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的女公务员,被绞杀在官场丛林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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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社会上,是不是不掌握资源的人就已经不配有感情、有脆弱、有执念,只有强大到刀枪不入这一条路可走?是不是男人真的就这么好当,女孩面对的就只能是暗亏、欺骗、利用?

配图 |《重启人生》剧照

2020年疫情以后,经济不可避免滑向下行周期,“考公热”持续升温。然而,怀揣着美好想象、匆匆“上岸”、以为进了避风港的年轻人,却想不到这里同样会有命运的车轮碾过来。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在飘落之时,能想到最后自己也将在雪崩中埋葬。

2022年夏天,上级单位的人事处找我谈话的时候,距离徐颖第一次抑郁症发病已经过去了将近18个月。

窗外蝉鸣声声入耳。人事处派来的副处长在小会议室摊开笔记本,例行公事地说:“小胡,今天组织找你谈话,主要是谈一谈徐颖同志的病情。虽然你刚刚调离原单位,但是毕竟她与你共事2年多,对她的情况,你最熟悉。现在,请你就徐颖同志自杀这件事,讲一讲你的想法。”

在体制内工作多年,我对这种腔调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当然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这18个月你们为什么都假装不知道徐颖的病?比如,前因后果你们都清楚,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但是我最终还是把这些话都咽下了,给出了他们想要的答案:“徐颖同志家境贫寒,虽然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公务员,工作也很有成效,但是原生家庭一直给她很大的经济压力。主要责任在我,我作为科室分管徐颖的副科长,没有及时关心和发现她的异常。”

事实上,这18个月来,我向上级汇报徐颖的情况不下20次。如果徐颖没有吞下那一整瓶的安眠药,再过1个月,她就要登记结婚了。

徐颖的未婚夫李益是她所在科室科长汪直的同学,本市公务员家庭出身,是银行的中层干部,条件比江西农村出身、家境贫寒、还有个弟弟的徐颖高出一大截。李益的父母原本看不上徐颖,但是儿子容貌和情商在门当户对的相亲中屡屡碰壁,无奈之下,只能同意了这门婚事。

不过因为徐颖的自杀,这门婚事如今自然是不作数了。

后来的事,我是听原单位部门同事王丽讲的。她在坐上副科长之前,在科室里一直被拿来和徐颖比较,对徐颖自然没什么好感,讲起徐颖的事来绘声绘色:“胡姐啊,你是不知道——啧啧啧,身上管子都还没拔掉嘞,未来婆婆和亲娘就在病床前面吵退彩礼的事情,话讲得那个难听哦,我都不好意思听,说‘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女儿,还想卖好价钱’……”

2019年夏天,24岁的徐颖研究生毕业考上公务员,成为我的下属。她长得端庄漂亮,眉目间有几分董洁的神韵,学历和能力在我们这样的区级单位很是出挑。不过她刚来的几个月,我一直有些奇怪——她小小年纪,平日却只穿黑咖灰色系的衣服,配一只尼龙质地黑色的轻奢品牌包包。

当年年尾,我们带着徐颖去深圳参加一个外事活动,期间我发现了两件重要的事。

一件是晚上我们吃夜宵,徐颖借口太累没有参加,那时候王丽对徐颖就已经有些敌意,像模像样地跟我分析,说徐颖穿黑灰咖是因为这些色系对衣服质感的要求最低,“彩色的衣服如果买便宜的,很容易掉价”,又说徐颖背的轻奢包也是假货,“之所以买尼龙质地的,也是因为皮质的假货更容易被拆穿”。

另一件事是,回程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宴请规模很大,坐了3个包厢,我看见科长汪直在一片觥筹交错中,从自己吃过的碗里拨了半碗煲仔饭给徐颖,两个人的杯子放在一起,倒着不同的饮料,徐颖时不时都拿起来喝一口。

2020年春天,徐颖告诉我,她怀孕了,请求暂停出差,但也请为她保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同事,毕竟她还是未婚的身份。

接下来的事情,我本以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但五一假期,汪直在朋友圈晒出了婚纱照,只不过新娘并非徐颖。

那时汪直应该是三十四五岁,在晒出婚纱照之前,对外一直宣称单身,除了我在深圳看到的那一幕之外,他与徐颖的交往一直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我不敢妄自揣测徐颖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汪直,徐颖对此也守口如瓶,我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向汪直汇报徐颖要请病假做人流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试探:“最近科里工作不算很忙,能不能让徐颖多休几天假?”

汪直不置可否,眉眼一挑:“小胡啊,你的管理能力还有待提升啊,对待下属要一视同仁。年轻同志正是干事业的时候,还是要以鼓励他们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为主。人流嘛,电视上都说了,‘早上做人流,下午就上班’。当然,法定的假期,我们肯定是支持的。”

我本来还想给他科普,“人流”远远不是电视上说的“睡一觉”那么简单,对于女性尤其是徐颖这样的年轻未婚女性来说,身心上都是巨大的创伤。可思来想去,我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徐颖抑郁症发病,我有过懊悔、自责,虽然我的争取可能也无济于事,但是我到底也没为她据理力争过。

1个月后,徐颖回来上班了。她瘦了一圈,原本瘦高的身形更加轻薄,之前婴儿肥的鹅蛋脸隐隐看得出颧骨和下颌线了。她话少了很多,配上黑咖灰的穿着风格,整个人越发肃杀。

2020年的七夕,上级单位特地做了一期公众号采访,讲述系统里几对异地公务员夫妻从相知相恋到结婚生子的故事,其中就有汪直和他妻子的事迹。我是通过这期公众号,才知道汪直和他妻子是大学同学,俩人毕业后就一直是异地公务员。他妻子是另一个地级市司法系统穿制服的干部,直到2019年年底升迁到了省会,他们才解决了异地问题,结束恋爱长跑,喜结连理。

看完采访的时候,我曾经有一点侥幸心理——如此荡气回肠、不离不弃的校园恋爱,汪直和徐颖的事,肯定是我多心了。但接下来,我又无法忽略徐颖工作状态的急剧下滑——一开始是开会的时候发呆;后来是经常谈着谈着工作就突然哭出来;再后来,她开始因为失眠请假,请完年假请事假。

为了徐颖工作的事情,我没少挨汪直的骂,批评不外乎是我“管理能力太差”,“连这么点儿事情都做不好”,纵容下属随意请假偷懒。起先,我还耐心和他解释:“徐颖的精神状态真的很不对劲,根本无法正常开展工作,其实应该建议她放长假休整。”后来,我被汪直拍着桌子骂了几次:“她放假,她的工作怎么办?你来干?你把她的工作干了,我就批准她请长假!”

我只好沉默。

徐颖是在2021年春节前的最后几天确诊抑郁症的。我把她的诊断证明转发给汪直,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维一片混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我很佩服汪直的一点是,明明他置身其中,我只是旁观者,但他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点黯然的恻隐之心。果然,共情能力更强的女性,关键时刻总被说“不适合管理岗位”。

徐颖开始休病假后,最先得利的人就是王丽。她当时的顶头上司姚副科长对她的工作一直不满意,总让她跟徐颖看齐,眼里要有活儿,不要整天就想着怎么偷懒。徐颖这一病,王丽在我面前都不再掩幸灾乐祸的神情:“我跟我们姚科长讲,你这么喜欢徐颖,结果怎么样啦?一天到晚请病假,你有我总比是没有的好,对不对啦?胡科长,你要是实在忙不过来,你不要客气,可以叫我的哦。”

我哪里敢真的使唤她,只能一个人默默把徐颖留下的工作承担下来,为此难免出了一些纰漏,又没少挨汪直的骂。

有一次,汪直为了一个数据的错漏,在走廊里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正好被路过的副局长老林看到。他走过来拍拍汪直的肩,露出慈祥的微笑:“小汪,开展工作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最近大家工作量都很大,要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汪直这才放过了我。

徐颖的情况在春节后有了短暂的好转,因为汪直告诉我,他给徐颖和自己的同学李益牵了红线。

汪直很是有些得意:“小胡啊,做事情光有好心是不够的,你要多想一想别人实际的需求是什么。我这个同学,论长相可能是比我差一点,但是论家庭条件,论收入、前途,都比我还要好,徐颖这不就没病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汪直,他自知话讲得不合适,险些露了马脚,赶紧又圆了回来:“当然,跟我比是没有意义的,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小胡啊,你要多关心关心下属。”

经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原来他在我们系统里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的帅哥,当初上级宣传部门找他拍公众号的视频,也是看中他们夫妻长相都不错。

徐颖和李益是有过一段很好的甜蜜时光的。我后来回想起来,徐颖能很快接受李益,最重要的原因,一是她真的很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另外就是前头的几个月,她和李益只见过彼此的照片,一直没有见过面,相当于是一段网恋。

那段时间徐颖跟我聊得很多,听她的描述,李益长得虽然一般,但是个性格和声音都很温柔的男人,给了她很多安慰和鼓励。她说自己刚经历过一些黑暗时刻,状态还很不好,不想这么快和李益见面,想恢复得再好看一些,再和李益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他每天都语音跟我说晚安,问我一天过得好不好,还会拍夕阳、小松鼠、路上的野花给我看。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面,我说我可能没有你想得这么好看,到时候怎么办?他说他不在意,觉得早点见面了就能早点好好照顾我。”

毕业后踏入社会的这两年,徐颖受了很多委屈,有很多的不甘和不平,和李益“网恋”的那两三个月,大约是她唯一有过的美好时刻。那时候我是真心为她开心的。

可惜属于她的美好时光,实在是太过于短暂了。

2021年初夏,汪直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刚出生的儿子——此前我们根本都不知道他妻子已经怀孕。我记得那天汪直早早下班回家,我们在单位加班,徐颖直接在办公室哭得站不起来。

整整一年了,这一年徐颖过得很辛苦,她很辛苦地想忘掉过去,忘掉一个可怜的胚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在这一刻,她所有的努力都分崩离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徐颖,只能过去搂住她单薄的肩膀,感受她在衬衫下剧烈颤抖的身体。

徐颖像拉住救生圈一样拉住我的手臂:“胡姐,凭什么?那个孩子只存在了两个月,只有两个月啊胡姐!它都没有机会见光,凭什么我的孩子就看不到这个世界?!”

她这番话让我心里很慌,因为既印证了我之前模模糊糊的猜想,又像是勘破了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从这一天开始,我就萌生了想离开这个单位的想法。

既然汪直的孩子出生,徐颖决定,拣日不如撞日,就和李益约定了要线下见面。她去见李益那天,我特意偷偷准许她早点下班。那天她少见穿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精心化了淡妆,整个人报复般地神采奕奕。

我以为那场见面应该会成为徐颖命运的转折,但是没想到会是另一种转折——当天晚上,她就给我打了电话,出离愤怒,又语无伦次,感觉还喝了酒,说到后面,又哭又笑,其间数次提到了之前汪直和她的眉目传情、暗通款曲,我实在是不敢听,只能假装没听懂。不过在那个言语混乱的电话里,有一件事我听懂了:那个李益,不只是长相普通,还是个体重至少200斤的黑胖子。

徐颖自视甚高,这对她不啻是毁灭般的打击,她当晚就拉黑了李益,第二天来上班,又和我提出了想换科室或者换单位。在机关单位,自己提出换岗位是大忌,她无依无靠又有抑郁症病史,正常情况下,领导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这天我给了徐颖一个当时觉得很聪明、事后发现愚蠢至极的建议——我想到之前那天在走廊里为我开脱的老林,觉得这个领导可能是性情中人,于是给徐颖支招,让她“去找林局长说说,说不定有用”。

后来徐颖的事情开始朝着我意料之外的方向前进。

徐颖和林副局长深谈后,接了一项帮老林写“个人著作”的工作,要求在一个季度里完成,作为她换岗位的交换条件。第二个星期,李益开始来单位接徐颖下班。徐颖陆陆续续收到了几次花,我也喝到了几次李益爱屋及乌点的奶茶。徐颖平静地告诉我:“我决定和李益重新开始交往。”

她当时拉黑李益我可以理解,但是她选择再次和李益开始交往,让我非常意外。我自己其貌不扬,恋爱经历寥寥,但也是一直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平心而论,李益虽然说起来条件很好,但若换了是我,我做不到和这样外形的男人亲密交往。

李益对徐颖真的很好,他一周几次来接徐颖下班,给徐颖送饭点外卖,都是非常精致的餐点。徐颖穿着打扮的质感有了明显的提升,甚至因为吃得好,脸色也比从前好了些。

说起李益,徐颖双眼无神表情仍然没有一丝的波澜:“胡姐,我想过了,我觉得林局长说得对,人要知道感恩、知道知足,爱情是很好,但是爱情这种东西是我们这样的人能考虑的?李益要是玉树临风,能天天围着我转?”

王丽眼睛尖,她见过几次李益给徐颖点的外卖和给我点的奶茶,就直接断定徐颖的这个男朋友“条件不错”。她不知内情,不敢去问徐颖,就拐弯抹角来跟我闲聊,想知道徐颖是怎么认识的李益。我很意外她的这份八卦心,只说是“领导介绍的”。

王丽随手从我桌上挑了一颗巧克力,边吃边说:“胡科长,你是吃巧克力都只买德芙的人,不知道网红店、网红奶茶的溢价有多高,有的店我们这儿叫不到外卖,还得找跑腿买,这说明啥?说明这个人和现在外面那些鸡贼的‘经济适用男’不一样,是愿意为女朋友开心花钱的。你觉得他长得欠缺点,但是我上次在门口看过,人是好人,身上一团和气,徐颖是走运了。”

老林也找我闲聊过一次,言语之间,他对汪直对待下属的严苛似乎了如指掌。他先是拐弯抹角说了很多片儿汤话,最后还是笑眯眯的,不忘敲打我:“小胡,遇到这样的上级,你怎么办?你横竖是不能辞职的,只能更加努力工作,争取让上级早点升迁,不然他走不了,你也走不了,只会更痛苦。人生的路都要自己走的,你走不过去怎么办?有人肯帮你,你就要识相。”

这场谈话让我第一次萌生出绝望之感,我决定,无论如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离开这个单位。

2022年春节过后,距离徐颖确诊抑郁症1年,距离徐颖和李益相识也差不多是1年。

徐颖每天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帮林副局长写书。老林的要求很高,而徐颖的状态越来越糟糕,文稿经常出现错漏,老林不满意,还找我专门交代了一次这事。作为科室负责人,我只能帮着徐颖一起写一起改,有几章书稿完全由我完成,我的工作量又增加不少。

不过,老林保证,说他的著作一旦完成,至少会让徐颖离开这个科室,不会继续在汪直手下工作。

单位之外,徐颖和李益的交往也还算平稳,虽然徐颖对李益没有爱情,但是李益的执着也多少给了她一些温暖,她甚至有了和李益结婚的打算。

只是徐颖的状态越来越差,疲倦、呆滞、脸色苍白,时不时半夜给我打电话。前几次是倾诉她的寂寞、害怕、孤苦无依,讲她家里自从知道了李益的存在后,天天让她赶紧攀住这根高枝,跟他谈彩礼,赶快和他结婚——她弟弟等着这笔钱。后来她开始跟我聊宗教、哲学、报应轮回这些话题,非常瘆人,让我都有些害怕。我多次和汪直、老林汇报徐颖的情况,他们都不以为然,只说是我管理能力太弱,根本不会管下属。

和李益结婚的事情一旦提上了日程,徐颖不敢辞职也不敢请假,毕竟,她做过人流、得过抑郁症的事情还都瞒着李益,她不想被男朋友追问,也不想再说更多的谎,只能硬撑着保持表面上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状态,维持和汪直正常的上下级关系。

这一年她才27岁,这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2022年春天,老林的“个人专著”交付给出版社的同时,也等到了提拔的喜讯——在副局长这个位置上已经熬了将近10年,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他终于去了市里当了处长。我平时看网友的评论,经常有年轻的网友信口开河,感觉到厅局级都不算是仕途,实际上对于绝大多数公务员来说,退休前能走到处级,已经是仕途的天花板了。

老林走了,后面的人按资历依次提拔,汪直被提拔为副局长,受到徐颖的影响,领导班子一致觉得我不适合提拔,于是姚副科长被扶正,作为她下属的王丽就被提拔为了副科长。从前和我平级的姚科长成了我的领导,对我的称呼从“胡老师”变成了“小胡”,王丽对我的称呼,则从“胡科长”变成了“胡姐”。

老林这一走,他答应徐颖换岗的事,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我不是没想过为自己和徐颖讨一个说法。可是仔细想来,实在也不知道,到底这一切应该由谁来负责:汪直和徐颖曾经的不伦之恋是令人不齿,可是那时汪直还没结婚,和徐颖也是两厢情愿,并不存在强迫或者违法,徐颖甚至都无法证明她对汪直已经有女友的事实不知情;徐颖留不下那个孩子是必然的,可是她自己也知道,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说出这件事,自己在这个单位的前程几乎也就断送了;汪直把李益介绍给徐颖,当然是对她的补偿,从世俗眼光来看,男人的外表不重要,条件好、对她好,不嫌弃她出身贫寒,已经是相当难得;老林找徐颖帮他写书,徐颖当时是自愿的,一切合理合法,现在“林局长”已经不在单位,当然只能爱莫能助。

至于姚科长和王丽的升职,成王败寇,我更是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实力就是原罪,在这个丛林一般的地方,弱肉强食就是规则,不能适应,那就只能离开,没有魄力离开,那就只能忍受。

2022年的一个春夏之交的午后,徐颖出去办事了,不在单位。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负责老林那本书的出版社,说他们有个领导很欣赏这本书的作者,见联系人留的是这个座机,所以想打来问问看,能不能聊一聊。

鬼使神差,我犹豫了几秒钟,告诉对方,这本书的作者是我。那是一个偏重历史文字领域的出版社,希望调任一名有工作经验、有管理经验的中层干部,问我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可以再发一些自己的作品过去,再过去见面聊聊。

我虽然想离开,但还是有些顾虑。毕竟,体制内的调任,万一没成功,我可能在原单位就混不下去了。对方打消了我的顾虑,说他们这次调人情况特殊,是为了完成一个级别很高的课题。对方坦言,他们已经通过正常的选人渠道找过一些干部,但是想从经济口调走干部去“冷板凳”的单位,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领导有“特批”的指示——如果我本人有调任的意愿且满足他们的条件,他们可以负责来做我现单位的工作。

相对于我现在这个外贸口、外事口的单位,这个出版社其实算不上是一个多好的选择,职务没有提拔,地位边缘,收入只降不升,连出国的机会都几乎没有了。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流放”正是我现在求之不得的。我太累了,我无法处理这里的一切的关系,一切的事情,一切的情绪,我每分每秒都想逃离。

我火速整理了一些过往自己写过的文字材料发给对方,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有徐颖参与写的。我设想过单位会阻止我调任,没想到领导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帮着我在出版社那边说了很多溢美之辞。

我明白,毕竟,那个出版社虽然是个清水部门,但是级别比这里高,我若过去,既算是“为上级单位输送了人才”,还能为这里空出一个副科长的位置。这一年多来,领导班子早已因为徐颖的事情对我产生了诸多不满,姚科长和王丽提拔后,我和领导班子的关系也陷入了尴尬。对于领导们来说,他们根本不关心书是谁写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想体体面面地解决掉一个已经没什么用的过气女干部。

他们自己说的,你讨厌一个人怎么办?赶紧帮助他升迁离开。

面对徐颖,我找了很多理由来宽慰自己。比如,人家出版社本来就想调一个副科级别以上的中层干部,徐颖也不符合对方调人的条件;比如,徐颖有抑郁症病史,对方了解了情况,很有可能也不会选择她;比如,徐颖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确实也参与了,我看她实在是太累了,暗中帮她承担了一些,所以对书的内容颇为了解,不然和出版社那边谈话肯定会穿帮;比如,我这次在提拔中落败,本来就和她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由于此次调任的性质有些特殊,所以一切细节在原单位都没有披露,同事们只知道我要离开了,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曲折。徐颖给老林写书的事情原本知道的人就没几个,领导们都绝口不提,就没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徐颖应该也不知道内情。

但是我总是会想到徐颖哭到崩溃的那个晚上,想到我离开原单位的那天,徐颖一脸焦虑在我旁边说:“胡科长,你能不能不要走啊,你走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无法义正词严地批判任何人了,我甚至开始理解老林、汪直、李益、姚科长、王丽,理解每一个亲手把徐颖推下深渊或者在深渊边嘲笑徐颖“怎么这么弱”的人。或许这世上也没有坏人,只有命运,是命运让人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放弃别人。

离开原单位以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祥和。终于摆脱了那些乌糟糟的人和事,能够在简简单单、健健康康的人际关系和工作环境里安安静静写字,再也不用强颜欢笑做外事外贸那些送往迎来和我本来就不擅长的工作。

我刻意与原单位的人都断了联系,包括徐颖。几个月以后,徐颖自杀未遂的消息,还是姚科长打电话告诉我的。

姚科长比我小半岁,前几年就已结婚生子,比我也冷静成熟得多。她话说得字斟句酌:“你调任以后,我对徐颖照顾有加,王丽对徐颖也非常关照,大家到底都是老同事。谁知道她都准备和李益结婚了,才发现李益竟然是瞒着家里和自己交往,李家里根本就不同意他们结婚。这里头徐颖吃了一些苦头,我也不好多说,汪局长都出面做了一点工作,李益父母才总算是同意了,徐颖却想不开了,本来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说可不可惜?徐颖考进来,一直都是你带的,她的情况你最了解,胡姐,你看能不能受累回来一趟,和人事部门解释一下实情,不然对你在新单位的影响也不大好,你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说下来,她连个停顿都没有,难怪她能当正科长而我不能。

我回去这一趟之前,不是没有想过把实情告诉上级单位,可是思来想去,最终我还是不敢。我毕竟只是个外人,我不确定面前的人和谁私下是不是有过什么约定,我到底能不能信任。我也不确定躺在病床上的徐颖,想不想让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我不能替她做决定。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一步跨出去,自己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我输不起。

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和这个庞大的机器体系抗衡。

徐颖选择自杀,不必多说,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才走上了这条路。虽然理论上我调岗的材料都是保密的,但是我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说她受的那些委屈里就一定没有我的这一份。我心虚不再和她联系,她也没有再发过信息给我,我看到的她的朋友圈的内容再也没有更新。也许她知道什么,也许她已经封闭了自己,总之,我没有勇气问候她哪怕一句,她也没有来质问我什么,一切不明不白,都沉入了海底。

后来的消息零零碎碎,都来自于姚科长和王丽。她们都是那种认可丛林法则的人,话里话外都不同情徐颖,更多的是怒其不争,嫌她小姐身子丫鬟命。

徐颖出院后就取消了和李益的婚约,开始休长病假,单位按照规定只给她发放基本工资。单位对于徐颖的例行调查结束后,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最后的定性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徐颖到底有没有向组织透露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隐情。但是从结果来看,老林早已高升,汪直和姚科长作为年轻的干部,处理这件事是得当的,涉及此事的人都好好地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至少明面上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看来都未来可期。

最后,毁掉的只有徐颖的人生。

在这个社会上,是不是不掌握资源的人就已经不配有感情、有脆弱、有执念,只有强大到刀枪不入这一条路可走?是不是男人真的就这么好当,女孩面对的就只能是暗亏、欺骗、利用?

我对这个世界不免有些失望。我原来信奉,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不是一定要大家都挤在一条路上。后来我才发现,人生不是轨道也不是旷野,人生是面对世界的一道门,越是手无寸铁就越只能支棱起来,不然就是很快被人在门槛前踏过、踩碎。

我又觉得,自己可能也没有资格对世界失望。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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