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假药的父亲,大义灭亲的女儿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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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一些残忍的杀人犯,他们捅死一个是一个,捅死两个就是两个,你这不是吃人血馒头,是活取器官。”

配图 |《我是监护人》剧照

前    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2019年,曾经的当事人李姐领着一个女生来找我。我们握手时,李姐迟迟不肯松开,任由眼泪从脸颊滑落,“你帮帮这个孩子。”

当年李姐自己官司缠身,焦头烂额,我也没见她哭过,这会儿她的情绪却一时难以自控,“赵安这个孩子可怜,早年妈妈生病去世,后来自己又患癌,往阎王殿走一遭还没缓过神来,她爸爸又被抓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情,仅从外貌上来看,很难立刻辨别赵安的性别。她身高接近一米七,穿墨绿色条纹宽松衬衣,配黑色牛仔裤,体型消瘦,脸色发黑,因化疗而掉落的头发还没长好,时不时当着我的面,将骨节嶙峋的双手伸到后背抓挠。

“本来我的病经过一番治疗后,差不多好了,现在我爸无故被带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他是个苦命的老实人,没什么心眼,大半辈子都在被人嘲笑。”赵安将身子往李姐身上靠,“阿姨,不要哭了,这些年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好累。”

李姐搂住赵安,安慰道:“不用怕,你爸爸心地善良,这几十年大家有目共睹,或许是警察只是将他带回去协助调查,一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他清白的。”

李姐说自己是赵安母亲的闺蜜,这些年来与他们一家多有来往。说到赵安的父亲赵诚意,更是夸赞不已,“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们家条件不差,父母是退休工人,有个姐姐嫁到外地去了,他自己开了家粉面店。老人家希望他多子多孙,但赵安妈妈身体不好,他有了赵安后便执意不生了。”

“看来我爸的决定是错误的,他这辈子就毁在我们娘俩身上了。”赵安闭上眼睛,不停地摩擦双手,“或许我就该跟着我妈一起走,我爸就轻松了……”

李姐轻拍她的后背,“说什么傻话,家人之间不存在拖累,就算明知是来这个世上品苦,只要是家人相约,那也是甘愿的,这些年来你爸爸可从没有过一句抱怨。”

看着赵安如此责备自己,我也顺着李姐的话安慰她,“我会尽心尽力去办好你父亲的案子,如果手头紧,你可以缓些时日支付律师费,我尽可能给你折扣。但现在得调整好情绪,告诉我警方是以何罪名将你爸爸带走的,我回去好为会见做准备。”

“我不知道,他是昨天被警方带走的。当时我不在,去公安局问,他们让我回家等《刑事拘留通知书》,并建议我尽快找律师。听风声像是非法经营之类的,我这两年光顾着生病去了,没有过问他的任何事。”赵安说,父亲赵诚意名下并没有公司,也没有经营场所,也没有从事过进出口生意,更不熟悉股票证券等其他资金结算业务。这两年为了女儿,跑得最多的就是医院,每次交钱不管多难他都会筹来,“我唯一能发现的是他一天一天地变老了”。

我有些不解,赵安说不清她父亲所涉嫌的罪名,却对非法经营罪的相关情况了解得相当清楚,或许她只是查了相关法条吧。

随后我补充道:“既然你对非法经营比较了解,那应该这就是个小案件。其实我们对非法经营的当事人是抱有同情的,这个罪也一言难尽。但就算往最坏的地步想,你父亲确实触犯了法律,只要数额不是特别巨大,量刑基本上就是在5年以下,若认罪态度好,主动上缴赃款,积极配合调查,从轻判处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具体情况还得我去会见后才能确认。”

那天中午,我们签了协议。下午,赵安母亲那边的亲戚得知消息后一一与我通电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尽快“救出”赵诚意,“我们所有人都即刻联合签字请愿。”

在亲戚们的眼中,赵诚意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当年,他妻子生赵安时难产,痛了一天一夜,他看着心疼,于是此后坚决不肯再要孩子了。

仅隔了一天的时间,我就拿到了一封几千字的请愿信,上面大概有百来人的签字,有的是赵诚意的亲朋好友,有的是赵安和她母亲的病友。还有一些病友特意录了视频夸赵诚意,他们说:“救人如救火,蔡律师你赶紧把这份材料报上去,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垮。”

在众多视频当中,有一段视频是赵诚意的妻子在生前拍的,虽然她当时饱受癌症的折磨,已瘦得不成人形了,气息不足,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我这辈子不幸也幸,最感谢也最愧对我先生赵诚意。若没他的救助,可能我五年前就没了。生病的这些日子,我把房子车子都给败没了,他没一句怨言,还要笑着给我端屎端尿。我让他别管了,可他却总是说我们结婚时发过誓的,无论生老病死都甘愿相守,那不过是司仪教我们的一句套话……”

病友家属们都说,自己最佩服的就是赵诚意。照顾病人劳心劳力又很压抑,一般人难免会有抱怨,但在给妻子治病期间,大家从未见过赵诚意摆脸色。妻子不吃饭他就变着花样哄,唱歌、跳舞、说情话,实在没办法了就用嘴巴喂食,说是馋她的亲吻。后来,妻子连流食都喝不下了,他就一个人躲去楼梯间呜咽。

赵诚意一直都觉得妻子是痛死的,走到生命的尾声,她只会说“痛”这个字,打了止痛针也无济于事。妻子死后,赵诚意在她身上贴了好多创可贴,哭成了泪人。

无奈苦痛无休无止,才送走妻子,女儿又被查出癌症,所有人都说最苦最累的还是这个健康的男人,大高个子硬生生被折磨成了瘦竹竿,被命运无休无止地为难。

赵安患癌后,有人问他生了这么一个累赘,还不能传宗接代,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败光了,到底值不值?他就大发脾气,骂那些人是冷血动物,动不动就要给孩子估值。

赵安自己也说:“我去上个洗手间,爸爸都会在门外喊,让我一定要给他一个留住我的机会。就算倾家荡产了,他还有110多斤的肉,近一米八的人瘦成那样,还在说顶得住,让我别怕。”

作为一名律师,我自认为在工作中是一个较为理性的人,会尽全力为当事人据理力争,甚至在法庭上与公诉人针锋相对,也一直不赞同在诉讼时“打感情牌”——人心是最善于藏污纳垢的,我在职业生涯中也见识过不少的伪善者——可当我第一时间看到那么多为赵诚意求情的材料时,还是有所触动,至少我相信那几张纸上的人心不是作假的。

虽然赵诚意妻子的这段视频跟案件没多大关系,但我还是破例将其放入材料里。我接手过太多婚姻家庭的案件,深知大多数人结婚都是趁喜庆的日子说几句好听的话而已,过了就忘。最后闹得鸡飞狗跳,连“至少不伤害”都做不到,何况践行最初的承诺。如此看来,赵诚意对妻子的真心,是真的难得。

正因为赵诚意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在他的亲戚眼里,“好人是不会犯罪的,就算犯错,也定是事出有因,法不外乎人情。”他们火急火燎地催促我尽快捞人。

我当然想尽快弄清事情的原委,但警方兴师动众地抓了人,或多或少是掌握了一些情况的。第二天,我给负责赵诚意案子的警官打去电话,说了赵安的病情,眼下她还在接受化疗,若赵诚意的问题不算严重,看能否考虑一下给他变更强制措施。

警官的语气不大好:“我在出差,具体情况等我回来再说。不过我善意提醒你,有些事不该管的就不要管,不要被人利用了。他女儿不是小孩,能应付得过来的。”

我当然不能要求警官在电话里与我沟通案情,更何况他在出差,又是周末。我打算第二天直接会见赵诚意,先听听他的说法,再去向警方和检察院了解相关案情。

周一早上8点,我便赶到看守所排队。整个过程出奇的顺利,算是我执业以来最快的一次会见——我以前去那里,他们总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多次预约才能勉强见到当事人,而这次他们签字审批都很快,即便我的会见时间过长也未见人来催促——当时,我还以为是看守所那边同情赵诚意的处境,所以才没有怎么为难他的律师。

我面前的赵诚意才45岁,看上去却很显老,他头发稀疏,颧骨高耸,挂着两个大眼袋,嘴唇不知是干裂还是咬破的,渗出了血。他见到我时,情绪尚好,不像有些当事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只是看上去有些累,哈欠连连。即便主动提及女儿赵安,也未见他情绪有多大起伏,“她自己都那样了,还会张罗着给我找律师?”

接着,赵诚意问我年纪多大了,是否有经验,“从我被审讯时,我就想这个案子尚有操作空间,不是乌七八糟的暗箱操作,从法律层面看,很难办成铁案,你不会先入为主吧?”

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这些年接触的当事人不乏凶神恶煞的杀人犯或影响极坏的强奸犯,但我很少言语攻击,最多只是劝他们对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

可当我得知赵诚意涉嫌的罪名并非“非法经营罪”,而是“生产、销售假药罪”时,我的胃就像被人从中间揪住了一样紧绷,有极度的不适感,憋了很久才能正常地与他对话。

赵诚意交代,他在老家有一家小型加工厂,“开了一条生产线,压片机、包衣机都有,都是一些几经转手的旧设备。除此以外,成本最高的就是外面的包装譬如盒子,一些英文标识,抗癌药物说明书,以及一些我们胡乱对付的防伪标志……”

他说话依然温吞,还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而是我在不停地按压腹部。恍惚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高墙内不安的囚徒,对面的赵诚意则冷静得像是一名业务水准颇高的律师。

为了从这种压抑的情绪里跳出来,我打断了他的话,“有个问题或许不该我问,但它又与案件相关,我相信公诉方和审判员都会问的——你妻子死于癌症,你女儿也是被癌症折磨的病人,都说你最疼爱、呵护她们,你为何要去生产、销售假药呢?”

“就是为了她们才去做的,跟在医院一样,一开始是为了妻子,后来为了女儿。”赵诚意承认自己也曾是假药的受害者,“为了给我老婆治病,我也试图找人去买过便宜的进口特效药,后来才知道是假药。它们非但不能治病,还让她的病情急剧下降,我当然痛恨制造假药的人,但有些事真是一言难尽,所以我该怎么说呢……”

赵诚意说,妻子在没有生病之前确实是一个体贴的女人,就算治疗的那段时间也是明事理的,一直说没必要为了她花销那么大,“后期她反而变得很怕死,疑神疑鬼,说我们个个想害她,不给她治疗。在医生建议放弃治疗时,她整天骂各种恶毒的话,连女儿都诅咒。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无菌仓将近一万块一天,服用正规的靶向药一个月开支3万起,譬如格列卫一盒一万多——关键是靶向药对她没用了。”

就在赵诚意一筹莫展之际,妻子开始骂家里所有人都是“杀人犯”,无奈之下,赵诚意跟那些假药贩子挑明了,“我托人牵线,直接说要假药,让他们给个实价。他们倒也爽快,说假药成本可能就跟一个棒棒糖差不多,但他们还担着坐牢的风险。”

当熟悉的“药物”再次出现在妻子面前,她的情绪逐渐趋于缓和,也慢慢恢复了理智,“她说自己是魔怔了,不受控,极度害怕被放弃治疗的感觉。像一个一直流血的人被扔在旷野里,觉得只要把伤口封住,还能过几十年好日子的那种。”

“我痛恨假药,当时发誓等我老婆的事情过去后,我要去和他们接触,取得他们的信任,把那些人都揪出来,一定要将其绳之以法,假药到底是害人啊!”讲到这里,赵诚意咬牙切齿,唾沫横飞,像一个恨极了假药贩子的受害者。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是啊,没多久,我女儿又病了,我的房子车子工作都没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得知19岁的女儿查出了淋巴癌时,赵诚意说自己有种被当众扒光衣服的感觉,“即便让我变狗求人,给人舔屁股都不在意了。尤其是女儿像她妈一样对着我喊痛时,所有的底线都被击垮了,想着只要能救她,我能做什么就做。”

赵诚意决定冒险生产利润超高的假药,他购买设备的钱大部分来自网贷、高利贷,还有一些爱心人士给赵安的捐款,“一个没有后路的人哪还会有良知?我劝说自己,赚了钱要把捐款还给人家。”

后来,我看了赵诚意的作坊照片,水泥内墙,屋顶都没有粉刷,地上到处都是垃圾,机器上堆满了粉尘。所谓的包衣机是用以保护药物的有效成分的,但他生产的“药品”里,最有效的成分是面粉、番茄红素、青花素之类的东西。

“配药”的地方则在一个隐蔽的厕所里。混合粉末压片上色,再贴上印度或其他国家的抗癌药牌子,一盒打完折还能卖几千块钱的药就制成了,至于外文标识和说明书,不用担心,因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看懂。

人到了那地步都怕死,少有从容看淡的。为了活,为了钱,买药的卖药的都疯狂。就算是有钱人,有时也得托赵诚意买药,因为有些药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就是这么个环境,所以才有灰色地带。关键是这个药的成本虽然只有一两块,但不能卖得太便宜,不然反而没人买。这种药毒不死人,至于药效,在癌症病人身上都能糊弄过去。”

起初,赵诚意会内疚,他半夜惊醒,失眠,捶打自己,一次次跪着发誓,只要赚够给赵安治病的钱就收手不干,然后将上线下线一锅端,“我真是这么想的,后来发现身边很多人都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哪有底线?连有些小地方的医生都私下表示愿意跟我合作,还有些连个医生执照都没有的江湖郎中,摇身一变就成了整形专家。”

渐渐地,赵诚意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他赚钱后非但没收敛,反而“扩大业务”,相继制造了减肥药、美容产品、壮阳药等。但凡是那种带有神奇色彩的药,他都制造,甚至连已经去世的妻子都可以搬出来利用,“我说我老婆靠这个药延续了10年性命,走之前没有痛苦,有人马上喊我‘专家’、‘大师’。我至少有大专学历,有些同行连小学都没毕业,一个药方照抄都不会,还敢派头十足地去坐诊,还得是重金邀请。”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给赵诚意留情面了,反问他:“照你这么说,你还是名副其实的高学历专家了?人家想要抓救命稻草,你们递一把软刀子过去,让人用救命的钱求一个早死早超生,到了还要给你发锦旗,对吗?我见过一些残忍的杀人犯,他们捅死一个是一个,捅死两个就是两个,你这不是吃人血馒头,是活取器官。”

“不管你们怎么骂我,我救了自己女儿。她化疗、用高价药,我都能负担得起,但有多少干净高尚的人因无能而失去至亲,事后痛切心扉,却没人同情他们。这个社会弱肉强食,才不管你是如何变得强大,又是怎么变得弱小的。”

经赵诚意这么一说,我反而冷静了下来。这个社会从来不缺强盗逻辑,在有些人的眼里,就是金钱当道,利己主义涵盖一切。庆幸的是,还有很多人对自己有要求,他们忍受着各种困苦无助,有时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离世,却坚决不肯去做伤害他人的事。这些人不是无能,而是他们懂得身为一个人,最后该有几分自重。

“我自己可以不为自己,但为了家人,那就得遇神杀神。”赵诚意的语调忽然变得高昂起来,并用食指指向我。不过由于戴着手铐,他的姿势并不那么好看。

我不与赵诚意讨论对错,只谈他目前的处境,“弱小的人在外面自由呼吸,强大的你却坐在我对面。”

之后,经得赵诚意的同意,我决定做罪轻辩护。尽管赵诚意行为可恶,我还是向他保证,自己会认真阅卷,若相关证据有瑕疵,会依法提出异议,这是他应有的权利。

会见结束的那一刻,赵诚意突然对我说:“跟你接触后,我倒是有点紧张了。”

10天后,赵诚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我阅卷时才发现,他的口供与会见当天讲述的完全是两回事,气得我差点摔手机。要知道,当事人自以为是地跟律师耍心眼,其实对自己没好处。

赵诚意在第一次审讯时认罪认罚,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翻供,否认自己销售假药,并控诉警方疲劳审讯加诱供,以至于让他稀里糊涂地认了罪——而这些情况,我一无所知。

他辩称,自己这两年一直在做公益,免费帮一些家属照看病人,后来那些癌症晚期的病人很信任他。于是,他学着做一些类似于“临终关怀”的疗法,至于那些“药品”,他说不过是道具而已,“从一开始,我就和病人家属挑明了的,没收他们钱”。

赵诚意的这个说法,得到了一些病人家属的认可:“他乐观热心,见有些病人需要去做检查,家属一个人扶不动,他都会主动帮忙,有时候自己累得不行了,还要逗病人开心,他说有些癌症病人是在医院被活活吓死的——氛围太压抑了。”

刚从检察院出来,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看守所,批评赵诚意自以为是,“(警方查到了)作坊、你未来得及清理的药物和相关单据,还有你存入银行的百万现金,除了证人,证据链基本固定了。我猜想,人证也是有的,你东窗事发应该是有群众举报,不然你经营了三四年都要收手了,怎么被警方盯上呢?很多人就是这样,看了几集电视剧就以为能骗过警方,实则害人害己,连轻判的机会可能都没了。”

赵诚意不以为然,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谁说老百姓的卡里就不能存一百万了,别人赠予我的不可以吗?那个小作坊一年前就关停了,我的上线没有,下线也没看到,工人都没抓一个,能严重到哪里去?律师可不能去举报我。”

我再次跟赵诚意确认,既然他不认可我的辩护意见,现在是否要更改辩护思路,按照他的口供来做无罪辩护。只要当事人自己执意要冒这个险,我当然无话可说。

赵诚意不假思索道:“我尊重你的专业,会适当认罪的,你还是做罪轻辩护吧。”

我对赵诚意几乎丧失信任了,反复确认他是否认罪,并写进会见笔录,他签字表示无异议。其实做罪轻辩护,我心里都没底,赵诚意恶意对抗审讯,供述反复无常,唯一的能够求情的点就是他自己坚持认为的,是为了女儿铤而走险。

可我不愿将赵安扯进来,她才22岁,有着大好年华,不该将一些肮脏压在她的心头。

就在差不多快要开庭的时候,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李姐焦急地打来电话,说警察到她家楼下了。我赶去公安局一打听才知道,她被人举报与赵诚意的案子有牵扯。

过了将近4个小时,李姐才被批准与我见面,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我是喜欢赵诚意,世上靠谱的男人真不多,他算一个,虽说是朋友的丈夫,但久而久之,两个受苦的人自然而然就相依为命了。可他开小作坊的事,我一无所知,更别说分钱了。赵安生病,我出钱出力,哪想到会惹火上身?!”

我让李姐不要多想,“若赵诚意真犯法了,警方理应追查非法所得,当然从他亲近的人入手。”

李姐甩开手,看着我说:“我跟赵诚意的事连你都不知道,只有一次我们拥抱时,被赵安撞见过。还有,我怎么没见警方传唤赵安?她才是直系亲属。”

为了探明情况,我给赵安发去了消息,她没回。打电话,语音提示关机。她失联了。

我只得又一次跑看守所会见赵诚意,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我现在被你弄得很被动,赵安对你的事是否知情?李姐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在下怎样一盘棋?”

赵诚意努力将双手合十,“蔡律师,我发誓不会害身边的人,女儿、小李,还包括你。事已至此,我还是那句话,做我能做的。你按程序走,就是给我最大的帮助。”

开庭前,赵诚意主动要求见我,说自己认罪认罚,让我跟他对一下辩护方案。因此,我给检察院递交的法律意见书也是希望法院能从轻判处。

可就当我在法庭上说他“积极悔过”时,赵诚意突然说警方的证据是孤证,机器上并没有提取到他的指纹,没弄清楚销售渠道,所以他决定要给自己做无罪辩护。

审判长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不得已,我只得提出“独立辩护权”,说自己是基于事实和法律,不受他人或者法外因素的影响,包括当事人的意志,坚持做罪轻辩护。赵诚意却大声喊道:“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无罪,我要进行自辩,律师当助理。”

我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强的应变能力,无法按照当事人的要求当即改为无罪辩护,只能说:“首先表示遗憾,是我的水平问题,为了维护被告的利益,我建议双方解除委托协议。”

赵诚意却与我杠上了,“我不同意解除协议,我依法享有辩护权,如果辩护律师单方面毁约,我将对贵所、乃至整个律师行业表示失望与抗议,并追究相关责任。”

我一时语塞,不得不低下头。

接下来的庭审,赵诚意一直答非所问。公诉人问赵诚意为什么要生产、销售假药。他答道:“每个癌症家庭都要花50万到100万买自费药,除了标靶治疗药物,还要算免疫性高蛋白,止吐剂等昂贵药材,及家属辞职照顾癌症患者的成本。”

当他的说辞被检方用证据击破时,赵诚意又改变策略,说其行为是紧急避险,“虽说金钱乃万恶之源,但当妻儿受到疾病威胁时,你只能不管不顾地想办法消灭疾病。”

对于赵诚意的诡辩,审判长和公诉人几次打断他的话,脸色更是铁青。可双方没解除委托,赵诚意就是我的当事人,我不得不出来打圆场,“被告人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为了金钱触犯了法律,但在他看来,给妻儿治病就相当于紧急避险,无奈却又必须,他想表达赚钱救治亲人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他赚钱的方式。”

对于我的意见,赵诚意完全不予理会,“不对,我说的就是紧急避险。你们不要当圣人,当一个人处于饥饿、疾病的状态,那么世间的法律与规则就对他毫无意义。”

“被告,法庭充分尊重了你发言的权利,但要知道饥饿、疾病、贫困、失意、从来不能构成紧急避险,你要如实陈述事实,不要混淆概念。”停顿了几秒后,审判长抬头看着我,“辩方律师,你是否认可被告的说法。”

我如实作答,“一个人如果没有法律边界,一般会造成铤而走险而非紧急避险,这句话仅作为我对审判长所提问题的回答,与被告无关。被告也在认真回答问题,不过在经历丧妻、女儿重病等应激障碍后,难免会有情绪失控、逻辑不通的地方。”

法官没有再接话,这时公诉方问赵诚意,生产、销售假药的非法所得为多少?我提出抗议,“公诉人诱导式的发问不符合无罪推定的基本原则。”

赵诚意却回答:“就是你们冻结的那一百万,没有转账记录,我存进去的,除此以外再没有了。”

我打算放弃对赵诚意的有效辩护,就按他的思路应付庭审,所以接下来,我尽量能不发问就不发问。然而,公诉方的一个意外之举,又让我打起了精神——他们在质证环节,向审判长申请关键证人出庭作证。

一般来说,这种小案件都是公诉方宣读一下证人证言,然后交给法官,再进行质证。我个人办理同类型的案件时,就算到了开庭阶段,除了相关鉴定人员,很少会见到控方证人,他们通常都会以各种不方便的理由申请不出庭。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当赵安作为控方证人出现在法庭上时,我脑子里一阵抽搐,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却又一时无法完全想清楚。

赵安上下打量着赵诚意,我故意死死盯着赵安看,她却不看我。这时,坐在旁听席上的李姐突然站起来冲赵安大发脾气,“在你眼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害你是吧?包括你爸妈、我,还有蔡律师,都是你的眼中钉对吧?就算你爸该碎尸万段,也不该你提刀吧。”

法官对李姐进行了警告。见她余怒未消,我摆手示意,小声提醒她不要让我为难。向赵安发问之前,我先向审判长确认了一个问题,“我国虽未明确规定律师刑事责任豁免权,但对于我履行职责所发表的有关言论,我不希望被无端攻击。”

审判长点头,说《律师法》规定,律师在法庭上发表的代理、辩护意见不受法律追究,但是发表危害国家安全、恶意诽谤他人、严重扰乱法庭秩序的言论除外。接着我向赵安发问:“作为被告的亲生女儿,你是自愿作证,还是遭到一些人的威胁?”

公诉方当即抗议,“辩方律师存在捏造事实、攻击控方品行的行为。”

我抢先回答:“我并非此意,就如律师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有必要排除当事人是否遭到警方的刑讯逼供,是律师的职责所在,希望控方不要刻意解读。我从不赞同亲属出庭指证嫌疑人,并希望以后嫌疑人的亲属享有拒绝出庭作证的权利。”

见法官和公诉方没有打断我,我继续表述观点,“我一向不赞同法律大肆宣扬‘大义灭亲’,尤其是配偶之间、直系血亲之间的相互告密。因为基于血缘关系的原因,彼此之间过于熟悉,各方面的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亲属之间的翻脸,因情绪使然,反而有违客观事实,有损法律公正。除非嫌疑人伤害到亲属,或是他的案件与亲属有利害关系,否则法律的正义不一定要牺牲伦理道德。”

我的话刚落音,赵安的话筒就开始砰砰作响,“我是自愿出庭作证的,被告的犯罪事实是我向公安机关检举的,他伤害到了我,我的母亲就曾被假药贩子骗过,他作为受害者的丈夫,非但不配合公安机关打击他们,反而以身试法。如果我的死亡能唤醒他的良知,我宁愿自己癌细胞扩散全身,也不希望罪恶生长在自己的父亲身上,那些病人的救命钱多是倾家荡产凑出来的,他骗走的其实是一条条人命。”

在我准备问第二个问题时,赵诚意突然举手,“我对不起患者,我认罪。此后我将协助公安机关追根溯源,彻查我所知的假药产销全链条,不求戴罪立功。我还想说,一般药品批文号可以在国家药监局官网查询得到,查不到就可能是假药。还有就是,我觉得自己该被重判,因为我翻过《刑法》,就算是真的药品,利润都是巨大的,何况假药,我研究过这一行,还是处罚力度不大,判刑一般都不重。”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法院作出了一审判决,虽未有被害人出面指证被告造成他人伤害或延误诊治,但生产、销售的假药并不要求发生实际的严重危害后果,只要它具有造成危害人体健康的可能性。相关证据表明,赵诚意已构成生产、销售假药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零3个月,没收非法所得,并处罚金。他当庭表示不上诉。

在赵诚意被法警押送出门时,赵安冲着外面连喊了三声“爸爸”,赵诚意没理会。

后来我才听说,赵安是在赵诚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的第二天,向公安机关举报了自己的父亲。而赵诚意被批捕,至少表明公安机关那边的证据足够他被公诉了。

至于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了。

虽然我的工作已结束,但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看守所。

我见到的赵诚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精神,“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人在正绝望时,生存才是正道,我可以死,但拼了命也要保护好自己的亲人。人都是命运的棋子,总有被利用的时候,做父亲的一定要为女儿打算,要替她未来的生活、名声打算。蔡律师,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吃醋整了这么多事,也怪我贪心,没有把摊子丢掉。”

我想他还是想要误导我,就说自己听不懂他模棱两可的话,只问了一句:“你是否真心喜欢李姐?”

赵诚意低头,“当然喜欢的,小李是个好人,但是我更爱自己的女儿,我理解她的担忧。”

2020年7月,我在医院的地下车库偶遇赵安,她开着一辆奔驰轿车,穿着打扮和以前判若两人。她也一眼认出了我,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蔡律师,谢谢你啊。”

我直接上了车,对她说:“你大义灭亲,所有人都为你鼓掌,你不再是假药贩子的女儿了,你是一个坚强抗癌,三观很正的女性,过上好日子也是正常的。”

发动车子之前,我当着赵安的面,给李姐打了个电话,“至少,你喜欢一个人没有错,我依法为嫌疑人辩护也没问题,但是人心深渊,总归是不能一眼望穿的。”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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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我是监护人》(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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