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横店“失业”群演:有人住桥洞,有人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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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因为白昼时间长,光线好,夏天本是横店的剧组拍摄高峰期,比如去年7月6日至7月13日一周,这里就有32个剧组开机。但今年夏天的横店,在今年4月浙江金华市的一波疫情后,变得一片冷清,常驻群演数量断崖式下降。

我们找到了几位曾常驻横店的群众演员,聊聊他们看到的横店现状。作为普通群演的王兵说,他看到,疫情以来,横店的流浪汉肉眼可见地增多,今年更是每个桥洞都住满了;前景演员文子猜测,普通群演的处境也许还好点,因为时薪便宜约5元,更受剧组青睐;特约演员苏苏则发现,马队已经打起来价格战,出租一匹马,还附赠训马师,看马、训马,连替身的活儿都顺便干了。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讲述 | 王兵 文子 苏苏

实习记者|张潇珂

编辑|杨海

王兵 32岁 普通群演 横漂5年

“横店的流浪汉越来越多”

**在横店,现在抢戏就跟双十一抢货一样,要拼手速和网速。**手速的话,需要没戏的时候时刻盯着手机;网速方面,我总结出一个结论:苹果手机网速最快,抢到的概率也大一些。抢戏是在通告微信群里,用群接龙报名。虽然我手机里有四五十个这样的群,但每个群一二百人,有的一整天没动静,有也只要个位数,就得靠抢。

从高空俯瞰横店远景|蔡小川 摄

**我感觉今年是疫情以来,横店受影响最大的一年,本地四月疫情后,我能接到的戏,从一个月二三十场锐减到四五场,根本不够吃饭。**最长的时候,甚至整整一周都没抢到过戏。而疫情前,我每天都有戏可跑,最多一天接三场,从头天凌晨三四点,忙到第二天凌晨一两点。

我是2017年来到横店的,参加的第一场戏是一部“抗日神剧”,当时这种剧很热门,作为群演,我拿到了日本兵、国民党军和八路军三个角色的衣服,来来回回穿脱了十几次。那时我觉得,表演这件事很“新鲜”,横店也好玩,几乎每天都有明星出没,还有各种花哨的道具、服装和设备,就留下来了。

当时的大场面戏很多,一次就要一两千人。有时群演不够,剧组就会拉来一些本地的老头老太,行话叫“喊鸽子“,让他们在军队方阵里或在战壕里凑数。现在,院线不景气,影视剧开机率下降,横店又有防疫政策,禁止多人聚集,所以****现在横店已经看不到大型剧组了,都是小网剧,顶天也要不到七八十人,有的甚至只要十几个人。

王兵供图

我对影视制作一直有兴趣,来横店前,在一家公司坐班,负责公司的短视频业务,但公司这一块一直亏损,加上我当时刚离婚,想换个环境,才来横店的。除了想“成为明星”或“见到明星”,我也想在这里学点幕后技术,比如灯光、道具、服装等。

过去5年,平时除了跑戏,我还会跟着片场里的灯光师傅,学习如何在楼顶吊起灯光、如何调整灯光位置……一般师傅只教一次,我就用手机录下来仔细研究。那些灯很沉,价格几十万到几百万都有,每次轮到我操作,心里就紧张,生怕操作失误,灯掉下来。壮着胆子成功布置几次后,我也慢慢也掌握了这项技能。

**大部分群演接不到活后,只能转行,要么去工厂,要么去送快递,送外卖。以前环境不适或者戏比较少的月份,很多群演都会去找短工。**我也找过,比如夏天,横店气温能到40℃,我就去工厂流水线上工作一段时间,有的工厂冷气足,比当群演整天被暴晒舒服多了。对了,夏天是横店的拍摄旺季,因为夏天的白天时间长,光线又好,适合航拍大场面。

宋朝清明上河图景区|王兵供图

我在夏天时参加过《如懿传》的拍摄,穿着五六十斤的盔甲,在太阳底下站很长时间,片场甚至有人中暑晕倒。一般情况下,横店普通群演的标准工资是,10小时到手108元,夏天能提高到两三百元。以前有些群演,在烈日下坚持跑戏,一个月能挣小两万块钱。当然,这种人很少,现在更没有机会了。

**以前一些站在太阳下暴晒的戏,我都不愿接的,现在也只能接了。**毕竟横店的物价比周边城市高,我现在每月房租几百元,也没有剧组提供三餐了,每天吃饭还要花四五十块,再加上其他,每个月总开支两千元左右。

王兵供图

现在很多群演都在搞短视频,我在两三年前也注册了一个小影视公司,拍摄一些情景剧短视频。拍短视频还挺快乐的,比当群演快乐,可以在自己构建的小世界里当主角,不是那么默默无闻。**横店有人拍短视频挣了挺多钱,不过是少数,**我的视频流量不高,还没盈利。现在,我会做点租借道具、服装之类的业务,也接活动,比如在广场、商超,帮人搞搞促销、庆祝之类的。最近,我本来就接了一个广场庆祝活动,但八月初,义乌突发新一轮疫情,横店禁止十人以上的聚集,这个业务也不行了。

**所以我现在重新找群演工作,也做灯光师。**我刚刚搞完一个灯光工作,一上午三百块。现在横店地表温度约40℃,调试灯光的地方,贴近摄影棚天花板,温度能到5、60℃,不穿上衣,也全身冒汗往下滴。但好处是,因为高温,加上需要专业技能,这个岗位的竞争没那么激烈。

不过我还不是最惨的,去年开始,我就注意到,横店有些群演只能住桥洞了。尤其是今年,这样的流浪汉明显增多。具体数字我不知道,反正附近几个桥洞都住满了。我也跟他们接触过,有人是有正规演员证的,但长期接不到戏,交不起房租,就被房东赶出来了。平时就靠捡瓶子生活。捡瓶子也卖不到多少钱,我都看到有人在垃圾桶里找吃的。

桥洞下流浪人员的住所|王兵供图

有时候我会跟他们聊聊天,但他们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目光呆滞,话也说不清楚,所以我也害怕,不敢多接触,只是偶尔给他们个10块20块,买点水,买点饼干东西带给他们。毕竟大家都是横漂,都不容易。

文子 33岁 前景演员 横漂8年

“转型做自媒体,一样是演员行业”

我已经离开横店回老家创业做自媒体了。

我原本是一名前景演员,相比群演,今年前景演员的日子更不太好过一点,因为群演价格低,时薪要少个5块钱左右。在横店,群演大致分三类,等级还挺严格,一是普通群演,二是前景演员,就是身高形象稍微好点的群演,三是特约演员,有一些明确的硬性条件,包括形象、技能和演技经验什么的。

在剧组里,百无聊赖的等待是群演们日常的状态|蔡小川 摄

2012年我就来横店了,那时薪资低得惊人,普通群演十小时四十块,我当时是群特(相当于现在的前景),薪资虽然高些,也只有七十块,所以没多久我就不干了。

2014年起,我开始到外地剧组做幕后工作,处理场景道具或者负责场景摄影等。到2019年,当时我在的道具组活儿比较少,加上我又很喜欢当演员,想多尝试,横店的群演产业发展也很快,所以我又回到横店,办了演员证,通过面试成了前景演员。前景演员每个月还会考核两次,但考核很简单,测量身高,再和评委见个面,就行了。

**以前,我一个月大概能跑25场戏,今年四月,横店的疫情后,六十多天里,我一共拍了不到10场戏。**今年我还做了一期视频,说去年这个时候,横店有快100个剧组在干活,甚至更多,因为有些剧组是保密的,但今年就没几个。接不到戏的时候,也有朋友介绍,有的看着通告价格挺好的,咱也不敢接,怕给人家搞砸了,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我是路人甲》剧照

两个月空窗期,我心态多少有点急躁,因为我有压力,我一直在选路。休息时我就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我在横店的朋友,现在有的改了行,有的回了家,也有坚持留在横店的,一个月争取跑半个月的戏,挣个三四千块钱,交房租吃饭也够了,想存钱是不可能的。

我也想过转行,但回剧组做幕后已经不行了,做了这么多年演员,幕后的人好多都不联系了,这是其一。其二,我想自己创业,现在短视频这么火,我觉得又会演又会拍又会导,就想试一把。一些朋友也说,你啥都会,为啥不自己做?想想也是,我就是喜欢这一行才来横店的,拍短视频还能当成自己事业,挺好。以后能把自媒体当主业的话就最好了,做一段时间看看吧,只是现在基本还没什么收入。

苏苏 23岁 特约演员 横漂1年半

“横店的价格战”

在横店,我是一名“小特”,特,就是特约演员的意思。小特的日工资300到800不等,听着也不少了,但我空调都舍不得开,跟你(记者)说话这会,正哗哗流汗。

演员备场地|苏苏供图

我是2020年底来横店的,之前我本科毕业,想考中戏的研究生,没考上,我爸妈都劝我考公考编,找份正经工作。我没听,也没说服他们,直接就来了。反正腿长我自己身上,也不要他们出钱。

刚来时,我是普通群演,大半个月里跑了5天,太累了。群演为啥累?有时七八点的戏,但人多,凌晨两点就得去排队化妆。后来我就去考前景演员,考试很简单,评委觉得你好看就行。

群演在前往工作的路上|苏苏供图

我去考那天,一共进去5个女孩,前面两个特漂亮,直接就过了,后面两个长得比较路人,直接没过。只有我,评委老师打量了好一会儿,问我多少斤。我那时有110,但撒谎说只有100斤,评委老师就看着我说,“你得减肥”。我说“老师,正在减”,他就勉强让我过了。

进了前景群通告后,只断断续续只出了两次工,到2021年过完年,我又考了特约演员。考特约有初试和复试,要看台词和演技各方面能力,还需要试戏。特约演员分小、中、大三类,一般小特日工资300-800,中特800-1500,大特1500往上。我现在是小特,想成为中特,几分钟的镜头起码得有三个以上,此外,领演员证的时间还要满一年,要接到两次左右1000块钱以上的戏。

群演拍摄中|苏苏供图

**特约就不用拼手速了,而是接戏,就是把资料报上去,供剧组挑选。**选上就比较轻松,因为不像群演和前景,要作为大背景时刻在场。特约都是有台词的,有时候,一天就一两场戏,拍完就走,化妆也不用等太长时间。当特约后,我接丫鬟、宫女、侍女这些是最多的,也有百姓路人,或者舞女、侠女、女乞丐,各种都有。

我现在每个月接戏的时间,大概在十天左右。我们群里300多号人,每次发通告,只要一个两个,多的时候四五个,你说竞争能不大吗?前几天有一个戏,本来要去宁波拍一星期左右,进组前一晚,临时通知,说因为义乌的疫情,不用横店的演员了,我就失去了一星期的工作。

广州街景区|苏苏供图

**没戏时特别焦虑,要缓解焦虑,就去跑组,比如某个组来横店,就带上资料去投递。**这种信息,有的从演员公会知道,有的从朋友圈知道。所以获取信息的能力还得比较强一点,才能保证有工作。但主动投递,10次有9次半都不成,毕竟剧组都想用自己人,只有一些特别不起眼的小角色才会考虑我们,是嚼过好几口的馒头渣了。

**我会书法和骑马,有时也能靠这找点活儿。**书法我没学过,就是自己写着玩,也不是很专业,但可以当毛笔手替,一般一次800,有时候1000,演员公会再扣掉10%。

骑马是到横店才学的,横店有马队,接剧组的活,也做培训。我学了半天就会了,第一次拍马戏,是马队里男生不够,我就女扮男装上了。本着练习的想法,我去马队跑了七八次,练得差不多后,就没去了。后来出马戏,一般都是给主角当替身。现在骑马的戏挺多,横店会骑马的女孩却不多,其实有培训班,但很多女孩子连靠近马都不敢,更别说骑了。

拍摄地|苏苏供图

**但我最近连马替的活儿也没接到了,因为剧组少了,很多剧组又缩减开销,马队的人只能打价格战,**出租一匹马,还附赠训马师,看马、训马,不露脸的替身都做了,反正骑马一般都在古装剧,服饰飘逸,完全可以挡住身型。

说实话,我对未来挺迷茫的,演员是吃青春饭的职业,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还能热爱多久。

(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排版:耿耿/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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