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5个一”的海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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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正在写一篇关于拉美本地疫情介绍的文章，不是很好写，因为总要查很多数据。倒不如先写个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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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外回国的政策，我先前专门写过一点东西：中国海外政策的逻辑(上)。文章原本分了上下两部：上部谈包容，下部谈问题——于是现在还能看的，便只剩上部。

在那个时候，这个话题的影响力也仅限于海外。国内的朋友，若自家没有留学生的，就不会太在意。

但最近几日，“5个一”忽然成了各大媒体较热门的话题，我便忍不住想再生发一点什么。

吊诡的是，近期的舆情爆炸似乎是个乌龙。

——或许还有朋友对“5个一”不大了解，大致是指“一个国家的一个航空公司，只能拥有对中国的一条航线，一周只能保留一个航班”，以北美(美+加)为例，每周的回国机票就只有两千余张——考虑到疫情前中美线每天的乘客都有大约1.2万人，这是近乎断航的安排，从而造成了“不许儿子回家”之困局。

“5个一”政策颁布之初，国内当然是一片叫好；即使海外也还是理解为主，认为中国防疫初见成效，暂无能力接待大量归国华侨，等到国家腾出手来，自然会有所安排。关于政策的理解，我在上篇文章《中国海外政策的逻辑(上)》中也已经谈了不少，此便不赘述——总之，我是可以理解并部分支持“5个一”的。

然而政策运行两月有余丝毫不见松动，只见机票越来越贵，回国越来越难，部分海外朋友的情绪便难免波动：“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的声音日渐抬头。

前日，国内媒体忽然披露：民航局对各航司发出一份电报通知，要求“合理控制国际机票预售数量”——民航局初衷并不恶，是为了避免外航乱卖票又不退钱，坑中国留学生钱的。只是那报道中无意提到这么一句：“(各航司)要提前向民航局运行监控中心申请预先飞行计划，如5月份申请6-7月份两个月的预先飞机计划，6月份申请8月份的飞机计划，7月份申请9月份的，此后月份以此类推”

由于文件的举例至9月，这句话随后便被解释为**“5个1”政策将至少持续到10月**，意味着五个月之内海外的中国人还是回不来，立即引起哗然，民航局和民航客服中心的微博随即被“攻陷”，底下一片骂声不表。

老实讲，舆情的爆炸有不小的偶然因素，那份文件中举例的时间跨度并不影响该文件的完整性，即使仅讲“5月份申请6-7月份”，也无碍大家正常理解制度要旨；“7月申请9月计划”一句，纯属画蛇添足，平白激起了海外的愤慨——这当然体现了行政能力的不足。

但呼声总有它的土壤，导火索也只能引燃装满炸药的库房。这一篇小文，便主要谈“5个一”政策运行两个月来，我所见得一些实际问题：

二** 可能高估有归国意愿的人员数量**

国内一提“5个一”，总喜欢用人多说话；动辄就是“全世界水深火热，唯有中国最安全，数千万海外华侨，一百四十万留学生若是一起涌回……”；民间的指责也喜欢用“……从海外回来躲灾”这类话术，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内容——国人苦疫久矣，让国内民众自豪一番，有助于增强凝聚力，我看倒也没什么不好。

但现下我们认真地想：当真有那么多人要回来吗？

就以目前确诊数遥遥领先的美国论，总病例约166万人，占总人口比例不过千分之五。病程前中期的武汉，最高峰的病例比也不过千分之六——即使你基于自己的立场，不相信这数据，夸张十倍可以否？那我们算百分之六，总还有94%的人健康呢。

今日的世界，总不见得哪里会有现在的美国，当初的武汉更“危险”罢。**无论在哪一国哪一市，也总是健康的比得病的远远多，活着的比死了的远远多。**但是海外的华侨，如果在当地工作生活的，抛下收入家庭全不要，你要他回国做甚么？就单为了那一点“安全”？

就我所接触的，在海外定居下来的中国人，专门为着“躲避疫情”要回国的，一定不是主流；目前回国动机最大、愿望最强的，倒还是留学生。

但留学生亦不是都非得回来的。

仍以北美为例：在读期间的，衣食大体无忧(读PhD的若是有幸延毕，从而被动满足了resident alien条件，还能领个1200刀补助呢)，这些人回不回国，纯看想不想家，国内牵挂多少而已。

真正最最着急的，还是6月即将毕业的学生，他们的I20即将到期，公寓宿舍租约亦尽，疫情局面下想找OPT当然更是天方夜谭……只有这群人是非回国不可的。

美国号称的40万留学生，即将毕业的占比有多少？我没有确切的数字，但以赴美留学一年旺似一年的背景，总不能说新生倒比老生少，要毕业的倒比新入学的少罢？

国内老在担心的，好像一旦放开航班，便会有数百万国人逃难似的涌入中国，我看迹近天方夜谭。就依照疫情前中美线每日1.2万左右的客流，就这几万面临毕业非回国不可的孩子们，不过几日之功罢了。

三** 可能低估“五个1”对海外群体的影响**

想作回国行为的不很多，但我在的各个海外wx群，近日讨论这项政策的却不少。内容多半不太合国内的时宜，便不专门放出来了。

毕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尽管自己没有迫近的回国需求，但不让自己的国民回家，道理上总是不大靠得住，看着同胞受难，难免不令人起些旁的心思。

——如果说海外的国人还只是嗟叹一番，完事继续各忙各的；另一个群体就只能以哀鸿遍野形容。

上个月初，国内各地侨联组织组织了不少留学生wx群，想到没事能有些老乡聊聊天儿也是好的，我便也加入。

一进去就发现不对劲儿，里面充满一股我家族姑姨群表情包的味道……原来这所谓留学生侨联群，主力竟都是留学生的父母——留学生自己固然不都那么想回来，但他们的父母显然不这么看。

家长甚至认为给某公号拉票就能让孩子回家，其情可悯

更不要说还有一些额外刺激，比如最近有新闻指“德国在华高管乘坐包机回国，入境只需隔离48小时即可”，这类的消息就很容易使人产生“洋大人更好使”之类的想法。

并非孤例

海外的留学生群体，毕竟还是有些特殊——我们当然不是讲在海外就素质高，但从目前国内的招聘要求，从留学日益水涨船高的门槛，似乎可以认定，：海归”的群体，一定不比国内的“土鳖”更没用。

尽管我们也都承认，中国的发展近些年愈来愈好，但留学生的家庭，总还是社会阶层的中等以上。就我们看到的情况，愈是“权贵”的，出国念书的比例往往更高一些。现在不让他们回来，学生一定不高兴，学生在国内的父母一定更加不高兴，这都是可以想见的。

我想：这个疫情虽然严重，但到底还是有结束，我们也不是说疫情完事就分家散伙砸锅不过了，是不是总也要做一点长远的考虑？世界发展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中国和美国的对抗态势已经比较明显。中国要打贸易战，可能还要打技术战芯片战，靠谁来打？是靠在中国的洋高管？靠那一群抱定“你出国就是叛徒”的小将，还是靠在欧美接受了系统教育的“海归”爱国青年？这三种人里，谁最能够依赖？谁最值得依赖？

另外，还有一部分在海外的务工人员，尤其以在非洲为主，看起来也处在艰难的状态。他们被国内的总包方要求不得返国，但安排生活的条件却不一而足，相当部分不能被称为妥善。如果说留学生尚算“未来的花朵”，这些人可是实实在在为“一带一路”做过贡献的，恐怕也应当有适当的安排才好。

尤其的，这些农民工受制文化水平和通讯设备，不能在社交媒体上发出有效的声音，我也是仅通过在驻非洲的朋友略知一二，谈不出更多的东西，但“不能发声”当然不是他们应当被忽略的理由。

四** 起码要把机票价格控制一下**

回国的票价也是话题，由于国内物价局的限制，国内航司不敢随意涨价，于是现在查到的中美线票价大抵如此：

7月份票价，6月还要翻番

但是，如果真要买，这些票价就全是“无票”的状态——着急回家的基本要指望票贩子，就是所谓“黄牛”的，目前的时价，中美线一个月后可“保飞”(贩子怎么就知道保飞，这也颇为蹊跷)的价格，大致在5-6w，如果一个月之内就可飞的，则要七八万甚至十多万不等，以上所讲都是经济舱的价格。

美国的情况如此，据我朋友们描述，英法的似乎也类似。即使是相对比较有钱的英国留学生，也不是家家都能承担的起这样价格的机票的。尤其的，同样是飞中国，另两块地方的价格则是如此：

各个学校停课的背景下，看着各国的学生陆续回国最后只剩下中国学生，这很难不让大家产生些想法。

我自己另有些朋友，还总爱问我“十几万很贵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花钱能解决的事也算事儿吗？”——这也令我颇为疑惑。

我们姑且先不谈“回国”不致上升到性命的攸关，就单指这个钱vs命的博弈一讲：国内天天喊“看病难”——看病有什么难的？花钱就是了，有多少病是花一千万都看不好的？一千万不够，两千万如何？钱不够？你卖房子嘛，人都要没了，还在意房子何为？

——如果我国的社保部也按此思路回答关于医保的疑问，我就不知道我那几位“爱国”的朋友会作如何想。为何国内还总要呼吁提高医保支付率？盖因经济的因素本就该纳入“难度”的考虑，还是相当重要的因素。

留学生可以买到机票，但需要花费十万人民币才可以——而且是全世界只有中国学生回国才要花十万块，这就显然不能作为“回国也不难”的证据。可叹的是，这样简单的道理还有多少人都想不明白哩。

2019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中国在海外也面临不小的舆情压力。由于国内“墙”的存在，海外的舆情对抗其实主要依靠留学生，去年对着GD分子怒骂"NMSL"的，大多也就是这个群体。

很多人共同的感觉，现在出来的所谓"小留"，一个比一个“红”，同早期赴美的一批“老留”药丸党大异其趣。部分的原因是中国的生活确然变好了，另部分也说明国内的宣传工作取得了效果；这效果不是容易的事情，也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劳。

然而时至今日，面对油管上关于“5个一”的报道，评论里清一色的TD/GD嘲讽，留学生们的尴尬与无奈就可想而知。长期努力取得的一点效果，使馆之前分派“健康包”的大量努力，现在却有被管理不善日渐销蚀的风险，我们目力可见一些被关在门外学生逐个“黑化”，实有说不出的滋味。把本来特别拥护祖国的一群学生，搞得心灰意冷垂头丧气，面对TD/GD分子无话可说，这究竟是不是明智的举措？

若说为了国内抗疫做点牺牲还有情可原，为着离谱的机票价格失了人心则是愚不可及：中国舍了自己的面子，难道就是为了让黄牛(也包括部分国内航司)趁机发发国难财的？csc留基委一年花那么多钱，把这许多中国学生送出国深造，是要培养恨国党的吗？——那倒不如干脆把健康包节省下来支援国内算了，毕竟连各级政府都要过紧日子了对不对？

亦有朋友讲：这都是市场行为，又能怎么办？那在我想来：我们中国可不是一般的国家，在抗疫中我们取得了那么突出的成就，连千万人口的巨城封闭都能做到，如今却管不住区区几张回国机票的价格？这我是不信的。谁相信，我看你对祖国信心不足，大概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立场才是。

五** 应基于公卫的专业作谨慎考虑**

(本部分内容有我的师兄mail老师，和师弟czc的巨大帮助。他们分别授业自哈佛的MPH和北医的公卫专业，很好地弥补了我在这领域的无知——但如果有描述的错误，当然均由我个人负责)

中国的防疫政策，简言之就是“零病例”，将COVID-19彻底消灭。这固然是最上的策略，也是最最理想的效果。作为首发的国家，有这样的追求是理固宜然。

但是疫情发展到现在，COVID-19的传染性越来越多的为人所了解，“与病毒的长期共存”是从WHO到各主要国家日渐形成的共识，当以什么样的手段去抗疫，就成了一个新问题。

抗疫必然影响经济，放开经济病例数又一定反弹，这是已为全世界反复验证的事实。“防疫”与“发展”的均衡点在哪里？就不是拍脑袋的事情，而是公共卫生的专业领域。

与治病不同，公共卫生是关于宏观卫生政策的学问——做医生的当以救死扶伤为天职，总是要求病人一个不落的痊愈才是最好；而公卫的目的显然不能是“一个不死”：人皆有死，期望全体长生不老是不现实的，在社会可承受的范围内，运用可能的手段，尽可能延长社会人均寿命，这是公卫应当达到的目的。

中国的现状，便是相较“医疗”，公卫的力量就实在太弱了。从源头看，北医的公共卫生专业录取分数仅高于护理而已(护理以前是大专，培养护士的)。学上公卫的，大体也以能够转行为荣，以从事本专业为耻——毕竟对口的疾控中心收入低待遇差，呼吁了这么多年才勉强搞了个“参公”出来，仍然是二等公民。没有钱，就养不出一流的人才来。

疾控中心本应是抗疫政策的最核心机构

造成的结果，便是国内在谈公卫的，全是做临床的专家，比如上海的张大夫，现在是网红样的人物，就谈了不少防疫政策的内容——然而论治病，他当然是第一流的专家；但站在公卫角度谈防疫，他实在只是外行。临床和公卫是截然不同的微观与宏观两个层面。便譬如让商业银行的金牌客户经理去当央行的行长，那工作是一定做不好的。

临床的不一定能谈好公卫，干公卫的也未必就要做过临床——现在WHO的主席Tedros，就是公共卫生领域的世界级专家，在埃塞俄比亚抗疟疾之战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便一天医生都没当过，一名病人也都没看过。

我们的公卫政策，实在是非常朴素的，从建国之初的血吸虫病到今日之COVID-19，总之就是一样：“坚决消灭！”。但中国又总有一点好处：决心特别大、力量特别强，每每说要消灭，便真的能自己圆回来。就譬如跳高的比赛，背越的姿势一定比较先进，但就有那么一位运动员，他偏偏只用跨越的法子，然而靠着天生的神力，每每就有所斩获，自然也就不能说他便错。

但是，今日海外留学生的局面，恰恰就和“零病例”形成了冲突，在全世界日渐接受和病毒共存的大背景下，中国的优秀反而给自己造成了一点点道德困境。我想：“5个一”终究是不能天荒地老的，海外的国人特别是留学生早晚也得被放回来。那么，我们的大门要关到什么时候？有多少人想要回来？能放多少人进来？怎么放？什么时候放？这都不应当靠拍脑袋来决定，是要扎扎实实的计算，尊重科学的规律的。如果不由分说就是“一刀切”，靠特别“资本主义”的价格杠杆来筑起高闸，就实在有懒政的嫌疑。

六** 最末的几句话**

这几句话本无必要说，但就国内的现状，我自己朋友的局面，好像又非说不可，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群体的生灭，物种的存亡，这都是“天道”，一个中央权力的国家，去模仿天道的运行，保全最大多数的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它的子民就总还是要有些“人道”，至少应对血肉同胞保有些基本同情——而不是捂住鼻子一摆手：“那你们便牺牲了罢！”

疫情的影响下，“共情”的能力似乎也成了奢侈的东西。但疫情总还是要过去的，疫情之后，难道我们便连人都不继续做了吗？

上篇文章在此：中国海外政策的逻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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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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