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去国》 冰心

by Nemrac, at 08 August 2020, tags : 文学 历史 中国 点击纠错 点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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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于1933年10月
 
    英士獨自一人憑在船頭闌幹上,正在神思飛越的時候。一輪明月,照著太平洋浩浩無邊 的水,一片晶瑩朗澈。船不住的往前走著,船頭的浪花,濺卷如雪。艙面上還有許多的旅客 ,三三兩兩的坐立談話,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樂和希望充滿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歲的時候,父親朱衡從美國來了一 封信,叫他跟著自己的一位朋友,來美國預備學習土木工程,他喜歡得什麼似的。他年紀雖 小,志氣極大,當下也沒有一點的猶豫留戀,便辭了母親和八歲的小妹妹,乘風破浪的去到 新大陸。

  那時還是宣統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聽得國內已經起了革命。朱衡本是 革命黨中的重要分子,得了黨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國。英士繞了半個地球,也沒有拜見 他的父親,只由他父親的朋友,替他安頓清楚,他便獨自在美國留學了七年。

  年限滿了,課程也完畢了,他的才幹和思想,本來是很超絕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 畢業的成績,是全班的第一,師友們都是十分誇羨,他自己也喜歡的了不得。畢業後不及兩 個禮拜,便趕緊收拾了,回到祖國。

  這時他在船上回頭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闌幹上,口裡微微的唱著國歌。心想:「 中國已經改成民國了,雖然共和的程度還是幼稚,但是從報紙上看見說袁世凱想做皇帝,失 敗了一次,宣統復辟,又失敗了一次,可見民氣是很有希望的。以我這樣的少年,回到少年 時代大有作為的中國,正合了『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那兩句話。我何幸是一個少年, 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國,親愛的父母姊妹!親愛的祖國!

  我英士離著你們一天一天的近了。」

  想到這裡,不禁微笑著站了起來,在艙面上走來走去,腦中生了無數的幻像,頭一件事 就想到慈愛的父母,雖然那溫煦的慈顏,時時湧現目前,但是現在也許增了老態。他們看見 了八年遠遊的愛子,不知要怎樣的得意喜歡!「嬌小的妹妹,當我離家的時候,她送我上船 ,含淚拉著我的手說了『再見』,就伏在母親懷裡哭了,我本來是一點沒有留戀的,那時也 不禁落了幾點的熱淚。船開了以後,還看見她和母親,站在碼頭上,揚著手巾,過了幾分鐘 ,她的影兒,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見了。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經——十五——十 六了,想是已經長成了一個聰明美麗的女郎,我現在回去了,不知她還認得我不呢?——還 有幾個意氣相投的同學小友,現在也不知道他們都建樹了什麼事業?」

  他腦中的幻像,頃刻萬變,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艙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盡了。他也覺 得海風銳厲,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來,回到自己房裡,去做那「祖國莊嚴」的夢。

  兩個禮拜以後,英士提著兩個皮包,一步一步的向著家門走著,淡煙暮靄裡,看見他家 牆內幾株柳樹後的白石樓屋,從綠色的窗簾裡,隱隱的透出燈光,好像有人影在窗前搖漾。

  他不禁樂極,又有一點心怯!走近門口,按一按門鈴,有一個不相識的僕人,走出來開 了門,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問又不敢問。英士不禁失笑,這時有一個老媽子從裡面走了 出來,看見英士,便走近前來,喜得眉開眼笑道:「這不是大少爺麼?」英士認出她是妹妹 芳士的奶娘,也喜歡的了不得;便道:「原來是吳媽,老爺太太都在家麼?」一面便將皮包 遞與僕人,一同走了進去,吳媽道:「老爺太太都在樓上呢,盼得眼都花了。」英士笑了一 笑,便問道:「芳姑娘呢?」吳媽道:

  「芳姑娘還在學堂裡,聽說她們今天賽網球,所以回來得晚些。」一面說著便上了樓, 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歡得不知說什麼好。進到屋裡, 一同坐下,吳媽打上洗臉水,便在一旁看著。夫人道,「英士!

  你是幾時動身的,怎麼也不告訴一聲兒,芳士還想寫信去問。」

  英士一面洗臉,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來,用不著寫信。就是寫信,我也是 和信同時到的。」朱衡問道:「我那幾位朋友都好麼?」英士說:「都好,吳先生和李先生 還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們問你二位老人家好。他們還說請父親過年到美國去遊歷,他們 都很想望父親的風采。」朱衡笑了一笑。

  這時吳媽笑著對夫人說:「太太!看英哥去了這幾年,比老爺還高了,真是長的快。」 夫人也笑著望著英士。英士笑道:

  「我和美國的同學比起來,還不算是很高的!」

  僕人上來問道:「晚飯的時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吳媽說:「不必等了,少爺還沒有 吃飯呢!」說著他們便一齊下樓去,吃過了飯,就在對面客室裡,談些別後數年來的事情。

  英士便問父親道:「現在國內的事情怎麼樣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報紙就知 道了。」英士又道:「關於鐵路的事業,是不是積極進行呢?」朱衡說:「沒有款項,拿什 麼去進行!現在國庫空虛如洗,動不動就是借款。南北兩方,言戰的時候,金錢都用在硝煙 彈雨裡,言和的時候,又全用在應酬疏通裡,花錢如同流水一般,哪裡還有工夫去論路政? 」

  英士呆了一呆,說:「別的事業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夫人笑對英士說 :「你何必如此著急?有了才學,不怕無事可做,政府裡雖然現在是窮得很,總不至於長久 如此的,況且現在工商界上,也有許多可做的事業,不是一定只看著政府……」英士口裡答 應著,心中卻有一點失望,便又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這時聽得外面院子裡,有說笑的聲音。夫人望了一望窗外,便道:「芳士回來了!」英 士便站起來,要走出去,芳士已經到了客室的門口,剛掀開簾子,猛然看見英士,覺得眼生 ,又要縮回去,夫人笑著喚道:「芳士!你哥哥回來了。」芳士才笑著進來,和英士點一點 頭,似乎有一點不好意思,便走近母親身旁。英士看見他妹妹手裡拿著一個球拍,腳下穿著 白帆布的橡皮底球鞋,身上是白衣青裙,打扮得非常素淡,精神卻非常活潑,並且兒時的面 龐,還可以依稀認出。便笑著問道:「妹妹!你們今天賽球麼?」芳士道:「是的。」回頭 又對夫人說:「媽媽!今天還是我們這邊勝了,他們說明天還要決最後的勝負呢!」朱衡笑 道,「是了!成天裡只玩球,你哥哥回來,你又有了球伴了。」芳士說,「哥哥也會打球麼 ?」

  英士說,「我打得不好。」芳士道:「不要緊的,天還沒有大黑,我們等一會兒再打球 去。」說著,他兄妹兩人,果然同向球場去了。屋裡只剩了朱衡和夫人。

  夫人笑道,「英士剛從外國回來,興興頭頭的,你何必盡說那些敗興的話,我看他似乎 有一點失望。」朱衡道,「這些都是實話,他以後都要知道的,何必瞞他呢?」夫人道:「 我看你近來的言論和思想,都非常的悲觀,和從前大不相同,這是什麼原故呢?」

  這時朱衡忽然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轉,歎了一口氣,對夫人說:「自從我十八歲父親 死了以後,我便入了當時所叫做『同盟會』的。成天裡廢寢忘食,奔走國事,我父親遺下的 數十萬家財,被我花去大半。鄉里戚黨,都把我看作敗子狂徒,又加以我也在通緝之列,都 不敢理我了,其實我也更不理他們。二十年之中,足跡遍天涯,也結識了不少的人,無論是 中外的革命志士,我們都是一見如故,『劍外惟余肝膽在,鏡中應詫頭顱好』便是我當日的 寫照了。……」

  夫人忽然笑道:「我還記得從前有一個我父親的朋友,對我父親說,『朱衡這個孩子, 鬧的太不像樣了,現在到處都掛著他的像片,緝捕得很緊,拿著了就地正法,你的千金終於 是要吃苦的。』便勸我父親解除了這婚約,以後也不知為何便沒有實現。」

  朱衡笑道:「我當日滿心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熱氣,倒是很願意解約的。不過你 父親還看得起我,不肯照辦就是了。」

  朱衡又坐下,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點上雪茄,又說道:「當時真是可以當得『熱 狂』兩個字,整年整月的,只在刀俎網羅裡轉來轉去,有好幾回都是已瀕於危。就如那次廣 州起事,我還是得了朋友的密電,從日本趕回來的,又從上海帶了一箱的炸彈,雍容談笑的 進了廣州城。同志都會了面,起事那一天的早晨,我們都聚在一處,預備出發,我結束好了 ,端起酒杯來,心中一陣一陣的如同潮捲,也不是悲慘,也不是快樂。大家似笑非笑的都照 了杯,握了握手,慷慨激昂的便一隊一隊的出發了。」

  朱衡說到這裡,聲音很顫動,臉上漸漸的紅起來,目光流動,少年時候的熱血,又在他 心中怒沸了。

  他接著又說:「那天的光景,也記不清了,當時目中耳中,只覺得槍聲刀影,血肉橫飛 。到了晚上,一百多人雨打落花似的,死的死,走的走,拿的拿,都散盡了。我一身的腥血 ,一口氣跑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將帶去的衣服換上了,在荒草地裡,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清 早,又進城去,還遇見幾個同志,都改了裝,彼此只慘笑著打個照會。以後在我離開廣州以 先,我去到黃花崗上,和我的幾十位同志,灑淚而別。咳!

  『戰場白骨艷於花』,他們為國而死,是有光榮的,只可憐大事未成,吾黨少年,又弱 幾個了。——還有那一次奉天漢陽的事情,都是你所知道的。當時那樣蹈湯火,冒白刃,今 日海角,明日天涯,不過都當他是做了幾場惡夢。現在追想起來,真是叫人啼笑不得,這才 是『始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了。」說到這裡,不知不覺的,便流下兩行熱淚來。

  夫人笑說:「那又何苦。橫豎共和已經造成了,功成身隱,全始全終的,又有什麼缺憾 呢?」

  朱衡猛然站起來說:「要不是造成這樣的共和,我還不至於這樣的悲憤。只可惜我們灑 了許多熱血,拋了許多頭顱,只換得一個匾額,當年的辛苦,都成了虛空。數千百的同志, 都做了冤鬼。咳!那一年袁皇帝的刺客來見我的時候,我後悔不曾出去迎接他……」夫人道 :「你說話的終結,就是這一句,真是沒有意思!」

  朱衡道:「我本來不說,都是你提起英士的事情來,我才說的。英士年紀輕,閱歷淺, 又是新從外國回來,不知道這一切的景況,我想他那雄心壯志,終久要受打擊的。」

  夫人道:「雖然如此,你也應該替他打算。」

  朱衡道:「這個自然,現在北京政界裡頭的人,還有幾個和我有交情可以說話的,但是 只怕支俸不做事,不合英士的心……」

  這時英士和芳士一面說笑著走了進來,他們父子母女又在一處,說著閒話,直到夜深。

  第二天早晨,英士起得很早。看了一會子的報,心中覺得不很痛快;芳士又上學去了, 家裡甚是寂靜。英士便出去拜訪朋友,他的幾個朋友都星散了,只見著兩個:一位是縣裡小 學校的教員,一位是做報館裡的訪事,他們見了英士,都不像從前那樣的豪爽,只客客氣氣 的談話,又恭維了英士一番。英士覺著聽不入耳,便問到他們所做的事業,他們只歎氣說: 「哪裡是什麼事業,不過都是『飯碗主義』罷了,有什麼建設可言呢?」隨後又談到國事, 他們更是十分的感慨,便一五一十的將歷年來國中情形都告訴了。英士聽了,背上如同澆了 一盆冷水,便也無話可說,坐了一會,就告辭回來。

  回到家裡,朱衡正坐在寫字檯邊寫著信。夫人坐在一邊看書,英士便和母親談話。一會 子朱衡寫完了信,遞給英士說:「你說要到北京去,把我這封信帶去,或者就可以得個位置 。」夫人便跟著說道:「你剛回來,也須休息休息,過兩天再去罷。」英士答應了,便回到 自己臥室,將那信放在皮包裡,憑在窗前,看著樓下園子裡的景物,一面將回國後所得的印 象,翻來覆去的思想,心中覺得十分的抑鬱。想到今年春天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個機器廠的 主人,請他在廠裡作事,薪水很是豐厚,他心中覺得游移不決;因為他自己新發明了一件機 器,已經畫出圖樣來,還沒有從事製造,若是在廠裡作事,正是一個製造的好機會。但是那 時他還沒有畢業,又想畢業以後趕緊回國,不願將歷年所學的替別國效力,因此便極力的推 辭。那廠主還留戀不捨的說:「你回國以後,如不能有什麼好機會,還請到我們這裡來。」 英士姑且答應著,以後也就置之度外了。這時他想,「如果國內真個沒有什麼可做的,何不 仍去美國,一面把那機器製成了,豈不是完了一個心願。」

  忽然又轉念說:「怪不得人說留學生一回了國,便無志了。我回來才有幾時,社會裡的 一切狀況,還沒有細細的觀察,便又起了這去國的念頭。總是我自己沒有一點毅力,所以不 能忍耐,我如再到美國,也叫別人笑話我,不如明日就到北京,看看光景再說罷。」

  這時芳士放學回來,正走到院子裡,抬頭看見哥哥獨自站在窗口出神,便笑道,「哥哥 今天沒有出門麼?」英士猛然聽見了,也便笑道,「我早晨出門已經回來了,你今日為何回 來得早?」芳士說,「今天是禮拜六,我們照例是放半天學。哥哥如沒有事,請下來替我講 一段英文。」英士便走下樓去。

  第二天的晚車,英士便上北京了,火車風馳電掣的走著,他還嫌慢,恨不得一時就到! 無聊時只憑在窗口,觀看景物。

  只覺過了長江以北,氣候漸漸的冷起來,大風揚塵,驚沙撲面,草木也漸漸的黃起來, 人民的口音也漸漸的改變了。還有兩件事,使英士心中可笑又可憐的,就是北方的鄉民,腦 後大半都垂著髮辮。每到火車停的時候,更有那無數的叫化子,向人哀哀求乞,直到開車之 後,才漸漸的聽不見他們的悲聲。

  英士到了北京,便帶著他父親的信去見某總長,去了兩次,都沒有見著。去得太早了, 他還沒有起床,太晚了又碰著他出門了,到了第三回,才出來接見,英士將那一封信呈上, 他看完了先問:「尊大人現在都好麼?我們是好久沒有見面了。」接著便道:「現在部裡人 浮於事,我手裡的名條還有幾百,實在是難以安插。外人不知道這些苦處,還說我不照顧戚 友,真是太難了。但我與尊大人的交情,不比別人,你既是遠道而來,自然應該極力設法, 請稍等兩天,一定有個回信。」

  英士正要同他說自己要想做點實事,不願意得虛職的話,他接著說:「我現在還要上國 務院,少陪了。」便站了起來,英士也只得起身告辭。一個禮拜以後,還沒有回信,英士十 分著急,又不便去催。又過了五天,便接到一張委任狀,將他補了技正。英士想技正這個名 目,必是有事可做的,自己甚是喜歡,第二天上午,就去部裡到差。

  這時鐘正八點。英士走進部裡,偌大的衙門,還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辦公的人員,他真 是納悶,也只得在技正室裡坐著,一會兒又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過了十點鐘,才陸陸 續續的又來了幾個技正,其中還有兩位是英士在美國時候的同學,彼此見面都很喜歡。未曾 相識的,也介紹著都見過了,便坐下談起話來。英士看表已經十點半,便道:「我不耽擱你 們的時候了,你們快辦公事罷!」他們都笑了道:「這便是公事了。」英士很覺得怪訝,問 起來才曉得技正原來是個閒員,無事可做,技正室便是他們的談話室,樂意的時候來畫了到 ,便在一處閒談,消磨光陰;否則有時不來也不要緊的。英士道:「難道國家自出薪俸,供 養我們這般留學生?」他們歎氣說:「哪裡是我們願意這樣。無奈衙門裡實在無事可做,有 這個位置還算是好的,別的同學也有做差遣員的,職位又低,薪水更薄,那沒有人情的,便 都在裁撤之內了。」英士道:

  「也是你們願意株守,為何不出去自己做些事業?」他們慘笑說:「不用提了,起先我 們幾個人,原是想辦一個工廠。不但可以振興實業,也可以救濟貧民。但是辦工廠先要有資 本,我們都是妙手空空,所以雖然章程已經訂出,一切的設備,也都安排妥當,只是這股本 卻是集不起來,過了些日子,便也作為罷論了。」這一場的談話,把英士滿心的高興完全打 消了。

  時候到了,只得無精打采的出來。

  英士的同學同事們,都住在一個公寓裡,英士便也搬進公寓裡面去。成天裡早晨去到技 正室,談了一天的話,晚上回來,同學便都出去遊玩,直到夜裡一兩點鐘,他們才陸陸續續 的回來。有時他們便在公寓裡打牌鬧酒,都成了習慣,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飲博閒玩裡。英 士回國的日子尚淺,還不曾沾染這種惡習,只自己在屋裡燈下獨坐看書閱報,卻也覺得淒寂 不堪。有時睡夢中醒來,只聽得他們猜拳行令,喝雉呼盧,不禁悲從中來。然而英士總不能 規勸他們,因為每一提及,他們更說出好些牢騷的話。以後英士便也有時出去疏散,晚涼的 時候,到中央公園茶桌上閒坐,或是在樹底下看書,禮拜日便帶了照相匣獨自騎著驢子出城 ,去看玩各處的名勝,照了不少的風景片,寄與芳士。有時也在技正室裡,翻譯些外國雜誌 上的文章,向報館投稿去,此外就無事可幹了。

  有一天,一個同學悄悄的對英士說,「你知道我們的總長要更換了麼?」英士說:「我 不知道,但是更換總長,與我們有什麼相干?」同學笑道:「你為何這樣不明白世故,衙門 裡頭,每換一個新總長,就有一番的更動。我們的位置,恐怕不牢,你自己快設法運動罷。 」英士微微的笑了一笑,也不說甚麼。

  那夜正是正月十五,公寓裡的人,都出去看熱鬧,只剩下英士一人,守著寂寞的良宵, 心緒如潮。他想,「回國半年以後,差不多的事情,我都已經明白了,但是我還留戀不捨的 不忍離去,因為我八年的盼望,總不甘心落個這樣的結果,還是盼著萬一有事可為。半年之 中,百般忍耐,不肯隨波逐流,捲入這惡社會的漩渦裡去。不想如今卻要把真才實學,撇在 一邊,拿著昂藏七尺之軀,去學那奴顏婢膝的行為,壯志雄心,消磨殆盡。咳!我何不幸是 一個中國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國……」他想到這裡,神經幾乎錯亂起來,便回頭 走到爐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凝神望著爐火。看著它從熾紅漸漸的昏暗下去,又漸漸的成 了死灰。這時英士心頭冰冷,只扶著頭坐著,看著爐火,動也不動。

  忽然聽見外面敲門,英士站起來,開了門,接進一封信來。燈下拆開一看,原來是芳士 的信,說她今年春季卒業,父親想送她到美國去留學,又說了許多高興的話。信內還夾著一 封美國工廠的來信,仍是請他去到美國,並說如蒙允諾,請他立刻首途等等。他看完了,呆 立了半天,忽然咬著牙說:

  「去罷!不如先去到美國,把那件機器做成了,也正好和芳士同行。只是……可憐呵! 我的初志,決不是如此的,祖國呵!

  不是我英士棄絕了你,乃是你棄絕了我英士啊!」這時英士雖是已經下了這去國的決心 ,那眼淚卻如同斷線的珍珠一般滾了下來。耳邊還隱隱的聽見街上的笙歌陣陣,滿天的爆竹 聲聲,點綴這太平新歲。

  第二天英士便將辭職的呈文遞上了,總長因為自己也快要去職,便不十分挽留。當天的 晚車,英士辭了同伴,就出京去了。

  到家的時候,樹梢雪壓,窗戶裡仍舊透出燈光,還聽得琴韻錚錚。英士心中的苦樂,卻 和前一次回家大不相同了。走上樓去,朱衡和夫人正在爐邊坐著,寂寂無聲的下著棋,芳士 卻在窗前彈琴。看見英士走了上來,都很奇怪。英士也沒說什麼,見過了父母,便對芳士說 :「妹妹!我特意回來,要送你到美國去。」芳士喜道,「哥哥!是真的麼?」英士點一點 頭。夫人道:「你為何又想去到美國?」英士說:「一切的事情,我都明白了,在國內株守 ,太沒有意思了。」朱衡看著夫人微微的笑了一笑。英士又說:「前天我將辭職呈文遞上了 ,當天就出京的,因為我想與其在國內消磨了這少年的光陰,沾染這惡社會的習氣,久而久 之,恐怕就不可救藥。不如先去到外國,做一點實事,並且可以照應妹妹,等到她畢業了, 我們再一同回來,豈不是一舉兩得?」朱衡點一點首說:「你送妹妹去也好,省得我自己又 走一遭。」芳士十分的喜歡道:

  「我正愁父親雖然送我去,卻不能長在那裡,沒有親人照看著,我難免要想家的,這樣 是最好不過的了!」

  太平洋浩浩無邊的水,和天上明明的月,還是和去年一樣。英士憑在闌幹上,心中起了 無限的感慨。芳士正在那邊和同船的女伴談笑,回頭看見英士凝神望遠,似乎起了什麼感觸 ,便走過來笑著喚道:「哥哥!你今晚為何這樣的悵悵不樂?」英士慢慢的回過頭來,微微 笑說:「我倒沒有什麼不樂,不過今年又過太平洋,卻是我萬想不到的。」芳士笑道:「我 自少就盼著什麼時候,我能像哥哥那樣『扁舟橫渡太平洋』,那時我才得意喜歡呢,今天果 然遇見這光景了。我想等我學成歸國的時候,一定有可以貢獻的,也不枉我自己切望了一場 。」這時英士卻拿著悲涼懇切的目光,看著芳士說:「妹妹!

  我盼望等你回去時候的那個中國,不是我現在所遇見的這個中國,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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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冰心在1950年后的经历(https://zh.wikipedia.org/wiki/冰心):
抗战期间,在重庆用“男士”笔名写了《关于女人》。抗战胜利后到日本,1949年至1951年曾在东京大学新中国文学系执教,講授中國新文學史。
1951年回后,除继续致力于创作外,还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曾任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名誉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顾问、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理事等职,更有《冰心小說散文選》、《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讚》等作品出版。

文化大革命时,冰心深受冲击,被抄家,並被打进“牛棚”,于烈日下接受造反派批斗。1970年初,年届70的冰心,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直至1971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前,冰心与吴文藻才回到北京,接受政府交给的有关翻译任务。这时她与吴文藻费孝通等合作翻译《世界史纲》、《世界史》等著作,她曾在《世纪印象》一文中写到:“九十年来……我的一颗爱祖国,爱人民的心,永远是坚如金石的”。

1994年9月因心功能衰弱需入住北京醫院;雖住院卻仍一直關心社會:1998年水災時她聞訊後捐出二千元,及後知道災情嚴重,再捐出一萬元稿酬到災區;冰心的病情至1999年2月13日忽然惡化,心跳加速血壓偏低並有發燒,翌日下午女兒吳冰帶同国务院總理朱鎔基親來醫院探望,至同年2月28日晚上九點於北京醫院病逝,享年9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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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整理文件,翻到了高中时期读过的冰心文集。我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劳教制度刚刚被废除,郭伯雄还没有被捕,修宪未曾设想之事,时隔不过几年而已。不知道几十年后的冰心还记不记得这篇文章,她如果回想起这篇文章,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

品葱用户 阿斯妙特灵 评论于 2020-08-09

然后冰心女士热泪盈眶的投奔了共产党毛主席。

品葱用户 **Nemrac

阿斯妙特灵** 评论于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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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冰心女士热泪盈眶的投奔了共产党毛主席。

]( “/article/item_id-463921#”)
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我五十岁的时候会不会投奔“习主席”

品葱用户 **阿斯妙特灵

Nemrac** 评论于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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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我五十岁的时候会不会投奔“习主席”

]( “/article/item_id-463925#”)
为什么胡适林语堂就能看透?为什么就非得重蹈先人覆辙?难道,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品葱用户 jojo2020 评论于 2020-08-09

即使跟同时期的小说相比 这文笔也算很差的了

品葱用户 **钦明方泽忘了密码

阿斯妙特灵** 评论于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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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胡适林语堂就能看透?为什么就非得重蹈先人覆辙?难道,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 “/article/item_id-463932#”)
胡适建国前就被毛泽东点名了,这要还看不透那是傻子。

品葱用户 范松忠 评论于 2020-08-08

提到冰心这个死老头就烦,小学被逼背诵这可恨的老头的破文章。取个女里女气的名字,恶心。

品葱用户 **阿斯妙特灵

范松忠** 评论于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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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冰心这个死老头就烦,小学被逼背诵这可恨的老头的破文章。取个女里女气的名字,恶心。

]( “/article/item_id-463958#”)
你不是故意的吧😄

品葱用户 **范松忠

阿斯妙特灵** 评论于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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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故意的吧😄

]( “/article/item_id-463961#”)
抱歉对楼主无不敬之意,只是提起这么个名字觉得恶心。😄

品葱用户 **Nemrac

阿斯妙特灵** 评论于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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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胡适林语堂就能看透?为什么就非得重蹈先人覆辙?难道,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 “/article/item_id-463932#”)
看了看这两人的wiki,大概因为胡适和林语堂官做的比较多,对你国认识更深,同时更加偏向保守主义吧。
一个人五十岁人生所剩无几的时候,如果比较投机而不是保守的话,面对一次政治洗牌的时候总是想要赌一把下一轮是乔治华盛顿而不是毛泽东的。2013年很多人还以为习近平是蒋经国呢,从社会风气,以及习近平是习仲勋的儿子这一点来看,这个判断又不算离谱,你能说那个时候从美国回到沦陷区的律师们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么?

品葱用户 **Nemrac

范松忠** 评论于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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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冰心这个死老头就烦,小学被逼背诵这可恨的老头的破文章。取个女里女气的名字,恶心。

]( “/article/item_id-463958#”)
冰心(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本名謝婉瑩,女,福建长乐人,中國现代作家。筆名冰心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壺”。
重点:女

品葱用户 **Nemrac

范松忠** 评论于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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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对楼主无不敬之意,只是提起这么个名字觉得恶心。😄

]( “/article/item_id-463966#”)
当然,从冰心晚年的著述来看,你觉得恶心完全正确。

品葱用户 **范松忠

Nemrac** 评论于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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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本名謝婉瑩,女,福建长乐人,中國现代作家。筆名冰…

]( “/article/item_id-463971#”)
女……呃,看来我有点问题,我怎么会记得是男的呢?
我自爆一个问题,可能会被人看不起,但也许只是一时没看清楚。

小学时第一次看到邓小平照片,同时还有提起邓颖超什么的,记得课本上写着邓奶奶,我总觉得是邓小平……

嗯,抱歉,我确实之前记错了,别当我疯子啊,我可不敢跟疯狂宇宙抢风头,否则我就芦不苇、吕不韦了。

品葱用户 **范松忠

Nemrac** 评论于 2020-08-08

[

当然,从冰心晚年的著述来看,你觉得恶心完全正确。

]( “/article/item_id-463975#”)
不恶心的能上王培尔(的前任)的教洗脑书么……

品葱用户 **Nemrac

jojo2020** 评论于 2020-08-09

[

即使跟同时期的小说相比 这文笔也算很差的了

]( “/article/item_id-463953#”)
我倒是觉得冰心年轻的时候文章还算看得过去,有股“青年人的朝气”。晚年的很多文章强行装嫩倒是令人作呕。

品葱用户 **jojo2020

Nemrac** 评论于 2020-08-08

[

我倒是觉得冰心年轻的时候文章还算看得过去,有股“青年人的朝气”。晚年的很多文章强行装嫩倒是令人作呕。…

]( “/article/item_id-463987#”)
说白了就是水平不够 不管是什么时期的冰心通病就是修辞乃至对话都比较生硬,胡适林语堂的文章读起来就没有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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