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北放羊,从它们出生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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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牧羊往事:这是一种平凡的诗意。

《放牧人生》的书封上印着一句不太起眼的话:

“放牧生活也是一种文化,就像毕加索和朋克一样。”

这是书的作者、一个英格兰北部湖区的牧羊人詹姆斯·里班克斯写的。他的家族世代扎根于我们大多数人已失去的土地,且从未打算离开。

而在上万公里外的陕北榆林,摄影师解睿也体验过这样的放牧人生。

土地、动物、锄头、羊鞭……淳朴的乡间所发生的事,在他的镜头下显影出平凡的诗意。

小羊出生在黄土高坡

从银川回县城老家,需要经历四个小时的煎熬。

当大巴车驶出银川汽车站,驶进陕西定边县那条黄沙漫天的土路时,熟悉的景致渐次落入眼帘。道路两旁开始出现牲畜的身影,远处的土坡零星点缀着几个废弃的窑洞。

打从孩提时起,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回到这个名为“解前渠”的小村庄,这里是我爷爷祖祖辈辈生活劳作的地方。

爷爷的牧场里有看不完的动物,猪、牛、骡子、鸡,它们虽然普通,但却是我童年时代最忠实的伙伴。

尤其是羊。这两年,我拍下了许多羊的照片,从它们出生拍到了死亡。

羊儿的欢乐时刻。

一个冬日午后,我和弟弟在羊圈里巡视,发现一只母羊卧在草堆上起不来,走近一看,它的屁股和子宫像排水管一样肿胀不堪。

如果我们没猜错,它应该是难产了。

爷爷和二叔闻讯赶来,观察片刻后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情况似乎不太乐观,往外探的不是羊头,而是小羊的一只蹄子,这种胎位无疑是一个大麻烦,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小羊很可能会因为缺氧而死。

在爷爷的指挥下,二叔和弟弟负责控制住母羊的四肢,他负责接生,而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记录。

只见爷爷把手伸进母羊的子宫里摸索了一圈,沿着蹄子摸到肩膀,再顺着肩膀摸到了头部,掌握了基本情况后,接下来就是把小羊往外掏了。

但事实证明,这项工作又脏又累,且不一定顺利。过程中,小羊的蹄子一动不动。爷爷猜测,它大概是活不了了。

大家的心都悬着,唯独母羊很沉默。它不哭也不闹,只是轻轻地叫了几声,和人类不一样,它似乎很坚强。

接生过程。

就这样胶着了七八分钟,在一次次的尝试后,一只沾满血污和羊水的小羊羔终于被拉出来了。来到世上的第一秒,它“哇”地大叫了起来。

看着死亡变成生机,我如释负重,恭喜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即使它可能哪天就被宰杀了,但它已经享受过太阳的温暖,从它出生的那天就已经享受过了,它很幸运。

接下来都是本能:它一次次踉跄跌倒又挣扎着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向母亲的乳房,湿漉漉的卷毛上沾满了泥土。

但不知何故,它的母亲对它无动于衷,直到爷爷把母子俩领回圈里,母羊才弯下脖子,用温热的舌头舔舐小羊,喂它吃奶。

夜幕降临,小羊和它的妈妈汇合。月光下,一切都很和谐。

黄土高坡的昼夜温差极大。入夜后,爷爷把它装到纸箱里带回家,给炉子喂了一把柴,帮它度过严寒的冬夜。等它长到无需再吃奶的年纪,就可以和羊群一起外出吃草了。

山羊要长大成年约莫需要3年的时间,成年后,它们的毛发底下会长出羊绒,羊角也会越来越长,长到一定长度就会盘旋、扭曲。

你在看羊,羊也在看你

爷爷家的羊很多,最高峰时期达到二百来头,它们是爷爷的重要收入来源。

春天,爷爷会给羊们驱虫、剪羊毛,待四月一到,当地的羊绒贩子便会开着车,挨家挨户讲价格。

夏天牧草丰茂,爷爷会带它们到草料充足的地方运动。等到秋来,家家户户会提前备足过冬的草料,以防羊儿在冬天掉肉。

当雪花如约降临时,让羊群安然度过严冬便成了爷爷的主要任务。待来年春天一到,便是卖它们的时候了。

这是一项工作,一种世世代代与土地唇齿相依的生活,它并不比北京的白领,巴黎的画家乏味多少。

爷爷的羊圈。

印象中,爷爷的一天从清晨五六点就开始了。

出门之前,他要带上干粮和水,裹上那件穿了很多年的棉制军大衣,戴上陕北男人人均一顶、戴到发皱的蓝色布帽,先判断一下当日的天气,接着给羊群和其他牲口备足草料。

没有农活的时候倒也轻松,下午只管放羊就可以了。

在田垄上休息的一对羊母子。

放羊的队伍称得上壮观,羊群从圈里涌出,乌泱乌泱。但要注意,总有那么几个离经叛道的身影会从大部队中渐渐分离,或是跑到地里偷吃别人的庄稼(必须承认,庄稼比普通野草要好吃得多)。

这时爷爷会握着随身携带的一杆锹,铲起一块土砸向那只不听话的羊,或是发出几声吆喝来整队,警告它们修正自己的行为。

我数过羊,它们会乱动,我总数不清,但我爷爷可以。

对于这样的工作,爷爷驾轻就熟。

他是一个十分细致的牧民,宰羊时会耐着性子把羊毛处理得一干二净。他知道惊蛰过后的第几天是最佳的翻地时机,也能敏锐地觉察出哪只羊生病了、生的什么病。

干活时,这个典型的陕北男人总是穿着粘了灰尘和泥点的旧衬衣,出去社交时才盛装出席,穿起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潮衣服。

放羊的间隙,他会独自吧嗒着烟,享受着片刻的惬意。

放羊的间隙。

在爷爷的影响下,我也放过羊。

它们时而严谨得像一支军队,时而又欢脱得像夕阳旅行团,有时我甚至觉得,它们和人真的没有什么分别。

在外面活动时,走在羊群最前面的永远是它们的老大——“羊王”。羊王体型健硕,年富力强,和狮群一样,老了就会自动退位。

羊群里,成年的公羊好胜心最强,经常会打架,母羊和小羊则规矩得多,它们吃草,喝水,一切井然有序,我只需要和爷爷一样,带上锹给它们引领方向就好。

这就是羊王。

羊们有自己的生活节奏。白天,它们晒太阳,吃饭,娱乐活动。

晚上则会变得更警觉,眼睛会像猫一样反射出白光。

上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了羊的独特之处——它们会长久地与人对视。你走近时,一双明净的眸子便会转向你,总是一两只先发现,然后大家都知道了,齐刷刷看向你,充满好奇心。

羊的智商不算高,但也不算笨,你看它的时候它也会看向你,那种好奇的目光实在是太可爱了。

2018年春节,我们俩也就对视了十几分钟吧,我猜它是想说“新年快乐”。

但放牧毕竟是一种致力于生存的生活,大多数时候并不诗情画意。

总有羊莫名生病,严重起来,喂药也治不好,找来兽医也不管用,如果救治不及时,就很容易让一圈羊都传染上;生产的危险也时时发生,有些羊羔体质弱,没几天便夭折。

对于牧羊人来说,死亡就意味着损失。

耕作上也要仰仗老天爷的脸色。若春天不下雨,庄稼的长势便可想而知。下雨可不像开水龙头,你只能一直干等,等着等着,便错过了节气。

这时爷爷只能调整种植计划,种些土豆、玉米、荞麦之类的扛旱作物,日复一日地劳作,尽可能熬过所有风险。

冬天,暴风雪来临。

杀死一只羊

和城市不同,仪式感在农村被保存得很完好。逢年过节,爷爷都会杀猪宰羊,而奶奶则负责把它们变成餐桌上的佳肴。

挑“壮丁”那天,爷爷会把它们拢到一块,挑一只最肥美的杀,被选中的羊再怎么豁达,也能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

挑“壮丁”那天,羊圈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

宰羊是一门技术活。将死的羊会用尽毕生的力气,将四肢扑向空中,激烈地扭动身体,所以必须要有两个人分别控制住它的四只蹄子。最令人不忍目睹的,是它那对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眼睛。

但或许是见过太多,没有人把它的死状放在心上。唯独它幸存的同伴收起了平日里的散漫,在圈里死寂一般地站着,看着它挣扎,直到咽气。

放血。

这种场面我已司空见惯。

童年时代,我和伙伴们会给羊羔们起名字,等到下个假期再回去,却再也找不到那只羊了,它们中的大多数注定只能活到壮年。因为近年喜食小羊羔的风潮,有的羊甚至还没活到成年,就被驴车拉到市集上卖了。

不过,饭点一到,羊肉香会让人全然忘却之前的惨烈场面。

农村用的是老式灶台,上面架着一口特别大的铁锅,这样炖出来的羊肉是原汁原味的,一碗下肚,足以让疲惫的灵魂得以休憩,这是黄土地的根基,千百年来一直予我们以慰藉。

被割下来的羊头。

除了羊,陕北最多的动物就是骡子和驴了。

骡子是耕作的好帮手,性格要比驴暴躁。驴就温顺多了,小时候,我经常骑在它们背上,凑上去闻它皮毛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着冰草、土壤、驴粪蛋的香气。

还有一些动物,也是乡间的主角,待宰的猪、初生的牛、忙碌的虫、唱歌的鸟,毫不夸张地说,过年返乡那几天,我幸福得仿佛一位富裕的农场主。

对联上的字,是爷爷对猪厚望。

我打扰到了它们的二人世界。

过年,妹妹和小羊在一起。

回到老家,天大的事情都得慢下来。

在这片黄土地上,日子就像一条宁静的河,人们有的是时间来把生活精雕细刻。

窑洞的窗框和门帘是各家亲手做的,样式和花纹都不一样,那是生活的艺术;人们睡的炕是用土砌成的,冬暖夏凉。

窑洞。

下雨的时候,村民会收集甘甜的雨水,雨水顺着水路流入井中,烧水做饭时,便顺着一根绳索,吊着皮桶慢慢沉下去,灌满了再使劲拉上来。

若是谁家小孩能独自拉上来满满一桶水,那就是长大成人的标志。

山沟里的小溪,村民们会拉着牲畜过来喝水。

每次回乡,邻家大爷见我总会问:城里好还是村里好?

我想无需比较,乡村自然得胜。

冬日里,我可以在山坡上滑雪,从下午滑到晚上,滑到月光洒在洁白的雪面上,滑到大人追打着叫我们回家,比城里的滑雪场有趣得多。

地上突然窜出来的壁虎,草丛里的蛇,蹦到家门口的青蛙,被黄鼠狼毁掉的西瓜……这里总有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丰收的季节,妹妹在玉米堆里玩耍。

被大自然回收的乡村

只不过,时代的剧变并没有绕开这座小村庄。

爷爷放牧种地,半辈子光阴倏地过去,在我年复一年往返于城乡的这段日子里,老人精神仍然矍铄,但精力早已不如当年。以往放养的山羊,如今大多只能靠圈养,加上近年大规模的放牧受到管制,爷爷圈里的羊数量也逐年减少,从最初的二百多只锐减到四五十只。

其他动物也越来越少了。从前负责勤勤恳恳犁地的牛和骡子慢慢退役,取代它们的是轰轰作响的便捷机器。

窑洞也有了Wi-Fi,窗边的奶奶在发微信。

那些简朴地存在了上百年的日常生活正在悄然瓦解。

村民们离开了窑洞。有了国家的补助,有人盖起了楼房,有人移居到县城生活。乡间因此冷清不少。无人居住的窑洞孤零零地立在大地上,最初几年,只是院子里长了些野草,去年我再回去时,竟发现有些已被风沙侵蚀得只剩下几面墙了。

从我父亲这辈开始,人们已不甘于农村的粗放与落后,如被磁石牵引般齐刷刷去向了五光十色的城市,银川是大多数人的首选。

老人则蓦自留守,这是新的常态。

乡间冷清了不少。

随着父母的迁徙,我一出生便在银川。

银川是一个温情的小城市,也是个容易感到无聊的城市。记忆中,这里是硝烟弥漫的游戏厅和小商店里阿姨藏在柜子下面偷偷卖的玩具手枪。一下雨,整个城市便像漂浮在水面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上空环绕着潮湿的雾气,远处未来感十足的建筑直入云霄。

在这里,我要念书,要生活,社会属性是个学生,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外表。

生活在钢筋水泥浇灌出的方形盒子里,你会忘记还有星星这种东西存在。而乡村的天空会告诉你,星星有多好看。

一次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一只母羊,在悬崖边上良久地站着。我慢慢靠近,想去摸摸它,它也不躲。难道一只羊也会有心事吗?

再次回到乡村,已是今年的清明假期。

疫情扰得人心闹哄哄地乱,爷爷和奶奶早在年初便离开了小村,和我们一同在银川过新年。

早在初冬,爷爷就在羊儿最膘肥体壮时把它们卖得差不多了,离开前,又把剩下的零星几只托付给邻居照看,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年纪大了,对他而言,这份维持了大半生的神圣职责是时候结束了。

爷爷家门口,夜幕降临。

四月四日傍晚,当爷爷再次启开窑洞的铁锁时,院子里的野草已长至半人高,抛荒的田垄上染了一层黄昏的光晕,在这个凋敝的小村里,大自然正重新覆盖掉人类的痕迹。

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我常会回想起那些浮现在记忆底层的儿时情景。蓝天白云下,满地是荞麦花,绿色的植物下面埋的是洋芋。漫山遍野的杏树,我爬不上去,但却清楚记得它们的味道。

在老家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我还遇到过一具山羊尸体,周围的黄土地上留下焚烧过的痕迹,没有人知道那里曾发生过什么。

它的骨架散落一地,被风沙腐蚀得几乎只剩一副空壳,就这样卧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自然的回收。

我异常平静,这就像看着老友死去。

城市压抑,乡村凋敝,也许不过是围城内外。在这片土地上,它们才是自古以来真正的主人。丰饶大地,飞禽走兽,冬春夏秋,我们周而复始地,围绕着它们转。

摄影 解睿  |  编辑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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