来就是基于之前还有一些空间的context之下才有,就是说他们的诉求能带到议会,所以反过来可以维系这个社群(的稳定,凝聚这个社群)。从比较功利的角度来讲,因为这个议会渠道没了,所以社群也会变弱。
但是另一块并不是在那个逻辑之中走出来的网络,反而可能并不会因为组织的消失,而导致社群网络的消失。比如说2019年出来的人,跟这种传统泛民团体的组织逻辑完全不一样。这种网络,实际上还在社会不同的地方流窜的。
只不过现在政权要打击公民社会,就一定要找很具体的东西来打,就像现在这些团体、政治人物。而这其中的不少组织本来已经向下走,即便不是现在政权的打压,他们自身也面临很多问题,找不到出路去组织工人。
端:大陆的劳工运动也经历过瓦解,那个过程是怎样的?
A:我个人长期在北方观察整体的工人运动。简单讲的话,从2000年初到后来的十年间,很多NGO不会很缺资金,虽然说还是小机构,也会被政府骚扰,但遇到的阻碍并不那么大。比如很多组织做工厂中的工伤、工亡问题,工人被机器弄断手指的案例这样的。
从1993年深圳致丽玩具厂大火开始,陆续有国外的基金会/团体进入到中国支持本土的劳工运动,香港这边也帮助了。但其实八九之后,政府对于具政治性诉求的工人运动者逐步打压,工人团体走向了一个去政治化的趋势。进入21世纪初,工人团体基本都在做community service(社群服务)和legal aid(法律援助)的服务性工作,关注经济性的权益议题,比如加班费、社保等。到了2010年,就有些开始从事collective bargaining(集体谈判)的相关工人支持。
我认为大陆整个公民社会、至少说整个劳工运动的下滑,是从2015年开始。2015年12月3日,对南方劳工NGO的一个集体性的打压。这一天是一个信号。当然它意味的也是公民社会的一个下滑,因为南方劳工运动在整个南方公民社会里面位置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们那时候也会反思:过去那么多的劳工组织,他们的资源、钱,在连续的打压之后,好像也没有留下什么。一个是没有留下什么资源或人,一个是没有留下经验。大陆从1995年开始劳工运动,这20年总有很多劳工NGO吧?20个还是有的。
但是在经验的传承和组织纪录上很稀缺,对于青年人培养和工人领袖培养也非常不足。在遭遇打压后,这种劳工运动给中国大陆留下了什么呢?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到底那20年的,零星的、非常脆弱的、新生的劳工运动,到底……方向对不对?或者说是做得是否足够?
劳工运动给中国大陆留下了什么呢?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到底那20年的,零星的、非常脆弱的、新生的劳工运动,到底……方向对不对?或者说是做得是否足够?
B:是真的吗?是你那一代拿不到(资源)还是?
A:就资源都是在老一辈的人那里。运动被打压之前,那些创始人都没有有意识地培养下一代。机构与机构之间不会share彼此的资源,机构内部的员工培养也很弱,就只是执行来自leader的工作。
端:香港会面临类似的问题吗?
B:我觉得在香港最大的危机就是,运动和运动之间是真的可以断了。历史上有大量例子是完全地断裂。比如说A觉得在大陆搞运动跟89年搞运动的人有很大的关系吗?韩国80年代的左翼,跟他们以前60年代的左翼都没有关系。但是香港的公民社会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危机感。
我觉得在香港最大的危机就是,运动和运动之间是真的可以断了。
现在怎么可能说什么传承呢?比如说我搞工运的,很多我上一辈的人搞运动,他们的经验都是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里,学着做、做着学的,他们的经验跟我们不一样的嘛。而且很多人都走了,都不在了,那怎么谈说这个是经验的传递呀?
我感觉自己这最后一代人,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慢慢学。但是新一代的组织者,运动开始打的时候,要不就他自己坐牢,要不是他的朋友坐牢。他们是从这种气氛、这种感觉之中,继续搞社会运动的。而我这一代人,对于上一代人的体谅已经愈来愈少,沟通也会愈来愈少,所以这个经验的传递其实……
2018年9月1日,社会主义行动抗议新华社发文抹黑佳士工潮为“外国势力”所推动,要求立即释放网站编辑员、被捕工人及声援青年。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已经断在你这一代?
B:真的有可能是这样呀!
A:我的判断是一样。我觉得我所有对大陆工人运动的理解,其实就是基于对以前的批判。但我觉得批判本身就是经验传递的一部分,而不是说以前都是空白一片。
我了解到一些年轻人,最开始想关注工人权益,都很缺乏平台,需要独自去积累经验。然后我就会非常感慨,为什么所有简单的工作手法都得重新自己去学?
然后过往的人,对以前比较真诚的一点记录,也并不足够吧,因为很多人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过去的问题。
两地未来的危机其实是一样的。资历浅的人,可能关注工人运动,但是再也找不到平台去实践,因为没有机构了,都被打掉了。然后也没法接触过往很多的经验记录,唯一拥有的是关于这个时代恐惧的记忆。因为他们一旦做事情,就被砍掉。
所以即便一个年轻人找到我说他想做事情,我会说我很遗憾。我可以教你怎么做事情,我可以带你做事情,可是我们没有那个space去做事情。我觉得行动者、组织者的commitment(使命感)的建立是来源于深度的工人实践的,可是呢,我们已经没有这些基础了。未来他们身上印记其实是恐惧会多于这种commitment。
以前对劳工机构的打压是harrassment,就骚扰。就是说喝茶,然后迫迁,断水断电,不让你请人工作,可是不会搞你,也不搞你资金。但是2015年之后就叫criminalization,就是工人工作有罪化,劳工机构就开始有人被抓。剩下的机构开始转型,他们关注的议题转到migrant worker(移工),到migrant children(移民儿童)。
另外一边,政府出台各种《慈善法》,跟《境外非政府组织管理法》,限制你资金的来源。它通过这些方式收编劳工机构,就是必须拿政府的钱、听政府话,然后工作上转型,成为一个更加可控的组织。它们也就不再具有太多劳工属性。
整个社会控制的方式,是从harrassment(骚扰)到criminalization(有罪化)。在香港可能也是一样的。
整个社会控制的方式,是从harrassment到criminalization(有罪化)。在香港可能也是一样的,现在针对运动性、政治性组织进行criminalization;清扫完之后,下一阶段,就会在资金上、活动上更多的收编温和性的组织。
这样的脉络之下,你会发现作为劳工团体、劳工activists,就只能不断地收缩、收缩、收缩。
这个已经不是说以前的机构没有留下资源的问题,而是政府切掉了整个资源的合法性。行动者缺乏实践的机会,又只感受到恐惧的话,对现实政治的理解只会愈来愈趋犬儒。我觉得这是中国劳工运动最大的危机。
广东省制衣厂的集中地庐江村。摄:China Photos/GETTY
为何没能积累工运力量?
端:中港相互独立的劳工运动各自也有二三十年,为何无法累积经验或运动能量?
A:大陆的话是,像以前支持各种国内工人机构的香港团体,他们在香港本身就不怎么交流,或者说互相有隔阂、芥蒂,那他们在内地的伙伴,因为大家有不同的老板,自然而然也不会交流那么多。直到后面慢慢大家都熟悉,都是一个圈子的,还是会交流起来。
我要批判的是,在这种模式下,大陆的劳工团体的工作者并没有被很好地、进行很系统的劳工教育和政治教育。
很多时候NGO是在“做项目”。但是做工人运动,考虑的并不应该是项目,并不是我们支持了多少个案。更看重的是到底我们培养的工人,他的自我维权意识也好、集体意识也好,它有多深,其实强调的是工人社群的自我赋权。
这导致劳工工作者可能在工作当中会很累,拚命地去完成一些指标。但是工人却把你当成一个service provider(服务提供者),当成一个救世主。结果是,帐面上解决的个案很多,可是对工人的影响,对工人的成长,其实并没有什么。
很多时候NGO是在“做项目”。但是做工人运动,其实强调的是工人社群的自我赋权。
端:那当时从大陆的视角看香港,会觉得香港的工人教育是系统的吗?
A:当然不是呀!(笑)
B:我刚就在想你讲的所有问题,香港的NGO也都有,都是会搞项目,然后组织者大部分时间拿来跟老板交代。
A:对,就整个工人运动已经被建制化了,所谓建制化并不是说建制派那个建制,而是说它被大量的项目制所专业化、项目化,然后官僚化,去考量我们服务了多少工人,做了多少个案,做了多少场培训。
但重要的是,组织者到底有没有心思,去让工人拥有自组织的意识,让他们很主动、积极地去挑战职场中的权力关系。工人更缺的并不是说,不知道这条路径是怎样的,他更缺的是,对这个路径有效的“信心”。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也不敢去实践;即便去实践,整个政治制度也告诉他不可行。因为他去了,就被告知“唉你这个没有填好呀!”不断地接受各种否认,那他怎么去呢?
我们没有解决的问题是工人在“自信”层面的这个能量,就是他自我能动性的缺乏,并不是他的那个维权工具、技能的缺乏。所谓劳工教育,并不是法律教育。它其实是一种权力教育,让他去看到自己所处的这种权力关系。
端:B觉得香港这边劳工NGO的培训,是不是也像刚才说,也集中在个案上面?主体能量的积累如何呢?
B:是的。工运中人的反思,很大一部分就是很多基层劳工的工会资源,大部分都落在个案工作里,然后这并不能转化为持久的能量。过去几十年,都在有意无意加强这个情况。
反而是不够政治化。
有很多很好的罢工领袖,但能否很持续地在工会里面工作?反而很少。香港最威水的码头罢工呀、扎铁罢工呀……实际上码头罢工之后,工会会员大量地减少,现在可能几百人都不知道有没有。然后扎铁的更惨,现在是几十人的一个工会,很惨烈。
香港就是,NGO用了很多时间去搞个案,也有工潮,就是比较集体的案件;每年都在培训同一批对象,同时又没有新人加入。在愈来愈政治化的环境之中,劳工运动没有跟上,而在社会运动里比较积极的人,又不看重这一块,所以就落后了。
在这个社群的组织过程里,究竟是不是只能以比较狭义的劳工权益为一个介入点?我觉得在香港的脉络里,应该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独立工会起初其实是很政治化的,因为八九嘛。但是慢慢可能是九七之后,一来是看重基层的劳工的组织,这个是应该的,因为比如说最低工资的倡议呀之类,也是香港的法例太落后,所以要打。但是慢慢可能再走十年,它就变成了一个很狭义的劳工权益的问题。
独立工会起初其实是很政治化的,因为八九嘛。但是慢慢可能是九七之后,可能再走十年,它就变成了一个很狭义的劳工权益的问题。
A:我跟B讲的那一套都偏向于工人权利教育,让工人去理解自己处在怎样的宏观的资产压迫结构里面。在这结构里面,他开始重新认识自己作为一个被压迫者的角色。
B:这种已经是一种政治的教育嘛。政治化的劳工教育其实就是,用你的语言讲,赋权,个案需要看到自己跟比较大的社会环境是什么关系。
A:对,如果你去教工人他们为什么处于弱势,你不是把他放在一个框架里面说他们不懂用法例,这是把劳资问题个体归因化。他应该要拥有一套政治批判性的思考,那在未来面对政治运动的危机时,就会用这种思维方式去决定他的立场。
但这个很漫长,即便是通过工会去做这件事。因为全世界的工会都已经非常去政治化了:总工会负责一些政治/对外事务,但是分工会基本都是聘专门的劳动法律师,或者是组织者介入个案。这其实是蛮常见的。
“国家”一直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削弱工人,而全世界的工会运动其实都非常的脆弱,因为它没有来自任何、工人自下而上的这种反抗的力量。
2017年5月7日,由六七暴动少年犯发起的“六七动力研究社”于和合石坟场举行的公祭会,以鲜花拜祭其中的16位死者。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我原本以为香港的工会,像职工盟自称走社运工会的路线,在这个问题上会反思得更加清楚一点。但这样看来是不是这条路线也有一些问题?
B:香港的独立工运,一方面可以说一开始很政治化,但是从另一角度来讲,独立工运又想避免一种意识形态化。因为“独立”就是从左跟右独立出来,所以它就不谈左,也不谈右。
A:六七暴动的遗产是吗?
B:对,六七暴动遗下长久以来的问题是,所谓民主派中的左翼并不会说自己左翼。它变相把很多问题都变成是一个政策的问题,就是problem of some particular policies。但问题就是,它讲的那种所谓整个政治经济的system分析的视角,是很弱的。可能只有很少数的行业工会有这种程度的分析。
我想大概是2005、2006年的组织者,还比较好一点。可能因为书读的比较多,然后有(反)WTO。但是后来的话可能就愈来愈弱了,这种传统就没有传下来。
后来香港社会运动面对的问题就更多了。社会运动分很多块,可能是土地的问题,然后反高铁的问题……这些运动的动员方式,跟工会是完全不同的。
而社运工会并没有参加到这种不断变化的青年运动中,青年也没有参加到工会的运动里,形成了一种即便大家都somehow是左翼跟自由派,但都是平行时空。你在搞最低工资,2010到2011年时通过了法例;我就冲击立法会,搞反高铁。
A:但很多人都是偏左翼的,对不对?反高铁这些社运抗争,其实都是很偏左翼的话语,可是工会在这里面也是没连起来。他们也没有参与到工会当中,工会也没有主动接触到他们。
B:而且当时基层的工会还在刚刚开始享受议会里的成果,比如最低工资。然后你还要每一年两年就去跟那个最低工资委员会review(检视),你就把精力集中在那边呀。所以这个是A说的那种建制化,被行政吸纳。但是有很多社会运动,它不愿意被吸纳嘛,那你就其他运动分开了。
后来的话,那更严重是雨伞以后本土派出来了,然后香港的所谓左翼就说这全都是右之类的。
A:然后也不介入了。
B:然后就放弃,其实是放弃。但它以为是坚持。所以即便说一些工会的路线是政治化的,是社会运动主义的工会,但是在实践上还是有很多问题。
“香港人太守规矩了”
我所理解的学会不守规矩可能就是说,警方要我们干嘛,我们就偏不干什么。当所有人都去反抗这套东西的时候,这套规矩的认受性就会愈来愈低。
端:现在用在香港的很多手法,看着会很熟悉,因为似乎在大陆也使用过。
B:过来这边好像更好用。
A:对,香港人非常守规矩嘛。
B:现在根本就不是守规矩的问题了,背后的全都是台底的。
A:不不不,这个还是守规矩。所谓真正的不守规矩是,就是你的法庭,我不再信任你是有任何合法性的,整个公民社会不再去服从。
B:这是公民抗命呀。
2014年持续了79天的雨伞运动,是香港历史上最大型的公民抗命运动。摄:林振东/端传媒
A:但这不是在说2014年那种。我觉得,因为大陆一直都没有规矩,它打我们也没有规矩,我们继续生存,我们也不按规矩。
意思是说,我们很早就开始有人在做很地下的东西。或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按过规矩,因为我们没办法在一个合法的框架中让劳工机构生存。所以大家都是以公司注册,帐目都随便做,也有些工作东西是偷偷做的,也不会公开。
这是我们的不守规矩,我们不会去理什么规则,我们想办法生存下来就好了。
端:相比之下,整个香港的公民社会很讲守法,还有透明度,都倾向公开跟公众交代。
A:对,但是我觉得这成了很大的问题。因为材料的演绎已经不再是由公众定义。以前的透明,是基于认为公众应该参与定义,但现在公众don’t have a say,没有任何话语权去定义你的所有这些东西的合法性。
你任何一个组织做一个小活动,开一个空间都可以“颠覆国家”,就表示定义是来自官方。
我所理解的学会不守规矩可能就是说,警方要我们干嘛,我们就偏不干什么。当所有人都去反抗这套东西的时候,这套规矩的认受性就会愈来愈低。
因为它知道大多数人都会遵从这个规矩,于是不断地增加更多的规矩,管到你所有东西。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不遵从这套规矩,就像阿蓝(何桂蓝)跟幸彤(邹幸彤)就是这样子。
我觉得她们两个有一个很强的大陆的特性,阿彤跟大陆的接触很多,她知道我们做很多东西都不守规矩,比如有人说:“我私下答应警察,背后还是做其他的东西”。大陆的逻辑就这样子的,因为规矩是它定义的,如果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它那个定义也可能被推翻。
我所说的守规矩,就是我们仍然怀有念想,或还在守护那一点它赏赐给我们的自由,而这个虚假的“自由”让它成为一个legitimacy(合法性),让当局向外面去展示。那我们何不就赤裸告诉他们,我们挑战这个legitimacy的合法性,这个legitimacy本来就是你赏赐的,你就拿回去。
B:你这是“揽炒”思路。
A:我觉得在香港,大家还留有一点希望,我听从他们,我不做某个事情,我还能保有一些安全,保有一些空间,保有一些让香港人继续奋斗的可能性。
但是你看邓炳强说的话,“你们解散我还是会狙击你们的”。你的这一刻妥协,这一刻的忍让,不代表就洗白了,大陆的逻辑是这样子的。你即便从事其他的东西,你过去的东西还是会被掀出来。你过去所谓的忍让、妥协并不会给你带来最后的饶恕。
警察国安处上月底引用国安法,要求支联会交资料,支联会表明拒绝,限期届满后,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常委梁锦威、邓岳君、陈多伟陆续被捕。图为邹幸彤于9月5日出席支联会记者会。摄:林振东/端传媒
大陆的经验里面就是说,风险从来不是可以规避的,风险只能控制。就是当我们谈危机,我们从来的目标都并不是消除危机,当局已经认为你是一个危险因素,你要处理的是怎么去控制危机,或者说让危机来的时候,你背后的组织或承载的基础不被摧毁得更快、更大。
可是现在大家太抱有一个美好的妄想,觉得危机是可以百分百清零的。其实不是的,交了材料也可以有更大的风险。在大陆,如果警方说让你讲出另一个人的事情,声称只会针对他,但其实你讲了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关键的共犯,而且讲得愈多、暴露愈多。同时对方更危险,你也危险,因为你们是同犯。
他给一个信号说,你可以安全地离开。可这就像一颗“糖”一样,是不可能的。
他给一个信号说,你可以安全地离开。可这就像一颗“糖”一样,是不可能的。
B:大家真的不习惯这个新的逻辑,新的玩法。打从初选案件的被告开始就不习惯,一开始就是从很律师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所以就发展出不同的情况:主动跟法官讲,我已经退党啦,还有很多我们以前无法想像的保释条件。
我觉得现在所谓的香港大解散,打从一开始47人案已经种下种子,这些牌面上最有代表性的人,全都不习惯这个玩法。
A:你看国内的,最初2012、2013年抓的人都是不认罪的。它就开始设计出各种什么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然后我们开始认罪。但是这个看似“妥协”的变化给人的印象就是,“大陆式的认罪”是用了特别恶劣的手法才让我们认罪。这个过程并没有给它建立合法性。
我们跟它玩,但也不让它玩得那么畅快,就是这样。它必须发明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法律,什么《慈善法》、《境外法》。我们不会百分之百遵从它,即便付出代价,我们双方都付出代价。就是说即便我最后还是输,但是我会晚一点点认输这样。
我们还是会让它不容易,让它不容易一点。
B:大陆这些被政治检控的人,全都这样“揽炒”吗?
A:不全是揽炒,但他会给公众一个形象,这些都是黑箱作业来的。
在大陆有一个说法是,“政治问题法律化,法律问题技术化”,现在法庭做的是政治检控,但是你们把它法律化,再透过技术化去解决,这套方式反而是顺从了那个hegemony。
2021年3月1日,47人案提堂,大批市民于西九龙裁判法院外排队进庭听审。摄:陈焯煇/端传媒
颠覆还是煽动颠覆?罪名未必是最重要的
端:国安法之后,香港多了国家安全相关的罪名,比如47人案中很多被告“颠覆国家”,另外也有人被告“煽动分裂国家安全罪”。而这两、三个月,“煽颠”在大陆的使用也扩大到了像独立记者黄雪琴、劳工NGO王建兵、或年轻学者方然身上。A有多年应对当局的经验,按照你的观察,煽颠罪的内涵和打击的范围是否在悄悄改变?
A:确实是有一个趋势,以前这些罪名都用于很具有对抗性的行动,比如说法轮功啊、冲击国家机关啊、一些直接挑衅的行为,强烈反对政府合法性的,才会引用这个罪名。
但是近几年,他开始打压没有那么强烈地去挑战现有政权合法性的一些个体,不管是思想上或是个人。有些人只是倡导去某个理念,但是他并不是去直接挑战整个合法性,但他就会关一个“颠覆国家政权”。
我的感受是,近几年,如果你关心的是比较偏泛公民社会类的民间自主组织,不是具体议题,而是偏公民社会类的这种社群组织,都会被认为可能是挑战它的正当合法性。
对于activists来讲的话,它是一个“口袋罪”,它从哪个方面演绎我们的东西,跟我们实际做的东西没有太多的关系,它只是有不同的故事框架。就像邓炳强会讲,你在看守所(监狱/收押所)里面拥有多一个巧克力,就可以颠覆国家安全。
目标只是把你控制住,我觉得在国内,它并不在意把你判多少年刑,它更多是怎样去保证,能够尽可能长地去控制你。
所以罪名到底是什么不太重要,因为目标只是把你控制住,我觉得在国内,它并不在意把你判多少年刑,它更多是怎样去保证,能够尽可能长地去控制你。所以它给你缓刑,譬如说,它给你判三年、缓四年。
当然,缓刑结束之后,它还有其他的软性控制,譬如定期谈话。它的目标其实就是让你无法做事情,即便你获得自由,你仍然处于监控当中,你也不敢放开手去做事情,你的社会资源、你的人脉、你的各种社会参与的动力跟勇气,都在这监控当中被消磨掉,所谓你的社会性已经死亡啦,你的network也没有了。你这个人基本上在公共生活是废的。
这个循环下面,真正有commitment、有觉察、有意识的行动者﹐可行动空间是非常之少。他要做个什么事情都很快被监控到。
我不知道香港可不可以借鉴,大陆有些人的说法这是perfect authoritarianism(完美威权)啊,一个完美的监控、独裁的体系。反正它也不一定要让你受苦,它就是让你消声,不再成为不稳定因素,让你controllable。然后所有人,其他人也不会受你的影响,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影响力。
2020年5月24日,市民在香港岛一带发起反对国安法及国歌法游行,防暴警以催泪弹驱散。摄:陈焯煇/端传媒
国安与中间人、自我审查与交易
B:我本来以为要在香港植入这个系统,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发现是太天真了。原以为那个文化不一样,把你带去“喝茶”的话,你若不知道他是谁,不一定要去的。但是好像香港人也没有这样……
A:就大家还是会去?
B:每次都去啊,我听说都是……
A:这都是非法渠道,它不是合法,你可以拒绝的。
B:若警察要正式落口供,大家就会觉得要有律师呀坚持权利啊;但如果名义是“喝茶”,大家还是会去的。
端:为什么大家有共识用“中间人”这个代称呢?
B: 我不知道,中间人跟国安是不一样的。
A: 我觉得这是香港有以前那种西方的政治逻辑。以前香港的统治是基于一种协商性的政治,一个ruled by negotiation,这时候在跟不同政党、利益之间,它就需要中间人去调和,扮演利益上沟通的角色。
但是呢,现在还引用这个词,我觉得是有问题,香港政治现在是基于恐惧的管制,变成一个ruled by fear,不再有政治上的这种negotiation(协商),这个机制就被国安所替代。
国安的谈话其实不会谈很多东西,但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个行为去告诉你, we are watching you。我们可能会给你些信号,要求你做些东西,我也不会告诉你什么下场,反正你自己考虑。
政府给你80%的空间,你就只会敢做60%,就是这种恐惧所造成的。
这种交易本来就不存在,但是大家慢慢就形成一种“交易”意识,就像觉得“如果我不去喝茶的话,可能会惹它生气啊”,所以还是保持一个比较好的沟通方式。这其实就是一个自我审查的过程。然后它说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你永远都不知道,它说如果你不解散,你们安全会怎样怎样,但你真的会有这样的结果吗?它不会给你答案,你自己去想。
把恐惧说出来,认识它?
A:这个行为之后一定会有普遍性,而它的不正当性一定要被揭露……现在它起到作用,因为它知道你无法拒绝,可是当整个社会对它的认识加深的时候,那它也知道跟你“喝茶”的时候必须要对你好一点,不能很强势。其实就是我们在整个公众的角度,平衡两者的权力关系。
不过话是这么说,大陆很多人应对国保时,也很措手不及的。
B:香港这边,很多东西也还不透明。不过,去不同的团体钓鱼那种,感觉还没有,国安应该还没有进入到民间团体管理的部份。
A:我觉得大陆过去的经验里面,有一套我一直很秉信的一句话,“恐惧它之所以那么有效,是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它长什么样”。
正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它长什么样,我们会去随意点缀它,随意去放大它,这才是恐惧最大的恐惧之处。其实会面对这样的强权打压并不是多数人,但是社会留下这种多数的恐惧的遗产,是因为恐惧会让大家无限地去遐想。
正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它长什么样,我们会去随意点缀它,随意去放大它,这才是恐惧最大的恐惧之处。我觉得去回应这种危机,最好的方式是教大家怎么去认识恐惧本身。
我觉得去回应这种危机,最好的方式是教大家怎么去认识恐惧本身,把它具体化,把它成像化,让他知道那个恐惧、那个过程长什么样。如果现场有人讲了一个很完整的故事,这一幕喝茶的场景是怎么样的,那么他就:“哦,那我也可以啊。”
他需要知道不同的活动有不同的强制措施,有不同的后果。如果不去分级的话,他可能觉得做了一个A级别的小事情,就会得到最大的Z级别的后果。其实不会的,你A就只能对应到A的结局,但他马上就想到Z去了。
恐惧也好,风险也好,是规避不了的,但风险是可以被measure的,可以计算的。
政权也不是死板一块啦,就是说你看到大概风险,自己去测,而不是带着一个不断遐想的东西,一个巨型怪物在那里。你想一下,假设你的朋友被抓,请问你的风险多少?最多是传唤,你能接受吗?你如果能接受的话你这几天就好好睡觉。
B:不能接受呢?逃跑!旅游?回乡?
A:那你赶紧逃出,躲起来呀,换一个地方呀。这不代表找不到你,但很多人的底线其实是不被抓,喝茶或传话还是可以接受。即便你心有恐惧,承认——每个人都有他的恐惧呀——承认它的存在,但是不被它管控,就不为它所dominate(支配)。
如果恐惧发生的时候,你人就已经跑了,然后组织已经解散了,后面就不关我的事情了,那然后就没了。
这个才是我们不愿意见到的——我们想要减少社会的、公共参与的损失嘛。
自我审查是很恐怖的。这意味着你会失去社会改造的很多创造力,你不敢放开去想……你会不自觉的反锁一下门,这个是身体的记忆,这才是最彻底的。很多人遭遇2019年被抓的各种,是身体上都有这样的记忆。
但是它是可以被疗愈的嘛,我们需要在社会慢慢回复平静的时候,总结过往的事情,去曝光出、去讲出那些政权不希望我们讲的东西。它所谓的潜规则就不能再潜,因为监督本身是在重新创造一种新的权力平衡,让恐惧也不再那么的有魅力。
不过都是说得简单。好难啊!就像我有时遇到警察就很不爽,非常有情绪。你说好听是一种愤怒嘛,但其实你必须承认它就是恐惧。
2019年7月1日,清晨六时,示威者占据通往金紫荆广场的一段龙和道。摄:林振东/端传媒
所以,要如何对抗无力感?
端:A所说的那种行动者可能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对人性的要求还比较高,就是你要对牺牲和代价有很充分的认识,并且接受了、作好准备。第二个是,你要理解到如果按照官方剧本玩,可能会被困住,或者被利用加强它的合法性。
A:我觉得挺难的,人性是多元的。
可能更实际一点,我觉得公民社会可以做一些工作,去修补解散所造成的恐惧和失望。因为反而去要求在里面的人怎么样,都过于苛责……里面都很惨了嘛。
我们也肯定要针对社会对这种狱中状况的理解,它可能所引发的恐惧去做很多弥补。
在香港,尤其是很多的年轻人,离不开香港的人,走不了的这些人。他们如果以后要做事情,他们身上来自政治打压的包袱是很重的。怎么去处理他们这个包袱?我觉得这是两地未来公民社会的一个重点。
这么多人被抓,创伤也是需要去处理的,否则的话,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也很难投入。
另外,这么多人被抓,创伤也是需要去处理的,否则的话,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也很难投入。
端:刚聊到的很多都是对行动者、组织者而言的,对于普通人,要在这些混沌的时势带来的不确定性中自处,可以怎么做呢?
B:其实普通人的这种能量不是已经在到处走了吗?比如今年的my little airport的演唱会,大家聚集在一起,而唱歌的人是很有意识去做这个疗愈的。
很明显有2019年身体记忆的年轻人,他们看到一个一个团体在散,但自身的领域没有受影响,他们在学的真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不只是兴趣而已,而是一种心理和身体的准备,好像未来需要这种东西的感觉。
A:这不是虚假的幻想吗?
B:有可能是,但是我上一辈的人,比较普遍的做法是移民,这一辈比较年轻的,普遍采用的是这种。当然也有些很个人主义的考虑,“我现在应该享乐”、“增加个人的capacity”⋯⋯这其实也非常香港。
但香港的政治太荒谬了,比如说“MLA不能book场开演唱会”,不发生的话还好,要是真的发生的话,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政治事件”。“政治事件”很重要啊!今年不能book场的是何韵诗,以后说不定是方皓玟?今年好多人去看演唱会,可能下一年就没了?大陆的李志也是这样。
A:那又怎么样呢?
B:那些什么喝茶啊,那是属于你的政治事件,但是属于普通人的政治事件是什么,就是不能看MLA⋯⋯
A:对啊,那不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还是能好好生存,而这些东西被慢慢蚕食了,并不代表我活不下去。
B: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呢?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这些艺人需要被封杀?为什么不能让他到处跑?
A:但民众没有对此有太多抗议啊,看李志的人毕竟是少数,真正非他不可的人很少啊,在大陆就这样。
B:但极少数很重要啊,significant minority(重要少数)⋯⋯
A:就是它不是关于吃饭,不吃就饿死的东西。
B:我没有想像过没饭吃才(能被称为)是真的矛盾。就像大陆现在说“躺平”,躺平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它被说了出来,而不是仅仅在躺平。当他说出来就不是躺平啊,那个荒谬对抗荒谬之处就在这里。所以我觉得即便是symbolic struggle(象征性的挣扎),也还是struggle。
我没有想像过没饭吃才(能被称为)是真的矛盾。躺平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它被说了出来,而不是仅仅在躺平。当他说出来就不是躺平啊,那个荒谬对抗荒谬之处就在这里。
A:我可能比较mean,我觉得,当你去强调躺平的积极意义的时候,躺平并没有发挥什么社会反应⋯⋯
B:是,可是还有什么东西是有社会反应呢?实际上是差不多没有嘛。大家觉得这种struggle当中有变得犬儒的危险性,可是问题就是,它有没有那个potential(潜力),如果说因为有落入很差的状况的可能,就否认了potential,那没得讲啊,左翼和右翼都有问题,自由主义都有问题,走错一点就变成毛泽东了对不对。
端:香港有声音觉得“追星”的现象有让人们变麻木的可能性,但也会有人觉得,这个“追星”过程中有很多事情正在发生。比如几百人在街上追星,警察是不会做什么,然后人们在群组里面,还会讨论时事、讨论政治。
B:几百人反而是小事,但是公共讨论、政治讨论在发生,还有实际上在某些作品里发声,这个也很重要啊,他们是养着一种能发表这种言论的作品的公共场合,还有什么派台的歌啊,里面的内容都是⋯⋯我觉得在香港的context(语境),起码在今年,是太明显了。
我觉得这跟九零年代初大陆摇滚乐的兴起很像。以前最红的唐朝啊、魔岩三杰啊,他们好几个人都传说曾在天安门唱歌。那为什么他们红呢,为什么突然以这种形式爆出来呢,就是somehow那个政治能量,进到那个领域嘛。那,当然不能期待,这个就翻天覆地,但它真实存在。
端:那A在大陆是怎么跟无力感对抗呢?
A:(叹气)先不谈行动者,如果公众要跟无力感对抗⋯⋯社会所有的遭遇给了他很大的否定,让他产生很多无力感,那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让公众肯定公共所创造出来的东西。
政治一直在否定我们做的东西,包括认为我们发出来的东西是有危害的,或我们所做的东西被认为是违法的。那要重建一套体系去肯定我们所做的东西,即便我们知道所做的东西是useless,那也没有被self-deny(自我否定)。
我相信是说,保持能量,保持对那种自我否定的觉察,然后时刻去创造公众肯定的东西。
这可能是记忆,香港人很喜欢讲的记忆;也可能是有悖政府的文化,政府认为不行的东西我们去坚持⋯⋯对抗无力感的方式,它的标准绝对不是我们能争取多少政策上的进步,而是我们多大程度让集体觉得我们在做一个对的事情。
政权一直在封杀这个文化、文本,我们用一个集体方式去反抗,而这个集体方式是有一个common sense的东西。
保持对那种自我否定的觉察,然后时刻去创造公众肯定的东西。
至于行动者的话,我觉得⋯⋯这里面当然有很多种。我自己是用一种很历史性的视角去思考我们所做的东西。
我觉得组织工作者、行动者有一个很重要的危机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他会觉得我是这个运动的leader,或者我要为运动贡献,或我是个social change maker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存在。其实我们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改变的位置上,那一旦无法改变,作为行动者的意义就不存在了。这样的心态你绝对会很惨。
所以我说历史性的角度是,看我所做的东西,可能就是在整个历史中做个垫脚石,为未来的人留一些方法,留一些供他们批判的东西,那我的预期是,我去探索出一些对社会进步有价值的实践或思考或任何的遗产。
社会改变一定是个历史的进程,我们当下所追求的任何一个目标,其实它都是不断演变的,而且是不可能完美的。
我说历史性的角度是,看我所做的东西,可能就是在整个历史中做个垫脚石。
尤其对左翼来讲的话,我们追求的是一个工人的自我觉醒,自我组织,这在当下全世界任何国家都没有实现,因为整个生产和剥削关系都没有彻底改变。任何一种制度,民主制也好,工人都无法争取自己在职场中的经济民主的话语权。那这个目标就更长远了,绝不是某一天争取到政治民主就可以了。
这样一分析,那中国明天民主了,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终点。行动者就是要这样批判性地思考批判性地生活,如果那么容易靠近终点,那其实很容易失落,因为你把答案定死了,那就很容易陷入政治性抑郁。
从这个角度,我会愿意充分相信工人的决策,也就说我的历史性目标,不是为了让工人实现某个图景,而是为了帮助工人拥有一个能力,能够去自己决定自己的图景。
我觉得那个心态不是等待,而是把每个实践都变成你可以参与其中变化的东西。
(端传媒特约撰稿人李智贤对本文有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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