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来信10:我们的痛苦不值一提,无人说一句“对不起” | 随机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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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刚在小宇宙听上一期随机信箱「再没有“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区分」,听到要被送走隔离的邻居像没事人一样为自家猫咪奔走,瞬间泪崩,哭得停不下来。

本以为随着“清零攻坚战”的口号响起,我周边的外卖陆续恢复、街上的骑手和快递员多了起来、小区叫到了肯德基团购,物资匮乏的焦虑逐渐消失,封控第17天的我已经没有前阵的无助和绝望了。但听到播客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要写这封信,我有几个故事想要和你们说说。

3月31日是浦西封控的前夜,有夜跑习惯的我夜里10点出门跑步了,跑步背景音正是你们和张春老师关于「政治性抑郁」的那一期讨论。一个小时夜跑完成后,我路过了一株密密麻麻开满了粉色花朵的樱花树,在深夜的背景下显得有些许灵异。我凑近看,满树的樱花已是开了些时日的样子,它们安安静静地呆在树桠上,凝视时能感到很喧哗的能量涌来。我屏住呼吸,不敢言语。我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想陪陪这棵树,又好像是想陪陪自己。这些天过去,樱花早就变成无人打扫的春泥,树上也已经换了绿叶。我想到封控前夜和它们的相遇,好像在回忆一个梦境。

4月4日是浦西原定解封的前一天,社区发了物资:胡萝卜、西葫芦、萝卜、莴笋、大白菜。拿到物资时我先拍了张照,然后心里快速完成了计算:把根茎类一个一个用保鲜膜封好,放在冰箱冷藏格;莴笋的茎和叶子分开,茎包起来;整株的菜叶子和大白菜一样,放在上层;最后把满地的菜叶子捡起来,泡水洗干净,整点蒜蓉炒了吃。往日里我是一个吃饭只图开心、从不担心点太多也不乐意打包食物的人,那一瞬间我好像理解了,为什么60年代出生的爸爸老是喜欢买过量的食物放在家里,为什么总有一种怕我们挨饿的恐惧。

4月10日我的咨询师对我说,家里有人阳性,自己要被隔离,咨询暂停两周。我问,你隔离条件好吗?咨询师说,还不知道呢,等着被运走。就在两周前,我和咨询师还在讨论,在坠机、疫情的大背景下,每个人都被恐慌和焦虑覆盖,集体无意识取代了每个个体的主体性。咨询师深知这不可避免,引导我去做一些自己能控制能决定的事情,慢慢获得一些主体性。而当她说“等着被运走”时,我被冲击到了:一个一向以人为本的咨询师,在疫情的状态下,甚至无法被当作一个有尊严的人对待,要像某种物件一样被运来运去。每每想起,我止不住地落泪,落泪。她说她身体健康,吃好睡得香。我调侃,你记得带眼罩去方舱,听说很多方舱夜里不关灯的。写到这心里悲凉,我俩此刻再不讨论个体尊严,而讨论如果不被体面对待,该如何保全自己。

4月14日和朋友认真讨论如何逃离上海。没有尽头的封控和这个房间之外掀起的多轮群情激愤,已经让暂时衣食无忧、“只是”失去自由的我觉得,这一切迟早会把我吞噬。前阵看了伍尔夫的传记电影The Hours,她和笔下角色深重的抑郁、对死亡试探性的向往好像吸引了我,让我在许多喘不过气的时刻也从阳台望向地面,心想这可能是获得自由的唯一方式。另一方面,我被一种预言提醒,2020年已经是昨日的世界,哪怕这波浪潮平息我们也再也回不去那个golden era。这两个念头在上海的荒诞狂欢中愈发靠近,如果不能逃离世界,那么逃离当下的城市是否也能喘息,我认真地和朋友讨论逃离的几个卡点:24小时核酸证明、出门通行证、能够去火车站机场的交通方式……找了好几个朋友聊,好像认真地多说几次,这一切就如有神力立马实现。

4月17日我走出了封控区的小区,起因是去门卫的临时小卖部买水,发现小区大门开着。我试探问志愿者:我可以到门口走一走吗?志愿者答应了。我走到隔壁小区驿站,见到了往日每天取快递都要见面的姐姐,得知她一直坚守驿站为小区服务,两个女儿要上网课所以无法回没有网络的家里,所以她17天都是在小小驿站打地铺,没有离开门口一步。姐姐跟我说,她想去扫大街。我问为什么,她说这样就可以到街上走走了。我逗留了一会离开驿站,试着在马路上走了十米、二十米、三十米,走到了小区旁边的江边。周日的上海是暮春初夏的气息,阳光和树叶交织出各种层次的绿色,风也轻盈快乐。我不敢相信这自由来得这么突然却不费力,不敢相信完好无损地又走在春风里,大自然也完好无损甚至更加生机勃勃了。我想大口呼吸,我想奔跑却压制住自己,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远又走远。

在街上遇见来来往往的摩托车,司机除了骑手就是外卖员;也遇见扫大街的叔叔,他们问我哪个小区来的,我如实回答,他转头跟同事说:“xxx小区的,解封了。”我问他够不够吃,他说,够的够的谢谢你呀小姑娘。我还遇见拉着四箱可乐运回小区的大哥,和他打听了在哪里买到的可口可乐,他应该是小区最富有的人了。路过几个小区,有个小区门锁紧闭但可以看到两层楼高的、绿的发亮的树像背景一样伫立着,不知道它们有没有给做核酸排队的人们治愈呢。在晾衣杆上铺满被子的小区楼下,灌木丛里开始长出来紫色的花,以往站在小区门口抬头就能摸到它。我走在春天里,好像又只有我走在春天里,又欣喜又可惜。溜达了一个小时后乖乖回到小区,志愿者们正在楼下分物资。她们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干活,我低头走回楼栋里。我想她们也累了,也想喘口气看看春天吧。

写着写着日记写到了今天,在分秒必争快速清零的倡导里,我和政府的焦虑同频后似乎没那么痛苦了,似乎一切变得可以被原谅,甚至宽慰其朋友:很快了,你看一切都在为解封铺垫。听到播客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痛苦是这么容易被遗忘,原谅来得很轻易。当被允许呼吸了一个小时的自由空气,当一切慢慢从匪夷所思试图回到常态,当我不再是内心痛楚的受害者,遗忘就发生了。

如果遗忘不可避免地发生,我必须写下这封信。记下这些,也为了封控前在街上认识的现在每天风餐露宿的流浪汉朋友,为了17天睡在车里因为浦东回不去在浦西做跑腿度日的大哥,为了和老人同住但买不到一个成人纸尿裤的保洁阿姨。普通人的痛苦平凡不值一提,不会有人为了这些说一句“对不起”,也不知道该找谁要“对不起”。

甚至我该对自己说,你已足够幸运,没有丢饭碗、没有挨饿没有生病,还有机会发出声音。是不是有人会为了这份幸运让我说一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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