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不了這個世界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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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全球疫情蔓延,本來應該是顯示人類命運相連的時刻。不過查看中國內外對疫情的理解,卻猶如平行時空。在中國官方媒體的話語當中,世界各地都處於水深火熱,中國則不單止成功戰勝了疫情,還向外施以援手。假如我活在牆內,每天聽到這樣的「新聞」,我可能也會感到很舒服:悲劇發生了,但最終渡過了,人民團結,國家強大,值得欣慰。現實的世界當然要複雜得多,疫情使得世界和中國的關係變壞而不是變好,而這點又和官媒本身的作為相關。而我最擔心的是今次官媒扭曲現實所帶來的國際連鎖反應,將要由十四億人共同承擔,而且比過去的都要嚴重。

二、

故事要從波羅的海的一個沙灘說起。

記得有次帶團,來到愛沙尼亞塔林市海邊的一個沙灘,日光正好,當地人一家大小的在嬉水玩樂。我和團友說,你們現在看到的景致,是前人用血汗爭取回來的。回到前蘇聯時代,海邊是禁地,閒時絕對不可以前來海灘遊玩。冷戰期間,東歐有鐵幕之說,意謂共產國家是封閉的世界。波羅的海是鐵幕前線,軍隊會在沿海沙灘佈防,每天日落前用拖拉機在沙灘上耙出淺坑,以便利用鞋印追查有沒有人趁夜出海逃亡。

在前蘇聯的世界,出國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護照固然不可以隨便申請,能出國的都要有正當理由,家人還要留在國內以防叛逃。我認識一位在冷戰時期於東歐成長的朋友,他父親就在她年幼時趁出國公幹投奔西方自由世界,到了九十年代鐵幕倒下,她才有機會重新認識這位早已在別國有另一個家的家人。

要用圍牆把共產世界和自由世界隔開,是因為如果讓國人看到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會對國內宣傳「資本主義世界人民處於水深火熱」和「共產革命解放世界」構成打擊,人們會發現自己活在一個騙局當中。這樣的事情在前蘇聯的歷史中發生過數次。其一是二次大戰後從歐洲戰場回來的士兵向家人訴說他們在歐洲的所見所聞,其二是一九五七年在莫斯科舉辦的世界青年及學生節,當地年輕人有機會和來自全球數以萬計的年輕人接觸,都對政權構成衝擊。

三、

今天的中國政府好像完全不擔心這個問題。

我不是說今天的中國沒有審查。當然有,隨便在網上打個禁忌詞就會知道。但是今天中國政府的做法明顯比前蘇聯要高明一些。今天的中國人可以隨意到世界各地旅遊,而政府似乎不太擔心國民到訪外國後會受到翻天覆地的思想衝擊,並把某些「壞想法」帶回國內。

我想這兒起碼有三點差別 。第一,前蘇聯相對於同期的歐美社會來說,在物質生活上明顯比較落後。但對於當前的中國人,特別是能負擔出國旅遊的那一批人,物質生活上過得不會比歐美一般平民要差,也可以隨時指向一些物質便利(高鐵、移動支付)以確定自我優越。第二,歐美社會與中國社會不同的地方,中國官方媒體已提供各種輕便解釋。例如一個荷蘭的小社區可能會花很長時間作各種的公眾參與和評估才能建成一個小公園,但在中國卻會被解讀成「縱容政治鬥爭拖慢發展步伐」。第三,不少民主國家本身現正面對各種危機,例如美國政治的一些制度缺失使得美國的自由主義傳統正受民粹挑戰。雖然長遠來說,美國政治過去也受過各種制度缺失帶來的危機,後來都通過制度改正修補,但對短視的人來說很容易把美國當前的困局理解為民主和自由都不是好東西。

當然,物質發展和社會價值有時不可如此輕易割開,中國大陸有些地方在物質上仍明顯相對落後,而這點又和社會價值有明確關係。很多人到今天仍然不相信國產奶粉要買外國貨,疫苗還是要來香港打,就是例證。但到這個時候,主流論述又會發明另外一套的說法來作解釋,例如說中國發展需要時間(雖然三鹿事件至今已有十二年),又或把海外採購視之為對當地的支持,當地人應當感謝(雖然美國人買中國製的電子用品又不會被視之為美國人對中國的恩賜)。

簡而言之,今天的中國政府不怕中國人到國外去,是因為他們在出國之前已經被打了「預防針」,學會了一套面對價值觀挑戰時的標準回應套路,形成所謂的「自帶牆」。這套路有沒有內在邏輯矛盾並不是重點,畢竟大多數人都沒有時間逐一考證,重點是責任的免除能讓人感覺舒服。別人失誤的大肆宣傳,別人成功的絕口不提;自身有利的誇誇其談,自身不足的則其實是外部勢力抹黑造謠。在這個如果不是勝利者就是受害者的邏輯之下,整個國家變成了一個政權認可鼓吹的「全民誇誇群」,不可能也不需要有任何反省。

四、

專制政權不可能鼓勵集體反省。在一個民主社會當中,反省是政制的一部分,你不反省也會有別人迫你去反省。因為反省的過程會帶來不同觀點,有不同才能產生選擇,而選擇是民主制度的基礎。至於這個反省是否恰當,則交由公眾議論和選民投票。但在一個專制政權下,集體反省就會動搖政權的認授性。然而沒有一個政權是永不犯錯的,於是官媒就要不停用謊言蓋謊言,泡沫越吹越大,沒有走回頭路的可能。

這就是中國官媒審查可怕之處。世上各種自相矛盾或輸打贏要的說法數之不盡,來自各種政治立場的人都有,即使在香港的反對運動當中也有不少。問題是當這些說法配以官媒審查出現,成為官方鼓勵甚至是唯一容許的說法時,禍害就會擴大不止百倍。在缺乏競爭的前提下,它會建立一個越來越脫離現實的平行時空,騙局越編越大,以保護特權階級的既得利益。

當然,這兒絕對不是說所有中國的新聞都是假新聞。例如就當前的疫情來說,談到在醫院與疫情對壘的前線醫護和義工,我相信報道中他們的奉獻精神都是真的。但在更宏大的政治環境下,他們的犧牲卻成為了維穩宣傳的素材;而對於早已不信任官媒的人來說,就很容易會連這些英雄人物的付出也一併拿來取笑。對此,我們怪罪這些評論冷血,恐怕也該同時認清官媒宣傳的角色。

對於這些政治操作,香港人已經十分熟悉。回說沙士(SARS),香港人都知道疫情來自廣東,在疫情早期被隱瞞、未加防範時,經由一位中山大學的醫生傳到香港;香港人當然也記得,當年北京隱瞞疫情,要靠蔣彥永醫生把疫情的嚴重性曝光,他及後卻被軟禁。但在中國官媒當中,沙士與香港,說得最多的卻是當時中國政府如何「及時伸出援助之手」,「無償」向香港提供大批醫療物資。實情是當時香港政府在聽信中國官方數據的情況下,未有及時防疫,導致社區爆發;但即便如此,本地醫療物資並不短缺,來自不同派別的政治人物都認為香港應該婉拒,香港民間捐給中國大陸的防護衣也比中國官方送來香港的要多。但這些不乎合中國官方政治需要的細節,當然都被抹去;中港在沙士疫情之間的關係,被官媒的政治操作完全扭曲。

要如此搬弄是非,後面無非是要為政治服務,把香港在中國大陸人民的心目中抹黑為「得了好處還看不起大陸、不聽話的孩子」。相關的抹黑工程,在二零一四年起越演越烈,並在去年的反抗運動中走到高峰。香港人的反抗被抽空了背景和脈絡,暴力衝突被大書特書,這些場面出現的原因(警察濫權、制度失效,當然還有民主缺失)則不作深究。後面的邏輯,其實一脈相承:要討論反抗運動的背景和脈絡,等於要承認錯誤和作出反省,這是專制政權不能容許的。那麼責任誰屬?一定是美國妒忌中國發展所以在香港借機生事吧。拿不出證據也沒所謂,重點仍然是責任的免除能讓人感覺舒服。再者,把責任都推到所謂的外國勢力之上,可以強化團結心理,有助鞏固政權。

總而言之,用盡各種方法把香港描黑,將原告變成被告,香港人的訴求就會被忽視,也就威脅不到中國官媒更廣闊的謊言泡沫,也就威脅不到特權階級的既得利益。

五、

然後,我們來到當前的全球疫情。這次官媒要編織謊言的難度一點不低,因為整件事的開端明顯存在中央政府的決策失誤。中央政府起碼在一月初的時候便知道疫情爆發,這點是官媒自己承認的。整個一月份,中央政府錯過了控制的黃金機會,疫情隨農曆新年的人口流動擴散全球。這個時間軸明擺在眼前,責任不能抵賴。

而相對於抹黑香港,控制疫情輿論還有另一個困難:它確實在中國大陸廣泛發生,而且觸碰到每一個人。當人們有可能從生活經驗中察覺到真相,官方版本解釋的說服力理應大減。人民不是傻瓜,去殯儀館領骨灰的人數可以用肉眼數得到,這個現實道理上沒有太多扭曲的空間。

最重要的一點:疫情不同示威遊行,輪不到你掩耳盜鈴。疫情的擴散是不理會意識形態的,不可以通過「爭奪話語權」而自動消失;政權慣用恐嚇異見人士的手段亦不會有用,病毒又不會害怕被約去派出所談話。疫情講科學,在物理現實中存在,有自己一套不受政權左右的邏輯。政權越不肯面對現實,疫情只會更嚴重。而當人民害怕失去自己的生命時,政府想忽視疫情也忽視不了,最多換來假復工、假復市。

不過,也有不少朋友好心勸我,說就算政權在這一刻不能改變物理現實,只要把當下的政治壓力粗暴壓制住,之後要重寫歷史和改變認識還是他們的看家本領。試想想,當年畝產萬斤的謊言何嘗不也是違反物理現實的?結果不也是弄得生靈塗炭?然而六十年過去了,又有多少人記得數以千萬計餓死的平民百姓?當日的政權今天還不是繼續坐得穩妥?「信陽事件」蓋紀念館了沒有?有沒有每年大事舉辦公祭悼念,動員全國小學生一起寫日記「毋忘歷史教訓」?

六、

然而我總懷疑,今次疫情的情況有點不同。騙自己、騙人民,和騙世界,道理上是三件事,但在今天的中國已不可分割。而這個不可分割,將會為中國帶來前所未見的嚴重挑戰。

第一波的假新聞,是聲稱病毒源頭不一定來自中國,更有外交官聲稱病毒可能來自美國。此舉立即惹怒特朗普,他隨即連日把病毒稱為 Chinese Virus 。然而此詞在美國語境下可解「中國的病毒」之餘也可解「華人病毒」,於是在中國外交官的陰謀論和特朗普的不當反擊下,當地華裔要活於歧視和惶恐之中。

怪罪完美國後,剛好有意大利的公共衛生專家在接受美國傳媒訪問時提到疫情在他們「知道中國爆發之前」已在意大利傳播。這句話被中國官媒如獲至寶地大肆宣傳,曲解為「病毒在中國爆發之前已在意大利傳播」,然後再曲解為病毒不一定來自中國。結果各地傳媒找回這位專家求證,他立即澄清他原話的重點在於「知道」二字,即病毒首先在中國傳播,但因各種原因,意大利的專家當時無從得知,所以當意大利也出現傳播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和中國相關。也就是說,官媒把他的話完全反過來解釋了。他更強調,這次事件明顯看出「科學資料可以如何因為宣傳理由而被操弄」。

在這兩個案例當中,可以明顯看到官媒對疫情的焦慮,想盡快把疫情的責任往外推,就好像把香港反抗運動的責任推給所謂的外國勢力煽動。但這套在中國大陸「行之有效」的謊言方程式,今次卻闖禍了。過去怪責外國勢力,怪責完了外國也未必知道;今次世界各國都是疫情的受害者,這個時候走去怪責外國勢力,等如挑釁對方十倍奉還,反過來要把中國政府本身的錯失追究到底。

或者官媒也發現這種負面操作很易帶來反效果,於是最近又把宣傳重點改成中國如何向世界各地捐醫療物資,以向國內人民塑造中國政府在這次疫情中的道德形象。不過,經歷了病毒源頭陰謀論一役,各國媒體也變得有所防範,對這些「國際好人好事」作出事實查核。例如「意大利民眾以播放中國國歌感謝中國支援」一事,很快就查出片段來自當地人向醫療人員的致敬,「感謝中國」的句語和《義勇軍進行曲》是後期加工上去的。意大利官方也澄清所得物資是從中國購買,不是免費得來,談不上甚麼捐贈。這兒還未說到連續多國發現從中國採購的病毒試劑準確率非常低,用來防疫會越幫越忙而要整批退貨。官媒的扭曲宣傳,再次加深國際間對中國的反感。

為什麼中國官媒這次的水平會如此低劣?套用他們自己的慣用說法,官媒在這場疫情當中基本上是在不停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處事手法無不在為國家添煩添亂。對此,我想到三個解釋。第一,是和任何官僚制度一樣,習慣了的,就繼續做。「中國最棒」的故事本來就是寫給國內的人作精神安慰的,國外如何反應過去從來不用考慮。寫了這麼多年,已經是維穩產業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說法一時三刻改不了,於是在還未想到會不會在外交上產生什麼反效果前便照用。第二,官員自己也是看假新聞長大的,信以為真了。第一代寫假新聞的官媒可能還知道自己在寫假新聞,但久而久之現在的官媒恐怕本身都是看假新聞長大的,本來就沒有分辨真假的能力,或分辨真假對他們來說從來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還是那句話:看得舒服。第三,是中央政府刻意要求外交和文宣系統要有鬥爭思維,展示大國風範。不過,在世界陷入人道危機時還要四出咄咄逼人的當戰狼,宏觀來說相當之沒有戰略意識,是明顯誤判。

事到如今,中國官媒似乎只剩下一個故事可說:中國抗疫比外國成功,中國的確診數字比美國低,證明中國的制度優越性,必要是還可以加一句「世界欠中國一句感謝」。這條進路在國內應該是頗有說服力的,但在國外仍然十分困難。第一,中國的確診數字一直面對各種質疑,中國抗疫比外國成功的說法本身在國外不會走得太遠。第二,這套說法看的是結局,而不是原因,始終沒有回答中央政府在一月份的責任問題。如果你家因為你自己的疏忽而令原本可控的爐火失控燒了房子,火勢後來還蔓延全座樓,你總不能因為你第一個把自家的火救熄了就認為別人欠你一句感謝吧?誰有膽量這樣說,就等於是在挑釁別人來查清這場大火的責任。這次疫情對很多歐美國家來說是二戰以來最大的危機,可保證疫情完結後原初責任的問題一定會被提出。第三,別忘了到目前為止最成功的抗疫案例其實是台灣,台灣政府在十二月底便已警告世衞可能人傳人了,比中國大陸春運開始還要早十天。官媒可以繼續聲稱中國抗疫世界第一的說法,還可以加一句台灣的「口罩外交」是「癡心妄想」(但中國政府外捐口罩時卻不會這樣說),繼續維持「全民誇誇群」的泡沫。這些說法當然是一離開國境就不行了,世界各地將會樂於和台灣連結,同時和中國官媒的自我宣傳保持距離。

七、

為什麼我要這麼介意世界各地會如何看待中國官媒的虛假宣傳?因為中國是這世界的一員,中國需要和世界交往,世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得罪了全世界之後還可以平安渡過;美國不行,中國也不行。這不是愛不愛國的問題,這是客觀現實的問題。

而如果我們真的要以十四億人民的福祉為依歸,就得認清面前的兩個可能。

第一個可能,是任由中國官媒繼續就疫情編造各種謊言。這些謊言或者可以一時半刻減輕國內的政治壓力,卻會開罪世界各地的政府和人民,更別說被煽動的華僑在國外所作的各種荒誕「愛國」行為如何引人側目。中國過去四十年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基於擺脫了再前三十年的閉關自鎖,努力成為世界的其中一員,與國際接軌。但如果中國再次走向自我中心,用蔑視的態度看待外來的質疑,世人將不會再願意和中國交往,貿易、文化,以至社會壁壘會被重新架起,受害的最終是平民百姓。可以想像,到時官媒為了轉移視線,為免群眾怪罪特權階層,會再次把這些國際困境描述為歐美列強圍堵中國,是害怕中國堀起的表現,挑動人民排外情緒。如是者,中國和世界將會陷入越走越遠的惡性循環。為了特權階層的利益,謊言越滾越大,最終要以全中國過去四十年所建立的一切陪葬。

第二個可能,是義正嚴辭的說明中國官媒的疫情謊言不代表中國人,中國人本身也是這些疫情謊言的受害者,讓世界各地追究這次疫情的原初責任時可以把中國政府和中國人分開處理。這點無論在國內或國外都不難理解,李文亮的故事就是最佳證明。把這點弄清楚,中國和世界就不用走進互相敵對的死胡同。任何外國的追究或制裁,可以針對疫情謊言的始作俑者,十四億人的生計不用被特權階層以浮噪的愛國主義言辭騎劫。

疫情謊言系統從一月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忽悠了中國人。從一開始說沒有疫情,變成說疫情不會傳染,再變成疫情傳染性有限,然後又說疫情被誇大、美國每年流感也死很多人……來到今天,再忽然變成中國戰勝了人類文明的巨大挑戰,是世界各國的抗疫典範。提出質疑,就被批為不愛國,不顧民族尊嚴,一大堆帽子扣下來。

抗疫是否成功,固然要看感染和死亡數字;但同樣甚至更為重要的,是要看這個社會有沒有長記性,反省原來的不足,容許自我修正的可能。這樣看來,中國抗疫的真正挑戰,到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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