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员工“徒步返乡”前后
超级工厂的防疫挑战 三三两两的人群,拉着行李,徒步在高速路上或田间小道,迈上返乡的路。他们以郑州航空港区富士康为中心发散,路途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这两天,在社交平台上,相关视频引发关注。 “徒步返乡”背后,正反映出郑州富士康这家超级代工 …
“疫情可以让一个城市、一个村庄静默,富士康却可以集中在一起继续正常上班,甚至包括核酸阳性人员。”
特约撰稿人 奕冬 任阳 发自新加坡 2022-11-07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坐穿梭巴士回家。 摄:VCG via Getty Images
富士康郑州港区见习生罗珊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慌,不是身边陆续有工友感染,而是她听到“小道消息”说,自己所在的郑州富士康港区,将会变成降级Covid-19疫情的试验田:“要把新冠疫情改成二级流感”,疫情爆发后,不停工、不停产的工人就是试验品。十月最后一周,越来越混乱、潦草的核酸检测,越来越多拖着箱子往外走的工友,让她感觉到,工厂与外面世界的一层隔离墙正在被人为打破。用铁皮筑成的墙内,是被封锁的疫情,是整个十月都“一切照旧”的工作。墙外,是自10月下旬起开始陆续自发徒步回家的“逃疫”潮,如果不从铁皮围墙逃出去,近500万平方米的厂区内,俨然是另一个“无毒”世界。10月29日,一些“富士康工人徒步返乡”的视频在网上流传,视频里,郑州富士康港区的一众外地打工人正步行穿过高速公路、田野等地回家。一些员工在社交媒体平台爆料,由于公司隔离制度混乱,阴性阳性混住,后勤保障不力等等原因,恐慌之下,大批员工才选择自行离开,徒步几日、几十公里返乡。10月29日,35岁的返费工陈秋梅徒步走回了自己的老家,开封尉氏县的一个村。陈秋梅家里有两个孩子,老公没有工作,陈秋梅自己的学历停留在初中。此前,她年年外出打工为生,今年夏天,她经人介绍来到富士康港区。在十月底之前,陈秋梅“很感谢富士康,给我们这种农村的家庭带来稳定的收入”。
但现在,即便工作群里已经散播出高价请返工人的政策,但她已感到疲惫不堪,选择了辞职。
富士康在郑州一共拥有三个厂区,此次事件的主角郑州航空港厂区位于郑州新郑综合保税区,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厂区,占地总面积近560万平方米,近二十万员工集中在周边豫康、枣园、山顶等至少八个宿舍小区居住。
这样一座规模庞大的电子帝国吸纳了整个河南省数十万劳动力,人群涵盖从刚离开学校的“00后”到为养家糊口的周边县镇居民。据财新报导,郑州富士康港区员工人数目前约20万,接近一个中国小型县城规模。
十一国庆长假,富士康港区按惯例放了3天假,罗珊休完假后回去上班,发现厂区和住宿区都开始出现阳性患者,并且逐日增加。
她的发现是隐秘的。先是听说别的区有工人感染,然后是自己的片区,自己这一栋,甚至隔壁宿舍就有工友感染了。那段时间,厂区实行的仍然是混管检测(注:不超过10人的多人样本混合入同一检测管检测)制度,一旦出现阳性,整个管子里的人都会被拉到豫北某特定地点隔离。
富士康港区的员工宿舍分布在12个社区,每个社区至少有3栋公寓。据罗珊观察,她所在的社区可能是十月以来感染人数最密集的一个。就在10月31日半夜12时30分左右,她亲眼看见楼下拉走至少200人去隔离。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防疫人员进入富士康厂区。影片截图
罗珊说,包括她在内的多数工友,其实都不怎么担忧病毒本身,“新冠疫情从2020年初到现在,我们自己感觉这个病毒严重性没那么大了。”她真正担忧的有两点,第一,是“不敢病”,因为“买不到药”。
这来自罗珊被隔离的亲身经历。10月16日,她前往厂区做了核酸,却不小心成了“同管异常”的密接,要被隔离半个月。
起初是在单独的宿舍隔离,从10月24日开始,她们被转移到恒大集团的一处安置房(注:安置房是政府为了拆迁用户建造的房屋)隔离,每个房间12个人。当时,有人发烧生病在群里求退烧药,但工作人员的回复,要么是“拿不到药”,要么是让等几天。
自从10月14日全区闭环管理之后,所有药店、商店就都关门了。“由于大家与外界是隔离的,基本只能靠自己挺过去,不敢病”,罗珊提起来忍不住哽咽。
罗珊的第二大担忧,是她从工友们那里得到小道消息:“郑州富士康会被当做一个试验区,用来试验将新冠疫情改称为‘二级流感’的田地”。
10月31日,也就是在富士康工人返乡潮已经引起大面积舆论轰动的时候,郑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题为《新冠肺炎不可怕,可防可治,郑州权威专家来解答》的文章,专家呼吁,“新冠病毒感染是自限性疾病,大家不用过于惊慌。”文章还表示,目前,最好的预防办法就是减少人员在公共空间的暴露时间,尽量避免人与人的接触,在做好防护的前提下,新冠肺炎可防可治。
这与工人们过去一两年感受到的官方对Covid-19病毒的科普宣传并不一样,有一些什么东西,的确在水面下悄悄发生着改变。
入职三个月的小时工李晓楠感受到,情况变得严峻是从十月中旬那几天开始的。
10月14号,上完白班后,李晓楠被通知常去开始封锁,所有工人都必须收拾行李去宿舍住。当时,核酸检测阳性的员工直接隔离、每日进行检测监控,直到转阴性之前都不能上工。
李晓楠原本在工厂外面租房子住,“当时蛮多人不愿意回去,因为都听说厂内很多人阳了,都不知道疫情多严重”,富士康的宿舍8人一间,一旦有人阳性,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李晓楠不怕,她还有三个月就可以拿到一笔“返费”,为了挨下去,她硬着头皮回了宿舍。走在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从厂区到宿舍的道路两侧被围挡了起来,只留下员工步行通道,工厂周围区域一点点武装起与外界隔离的铠甲。
10月19日,厂区禁止了食堂用餐,工人只能回自己宿舍吃饭,但由于宿舍面积广,步行时间长,工厂只好更改午饭时间,留给员工三个小时的时间回宿舍吃饭,晚上延长到八点半下班。李晓楠每天要花几乎两个半小时徒步走在宿舍与车间的路上,“上班时间感觉全都在走路”,晚上回到家几乎都超过了十点。
紧接着,厂内疫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愈发严重。“当时领导已经决定不做核酸了,因为不断做不断有异常,一有异常就有隔离,就改成做单采(注:单人单管采样检测)。”根据“富士康郑州科技园”官方微信发布,10月10日,富士康开始每天一轮全员核酸检测;10月19日起在每个楼栋都设置了检测点;10月21日起,开始实行“核酸+抗原”一天两检。
但富士康港区员工人数巨量,单采耗时久,每次深夜上完班还要再排一两个小时做核酸,工人们不堪其倦,好几次,室友回来时,李晓楠都已经睡了。
“没有异常就上班,有异常也没说具体要怎样。”李晓楠觉得情况可能越来越乱,她所在车间里也有几个员工阳了,包括她自己身边的工友。
10月26日,富士康官方发布声明称,网传“郑州园区约2万人确诊”为不实消息。
中国河南郑州,穿保护衣的警员一字排开预备拦截尝试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影片截图
“赶快跑,跑吧”
富士康整个厂区四周大多已被铁皮封锁,陈秋梅“像小偷一样四处寻找出口”,最后遇到一个好心人,将陈秋梅带到了一个破洞的铁网纱前。“好心人”用摩托车灯为她照亮,对她说:“赶快跑,跑吧。”
各式猜测和恐慌满天飞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厂区的资讯不透明。
从十月初疫情扩散到十月底工人自发徒步回家,从始至终,工厂和领导都没有对员工们透露任何病例资讯,也没有任何正式通报。每天的新增、传染链,大都是工人们口耳相传的,“知道有阳性,但不知道身边谁是阳性”,罗珊描述当时的心境“恐慌源于未知”。
日常工作照样进行。自九月份入职以来,罗珊一直在做iPhone14pro的加工,平均每天都要做5000-6000个手机壳。上班时间是从早上7点到下午4点,通常还要加班2-2.5小时,身为见习生的她每个月拿到手大概5000元薪资。
郑州的传统产业是纺织、煤炭等工业,但大多都随着时代发展与城市化逐渐没落,后起之秀富士康工厂,则渐渐壮大成为带领郑州产业转型与主导经济体量的经济命脉。
据《财经》旗下产业报道团队《财经十一人》对一名资深分析师的采访,富士康在中国的44个园区中,有二分之一可以用于生产iPhone,约三分之一有生产最新款iPhone的能力。且有超过80%的iPhone14系列手机在郑州生产,这让郑州富士康具备了生产新机型及超高端机型的难替代性。另据郑州海关统计,2021年,河南省进出口总额相较上年增长了83.1%,达到326.4亿美元,而富士康集团进出口总额就有94.7亿美元,占到了全省近三成。
“说句不好听的,整个郑州的GDP都得依靠富士康。”罗珊说。从夏天到十月底,生产工作与从前一样照常进行,但十月以前,罗珊每天上班的车间都有370个工人和她一块儿干活,到了十月下旬,越来越多人被拉去隔离,车间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十月最后一天,罗珊所在的车间只剩下50多人,手里做的加工产品也几乎都是昨天剩下的。
根据富士康的规定,连续旷工3个工作日就被视为自动离职,而对于这次自行回家的员工,“公司还没有说明具体的处理措施”,罗珊和其他逃离的工友大多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以旷工为由辞退。
富士康员工分为三种,返费工人、小时工和正式工。从性质上来说,前两种都属于派遣员工,根据“郑州富工联招聘”官方公众号,小时工的薪资由24.5元的时薪费组成,返费工的薪资由2000元底薪+加班费+补贴构成,但这两种都可以拿到“满3个月出勤”的返费,即“干满3个月后得7000元返费”。
据罗珊得知,这次选择徒步回家的,大多都是返费员工。“返费”,大致可理解为奖金,员工每在职90天,打卡55天,就可以领到一笔8000元至10000元不等的返费。“返费员工很大一部分是中介公司介绍来的,可能走了就不想回来了”,罗珊想,他们之中或许的确有蛮多人不大担心被辞退的问题。
陈秋梅就是属于“再也不愿意回来了”的那一类。
10月29日,陈秋梅上完夜班回到宿舍,睡到下午3点左右,被家里人的电话吵醒,让她赶快回去,“再不回去就回不去了”。接着,员工群里也炸了锅,大家都在讨论“怎么走”“怎么逃”。
陈秋梅赶紧爬起来收拾,来不及吃饭,把厂里发的两个面包塞进她的红色双肩包,下楼在小卖部买了一袋速食面、一盒优酪乳、一瓶水和一袋火腿肠,为在路上御寒还带了一件羽绒服。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截下顺风车回家。影片截图
当时,富士康整个厂区四周大多已被铁皮封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陈秋梅“像小偷一样四处寻找出口”,翻越一处栏杆,继续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遇到一个好心人,将陈秋梅带到了一个破洞的铁网纱前,“好心人”用摩托车灯为她照亮,对她说:“赶快跑,跑吧。”
从十月中旬开始,陈秋梅所在的车间每天都有人因为阳性被拉走,她自己也经历过一次隔离。十月中旬,她所在的那栋五层楼公寓出现了一个阳性患者,整栋楼都被拉走隔离了十天。回来后继续开工,一切照旧,仿佛那十天并不存在,被从富士康工厂的整体时空里抽出去了。
陈秋梅不理解的是,“疫情可以让一个城市、一个村庄静默,我们富士康却可以继续正常上班,集中到一起干活,甚至有核酸阳性人员混进车间上班。搞得大家都挺害怕,心惊胆战。”
陈秋梅与工友都在问,为何不放两天假?“可是没用,赶量永远是放第一位的。”
整个十月,李晓楠连续上了21天班,每个周末都被安排加班,好像在赶进度,“具体是赶什么也不说,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李晓楠原本没想回家,直到10月30日晚上10点左右,她在上完晚班、做完核酸后回到宿舍,听见大家都在传,“说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有的是担心厂区疫情会变得更严重,有的听闻军队要入驻,不管怎样,富士康港区似乎都正在变成一个逐渐吸噬人的巨大黑洞,人人出逃的氛围,也煽动了李晓楠。
那两天,阿欢每天从早到晚都能看到有人拖着行李箱走出园区。她还在厂内流传的一个视频里看到,其中有个公寓被封锁了,但里边有个宿舍所有人都阳了,为了不被困在楼里,其他工人试图冲出重围,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暴乱。
即便刚刚连续上了近十个小时班,李晓楠也二话不说,迅速打包收拾东西,在凌晨三点出发,踏上回家的路。
她原以为三更半夜的路上会孤零零的,但没想到,一路都有人在自己前后同行,半夜三点热闹得像下午三点。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旁的草坪等候车辆接送回家。影片截图
游离于交通秩序之外
“不知道路在哪里,全靠自己摸索。”一路上,大家的经验和尝试互相叠加,互相交换,主干道在此时不管用了,大家只能捡游离于交通秩序之外的罅隙,一点点摸出回家的路。
“高速卡点”,是从富士康逃出来的工人们在回家路程中遇到的一大主要障碍。
自回家潮爆发开始,从富士康港区向西南、西北方向,每隔5至6公里都设置了高速口卡点。想要通过卡点,必须拥有当地政府盖章的通行证,就是有盖章的通行证,最低职位也得是村书记。非本地工人通常没有相关证明,下了高速后,在市区往往寸步难行,堵在关卡想办法,或是倒回去重新找路。
任强在距离富士康港区约70公里的一处高速卡点执勤,他告诉端传媒,河南的高速大多“依高而建,两侧有坡”,他估计,那些离开富士康的工人,极可能是攀爬附近的山坡或者围栏进入高速的,堵在卡点,“我们也不想去撵他们,但是上面怎么交代我们就怎么办事,出事了我们是承担不了责任的。”
任强是10月28日晚上8点被调往高速路卡点做值班志愿者的,当时,原本的高速值班人员被调去建方舱,虽然仍是六个人值班,但每人的轮值时长相当于此前的三倍。任强值了一天一夜的班,到次日下午四点才下班。
中国河南郑州,逃离富士康厂区的员工在公路截下顺风车回家。影片截图
10月29日下午3点左右,任强开始看到有富士康的员工出现在高速路上,几乎都是自港区那个方向而来的。“那个时候是高峰期,车挺多的,我们下去拦车,陆陆续续有人从车上下来,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我们当时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会反应过来后赶紧控制,走过去询问他们,你是哪里来的?”
但大部分员工都不会直接说自己是从富士康过来的,仅仅解释自己是要回家,但任强他们也猜得到实情,“直接说实话(他们)可能会被劝返,各区也不会接受他们。但这两天我们接收到的政策就是不管你是哪的,没有相应的档(通行证),一律劝返。”
任强想,这些人大致有几种情况可能上高速:提前在市区联系好私家车,路上遇到顺风车、搭大车混进去的,或是从高速路旁边的栅栏徒步翻过来的。
任强其实很希望能设立一条通道,保障这些人的出行,一些人可能需要揹着大包小包走好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路,“其实按本身原则来说也应该放行的,但如果我们放行,第一,我们不确定他们是不是阳性,不确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确定这个病的潜伏期多久。另外,下面地方官员为了防止大面积感染,或者是为了保住自己乌纱帽吧,就开始一刀切。不管你是阴是阳,不管你是绿码红码,就是不能让你直接过。第二,他们没有市区的相关的通行档,即便到了市区也是寸步难行,哪也去不了。”
也有人直接报警,任强所在的卡点旁边就设有警卫室,到警卫室后工人们也会被告知不能放行,要村、区领导开证明,“队长什么的都不行,必须是村书记,你们的一把手给你签字盖章,然后才能找人来接你回去。”
李晓楠在路上一共遇到3次卡点,她都没有通行证,只能倒回去再找路。但路况的全貌大多看不清楚,主干道几乎全都被用铁皮挡住了。但偶尔也会遇到几个被人工扒开的铁皮豁口,供后来的人通过。
“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全靠自己摸索,也有人在群里约老乡,或者问问从前面回头来的走了弯路的人。”一路上,大家的经验和尝试互相叠加,互相交换,主干道在此时不管用了,大家只能捡游离于交通秩序之外的罅隙,一点点摸出回家的路。
陈秋梅不会用导航,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只能一路寻找自己的老乡,因为担心从疫区出来会给沿途村庄的人带去麻烦,他们都尽量沿着高速路走。尉氏县位于郑州富士康港区东南,开封以南约45公里位置。除非累得受不了,陈秋梅尽量不在路上停歇,她的双脚很快磨出了水泡,她看见一路上还有同行者捡树枝支撑着往前走。
好在,一路几乎都有人为工人们设置食物饮水供应点,有的是前面走过的人设置的,有的是沿途居民开设的,有方便食物,水和面包,甚至有些卡点的检疫人员也会主动给他们提供水和食物。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工作人员在郑州富士康厂房外派发物资予等候回家的富士康员工。摄:VCG via Getty Images
“河南各地老乡基本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路尽我们的能力帮助这些回家的孩子们回家。”据任强陈述,一些大车司机甚至冒着可能有法律责任以及风险,拉着富士康离岗工人一路走。
约从11月1日开始,为了给工人遮风避雨,高速路一些卡点旁搭起了临时帐篷,“让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有个地方遮风挡雨,这几天天气太冷了,怕他们冻坏了。”任强说。
工厂内外,两个世界
“富士康的理念是:只要你不阳,就得继续上班。”今年以来,陈怡看到一些城市将密接、次密接转运隔离,但在富士康,看似更“松活”,实则是另一种隔离和麻痹。
10月31日下午2点,李晓楠终于到家。经历连续21天上班、前一天10个小时不间断的工作,她筋疲力尽,从下午7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7点,“感觉终于活过来了”。
逃离富士康后,她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与工厂截然不同的防疫环境。在富士康的最后几天,关于病毒的信息被封锁,离开前的最后几天,检测也变得混乱,几乎每天只做抗原。回到家后,一切变得清晰明了,阿欢不仅被要求居家隔离七天,而且每天都要做核酸,要捅嗓子、做鼻拭子,上午下午各要汇报体温,与这三年防疫力度最大的几天没什么差别。
“富士康的理念是:只要你不阳,你就得继续上班。”目前仍滞留港区宿舍的小时工陈怡看来,“事实上所有富士康员工都是密接、次密接。”今年以来,她也看到一些城市将密接、次密接被转运隔离,但在富士康,看似更“松活”,但实则是另一种隔离和麻痹。
陈怡听说园区内甚至有发烧的、跳楼的、宿舍没吃了的,“都没有人管,没有人问,也都发生在这样的防疫氛围下。”逃离潮达到顶峰的10月30日,陈怡原本也打算徒步回家,但刚走出去没多远,她手机没电了,“我不想冻死在外面”,于是她跑回了宿舍。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影片截图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影片截图
中国河南郑州,大批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前往乘坐穿梭巴士离开厂区。影片截图
没有人估算得出多少人逃离了富士康,留下来的人看见的富士康,也不再是以前的样子。园区内变得空旷和脏乱。陈怡看到,封锁后,不少保洁阿姨回家或被隔离,厂区无人打扫,堆积满地的垃圾废料。
与此同时,随着工人的不断流失,富士康开始推出“新政”,用“高薪”鼓励大家返工复工。罗珊还收到郑州防疫小组的一张宣传单,明白地写着针对“iDPBG(郑州数字产品事业群,integrated Digital Product Business Group)郑州厂区正常出勤之全体员工”,每人可获400元/天的出勤补贴,10月26日至10月31日期间出钱按天折算为120元/天,而11月1日至11月30日累积出勤超过25天,还可获得5000元全勤奖励。
算下来,如果十一月份出满勤,一名员工的总奖金可达到15000元,这是平时月工资三五千的罗珊他们平时想都不敢想的。
10月30日凌晨6点,徒步一天一夜的陈秋梅也终于到达尉氏县防疫卡点,登记、做完核酸,在早上9点左右坐上了回乡的大巴。后来车内40人中又检测出一个异常,但陈秋梅一点也不害怕了,“在厂里已经习惯了”。
新政出来后,陈秋梅在群里看到通知,要求离开的员工“要么回去上班,要么离职”,陈秋梅没犹豫,在村长的帮助下办了离职,好在离开前她已经拿到了满勤三个月的9000元返费,足足抵得上平时干三个月的工资。
陈秋梅还没考虑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养活家里,“准备待一段时间等疫情过去了再看,反正现在待在家,舒坦很多。”
此时的富士康工厂内,包括陈怡在内的不少滞留员工都收到了通知:自10月31日开始,饭堂恢复堂食,宿舍生活区陆续开放。
而从富士康往外出逃的队伍,依然人潮汹涌。
2022年10月30日,中国河南郑州,富士康员工在防疫人员的安排下,在公路旁等候乘坐穿梭巴士回家。摄:VCG via Getty Images
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
超级工厂的防疫挑战 三三两两的人群,拉着行李,徒步在高速路上或田间小道,迈上返乡的路。他们以郑州航空港区富士康为中心发散,路途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这两天,在社交平台上,相关视频引发关注。 “徒步返乡”背后,正反映出郑州富士康这家超级代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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