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州事件中的媒体和网络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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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刘学州（来源：刘学州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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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写了《鹿道森之死》，今天又看到被亲生父母遗弃、被霸凌的刘学州在三亚自杀去世的新闻，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禁想起这么大的中国，这么大的世界，还有多少这样的孩子经历着类似的痛苦。

而在这流着鲜血的伤口上撒盐的还有不负责任的媒体报道和众口铄金的网络暴力。对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养父母双亡、长期被欺凌、寄人篱下，患有抑郁症，见到亲生父母后又遭冷遇的孩子来说，舆论带给他的压力和攻击或许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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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学州被生母拉黑后，《新京报》在1月19日发表了题为《男孩寻亲后被生母“拉黑”，生母回应》的短视频报道。虽然我尊重《新京报》作为老牌新闻媒体的品质，但这篇报道的确问题重重，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毋庸置疑。

首先，整个报道只采访了生母的一面之词，其他信息全部转载自社交媒体。而生母所讲述的内容直接与刘学州的声誉和利益相关，并会影响到网友对他的判断。整个报道仅在最后提到“记者多次联系刘学州，均未得到回应”。但这句话能否就此弥补整篇报道新闻来源严重失衡的问题呢？很遗憾，并不能。“多次”的时间跨度是多久？因为我们从刘学州本人的微博上可以看到，《新京报》这篇报道在各大平台发表后，他当天就做出了回应。如果记者能够再多些耐心，多尝试不同渠道联系他，而不是急着赶截稿时间的话，完全可以联系到刘学州，整篇报道也不至于完全变成了生母观点的传声筒。

其次，报道中存在诸多表述不准确的情况。比如，刘学州本人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要求生父母为其购房？这无疑是争议的焦点。从报道中截取的刘学州本人的原话是“所以我找他们要个家，要房子并没有错”，这段话被记者直接解读成当事人要求亲生父母为其买房。而正是所谓的“购房要求”激发了网络舆论对刘学州的攻击，对他造成了巨大压力。对有争议的信息，记者应当存疑，呈现多方观点，而不是以一种确凿无疑的方式进行报道。

第三，整篇报道表现出对当事人，尤其是弱势一方痛苦处境的漠视。尤其是考虑到当事人刘学州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媒体的报道应当慎之又慎，必须把当事人的身心健康、情感和利益放在新闻报道之上。然而，追逐热点的媒体并没有守住这个底线，不仅在未能如实反映未成年的当事人的观点的情况下，匆匆发布了对其不利的生母一方的一面之辞，而且还出现了信息解读不准确的情况，给当事人造成伤害。

从以上媒体报道的表现中可以看出，在一个社交媒体当道、快节奏短视频报道为王的传播环境中，我们的新闻媒体的专业性已经退化到何种地步。多方证实，平衡信源，避免事实材料和观点立场过度倾向于某一方，尽可能呈现复杂事实的多面性，从而让读者自己做出判断，保护当事人（尤其是未成年人）的合法利益，这些新闻报道应当坚持的基本原则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在一个新闻报道已经成为快餐式消费的时代，人们，包括记者和读者，都不再对事实的复杂性抱有耐心，只是抓住一个有消费价值的引爆点，做一种廉价的信息和情绪交易。在这里，新闻几乎完全成为一种商品和消遣，而失去了它的公共价值和对人类处境的怜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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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媒体，还有那些急着对刘学州横加指责的键盘侠。他们置身于当事人的痛苦之外，毫无对他人处境移情式理解的能力，以超然的道德姿态，对一个15岁的少年发起了道德审判。所谓“买房”成为焦点，网络暴力纷涌而至。各种人给刘学州发私信或评论，人格攻击，风言风语，质疑他动机不纯。

从这些私信和评论的截图可以看出，这些攻击的背后除了那些被刘学州控诉的人感受到威胁后作出的自保反应，还有大量与当事人并无利益关系，但却总是急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他人道德动机进行审判的网络暴民。

前者容易理解，而后者则是一个愈发让人忧虑和警惕的现象。社交媒体的发展和普及，让这个时代的许多人产生了一种自己似乎无所不知的“全能感”，以为打开微信、微博、今日头条，整个世界的全部真相就在他眼前一一呈现。

但不幸的是，社交媒体的发达只是改变了绝大多数人信息获取的方式，却没有改变他们所处的信息不对称状态，甚至因为新闻媒体专业性的退化而变得更加严重。被有偏差甚至是歪曲的信息碎片蒙蔽，却又认为技术赋能下的自己无所不知，这样的人无疑会以真理的掌握者自居，并急着表达自己非黑即白的价值观，对世界和他人做出严重扭曲的判断。

对复杂事实的呈现始终是一种专业活动，绝不是社交媒体所能取代的。这也是为什么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依然会呼唤有良知的专业新闻人的原因之所在。因为如果专业媒体彻底放弃了对新闻事实进行抽丝剥茧的挖掘和呈现，那么，就只能把舆论场交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炮制的狭隘偏见和以偏概全、移花接木的虚假信息，而正是这样的舆论氛围和信息环境造就了网络暴力和暴民心态的盛行。

遭遇多年现实暴力和人情冷漠的刘学州，本以为可以从网络世界获得支持，他不惜自揭伤疤来讲述自己的遭遇，希望获得舆论的支持和人心的慰藉。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历尽人间险恶的少年万万没有想到，在社交媒体当道的时代，网络是一个比线下世界更加凶险恶毒的地方。

冷酷无情的生父母、霸凌他的老师和同学、媒体的不公报道、网络暴力，所有这一切几乎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罪恶风暴的闭环，把这个命运多舛的15岁少年扼杀在花季年华。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的这些话放在这里评价这个暴力游戏的每一个参与者似乎一点都不违和。而这一切的背后，反映的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中相当一部分人对他人痛苦的感受力极度匮乏，进而陷入一种集体性施虐状态的悲剧性现实。

但愿刘学州的死，能够唤醒每一个人性尚未泯灭的施暴者的良知。也希望我们的媒体、社会组织、政府能够切实行动起来，为还在苦苦挣扎在深渊里的刘学州们打开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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