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食记：三餐

Lockdown从三月中旬开始。那阵子盛行鲁迅的自嘲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人在隔离之中会“螺蛳壳里做道场”，在封闭空间里重新发明出生活的仪式，将早晨、午后、傍晚、黑夜对应为空间中具有节律的滑行。从卧室去厨房报道，从书桌换到餐桌，把发芽的蒜种进郁金香花球撤离后的花盆，观赏玻璃瓶中即将开花的大蒜，在某天突然闻到它根部腐烂时散发的腥臭。

室友Y是艺术生，正临近毕业。她说自己并不那么热爱食物，但她会仔细挑选合适的菜谱，花费时间、按照步骤，最后尝尝结果如何。与其说她喜欢做饭，不如说她认定了是不得不做的事，就会尽心尽力做好。瘟疫开始之前，她每天做饭，顺便帮同学也装一份便当带去学校。lockdown开始之后，每天中午她来掌勺，后来她发现我过意不去，总在试图帮点忙，便会教我切葱切蒜。

我们有时在饭桌上一起看动画片。《食戟之灵》这个美食番里有一幕是两个人因为令对方生出了歉意而不断道歉。这很日本，简单的事也可以被体察出许多褶皱，宁愿多些麻烦也害怕自己忽略了别人的心情。我羡慕日语里有那么多敬语和繁复的表达，这些仪轨可以安置漂浮的心思，虽然麻烦，却只需要执着便可以找到答案。相比之下，中文白话文的敬语几近丢失，在瘟疫肆虐中问候前辈师长，虽然因为此时的情意真切，尴尬比平常要少，但仍然要用日式歌姬的浓重个人情绪把话说得更顺畅。

瘟疫最紧张的时候，我们在厨房里做了好几次《食戟之灵》里菜式的复刻。苹果烩饭是拿苹果汁代替了水来煮饭，最后切进去脆脆的苹果丁。还做了鱼肉汉堡，因为我在Lockdown开始前储存了大量鱼罐头，把鱼肉和土豆泥混在一起，在案板上重复摔打着，情绪好像也被慢慢带出来，啪啪地落在很坚硬的台面上。一个肉饼，双手的手掌夹住，高高举起至头顶后方，然后单掌甩下——那一刻也仿佛自己是Discobolus of Myron，就是希腊雕塑《掷铁饼的人》，精神专注、动作协调，摔个饼出去。还做了一次三文鱼饭团茶泡饭，为了做出圆头圆脑的紧实饭团，双手攥得沾满了米粒。想起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玩沙坑了啊。

因为一起吃饭，我和Y聊了好多，有时这些谈话认真得让我有点怵，比如对于作品来说概念还是形式更重要，自己做的是不是艺术是否重要——这些讨论有时候很激烈，有时陷入逻辑的僵局，两个人自身的情绪和经历也透过不肯退让、反复确认的点慢慢透出来。后来我在Focusmate上会订好工作session，防止太漫长的午饭。

再后来呢？聊到没什么可聊，谈话终于又轻松了起来。我有时候会提议看动画片，她会带着我上日语对话课。日子平静、重复，我想起初中时和W每天从初中走去附近机关单位的食堂吃饭，记忆中的我们好像一直说着话，但现在却听不清具体的句子。我们只是在说着话，并不是为了到达什么地方，仿佛脚底悬空，踩着水划过了那些像蝉声一样的时间。长大之后，人有了各自坚固的形状，人们选择严肃的谈话，也主动选择着不去到达什么地方。在不同的处境里，只有对待三餐的方式是相似的。

给Y帮厨的这段日子，我学会了刮鱼鳞、切洋葱不流泪、给玉米脱粒、切大小均匀的白萝卜块……舀饭也要学习。我从前都是随心所欲地把“适量”米饭盛到碗里，有时这样到了晚饭需要重烧一炉。现在我掀开锅盖时就会拿锅铲在中心划下十字，每次舀一角。

这是计量的、计划的、安定的、安心的食物仪式。

最近Y要毕业了，在熬夜学做网页。我和Y开始轮流做饭。人们相处久了之后，似乎会发现对于日常的三餐，“好吃”好像并不是最重要的。让一起吃饭的人能舒服地度过一起花费的时间，希望没有辜负对方的心意，但愿对方没有因为自己而生出了歉意，是更做饭里更难的那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