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权怒潮再起 – Ne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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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黑人的悲剧怎样变成震动全美国的抗议？

「美国的种族主义史，是一部由明显变得隐蔽的历史。」提出「后种族主义时代」概念的美国历史学家伊布拉姆·肯迪 (Ibram X. Kendi) 在《天生的标签：美国种族主义思想的历史》一书中如此形容美国现代社会。

5 月 25 日，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街头，这种隐蔽的存在最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一名手无寸铁的非裔居民乔治·弗洛伊德 (George Floyd) 因被怀疑用假钞买烟，在另外三名警察的旁观以及多名路人的目击下，被一名警察以「压迫颈部」的姿势压制长达 8 分 46 秒，最终宣告死亡。

还原弗洛伊德事件的监控和街拍视频通过网络疯狂传播，美国民众的愤怒瞬间被点燃。5 月 26 日之后的近两周，抗议弗洛伊德遭遇不公平对待的游行示威如野火般蔓延，已由事发地明尼阿波利斯市，扩散至全美 50 个州的 300 多个城市及首都华盛顿特区。

在种族矛盾根深蒂固的美国，虽然发轫于 20 世纪 60 年代的民权运动最终消除了种族隔离，从法律制度上解决了种族歧视，却一直未能在事实上消除偏见与隔阂。

至今，在警察涉嫌过度执法、暴力执法的案件中，被视为社区中「不安定因素」「危险分子」的非裔居民往往首当其冲，涉警的种族歧视事件层出不穷。

位于美国中西部的明尼苏达州自 1972 年开始便是民主党的铁盘。事发地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市长、38 岁的犹太裔民主农民劳工党人弗雷 (Jacob Frey) 一直将改善社区内长期以来的种族不平等和警察滥暴问题作为任期内的核心议题。该市非裔警长阿拉东多 (Medaria Arradondo) 更是从小目睹黑人所遭受的不公，矢志进行警队内部改革。

然而，这一切并未能避免悲剧继续发生。

在新冠肺炎疫情持续数月的封锁，以及各种因此而积压下来的社会民生矛盾之下，这场由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种族运动逐渐扩大升级。为应对蔓延全国的示威抗议活动，截至当地时间 6 月 1 日，美国有 23 个州和华盛顿特区已出动 17015 名国民警卫队成员。

而原本应以和平抗争为手段的种族平权运动，在政府的打压下开始出现暴力冲突，警民关系的张力进一步加大。截至当地时间 6 月 2 日晚，已有至少 13 人在全美各地的动乱中丧生，超过 1 万人因被控参与暴动、盗窃、破坏财物等遭逮捕，另有不计其数的示威者和警察受伤。

这场运动对美国所产生的影响，更将体现在 11 月的美国总统大选上。在疫情和经济的双重打击之下，民调上已经被民主党候选人拜登略微赶超的特朗普似乎正在进一步失去优势。

对于示威者，美国总统特朗普采取了强硬态度，对美国民众承诺「法律和秩序」。分析认为，这场运动对大选结果的影响仍充满不确定性，若选民倾向于将疫情、经济和动乱的三重打击归咎于共和党人特朗普的执政不力，那么拜登可能会拉开优势；但若动乱持续扩大并对大批民众的正常生活造成困扰，高举「法律和秩序」旗帜的特朗普反而可能更获青睐。

至于这场运动会不会更深远地撼动美国多年来的桎梏，在制度和法律之外带来更加细化的政策改革，尚待观察。

怒火燎原

在美国多地的抗议现场，都有示威者单膝下跪、高举双手，喊出受害者弗洛伊德去世前的几句话「我手举起来了，不要开枪」「我无法呼吸了」，以及「没有公正就没有和平」「黑人命也是命」等种族平权口号，以此抨击针对非裔美国人的暴力执法和种族压迫，并要求追究四名涉事警察的刑事责任。

尽管美国各地的抗议活动大多仍以和平示威和静坐为主，但每当夜幕降临，游行队伍散开时，示威活动的暴力倾向就开始冒头。

在美国多个城市，都有商铺和超市遭到洗劫、焚烧，警车和警察局被袭击、包围，就连白宫附近的建筑物也遭到了涂鸦和纵火。对峙升级过程中，示威者摇晃着写着标语的破布条，向警察投掷石块、碎砖和水瓶。警方则动用了警棍、胡椒喷雾、催泪弹和橡皮子弹，阻止和驱散抗议人群。骚乱当中，还有一些媒体工作者遭到警方扣押、骚扰或被误伤。

相较上世纪 60 年代的民权运动，如今美国各地街头的示威者在种族上更加多元化。除了作为主力军的非裔美国人，还能看见拉美裔甚至白人的身影——后者多数是对种族议题更具同理心的年轻白人。

在许多示威活动中，一些白人抗议者试图通过分发水、洗手液和食物，倾听他人的诉求来展示同情。他们也会站在前线嘲弄警察，向其投掷物品。当警察向黑人抗议者施压时，还有白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前面作为保护。

「所有美国人的生命都很重要。无论肤色如何，每个人都该得到同样的尊重和尊严。」6 月 2 日，在华盛顿街头抗议的凯瑟琳如此对财新记者说。这是身为白人、年近 60 岁的凯瑟琳，首次投入与种族和警察暴力相关的抗议活动。在她看来，「所有面孔的美国人都该来参加抗议。」

在美国联邦、州等各级领导人的论述中，极左翼的「反法西斯主义运动」 (ANTIFA)、极右翼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有组织犯罪成员、本州之外的「外地人」甚至「外国行为体」，都被指责为煽动骚乱的始作俑者。但目前，很少有人能拿出详细、可靠的证据支持这些相互矛盾的指控，也尚难判断抗议者的背后是否存在有组织的操纵。

遭到严重劫掠的苹果、阿迪达斯等多家美国零售商，不得不暂时关闭全美范围内的门店，就连塔吉特、沃尔玛等疫情期间尚保持营业的连锁超市也被迫关门。

不少公共卫生专家担忧，这场蔓延全美的大规模抗议活动，还可能导致美国第二波疫情的暴发。目前美国境内的疫情本就未消退，每日新增病例仍维持在 2 万例左右，截至 6 月 4 日累计病例已逾 185 万例，累计死亡逾 10.7 万例。

尽管一些抗议者戴上了口罩，但在人群聚集的抗议现场，以及狭窄的警车和看守所内，显然无法保持社交距离。无论是示威者群情激愤之下唱歌、高喊口号，还是在警方的催泪弹和胡椒喷雾中，人们不自觉地打喷嚏、抹眼泪和剧烈咳嗽，都会让新冠病毒悄然传播。

火上浇油的是，就在全美陷入分裂和动荡之际，特朗普非但没有为局势降温，反而对着各方连番「开炮」。

在推特上及公开和闭门讲话中，这位美国总统将抗议者称作「暴徒」「人渣」「恐怖分子」，并暗示和鼓动自己的支持者发起反示威的行动。他还将各地的骚乱，归咎于民主党人和极左翼势力，呼吁「自由派的州长和市长」对人群「强硬起来」，甚至威胁将动用美国军队介入。

为了应对不断升级的态势，以明尼阿波利斯市为首的各地政府已从 5 月 29 日起，陆续实行宵禁政策，但此举未能阻止示威者在夜间继续走上街头。

截至当地时间 6 月 2 日晚，全美已有包括明州在内的 29 个州及华盛顿特区调用了美军的预备役力量——国民警卫队，累计部署超过 2 万人。特朗普还进一步威胁，必要时将出动美军宪兵部队平定暴乱。

何以至此

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5 月 26 日社交网络上广泛传播的一段视频，是此次全美抗议和动乱的导火索。

这段由路人拍摄的视频显示，5 月 25 日在明尼阿波利斯市街头，一名并未携带武器的非裔男子被白人警察戴上手铐，并按倒在地，随后遭到这名警察长时间用膝盖紧紧压住颈部，整个压制过程持续了 8 分 46 秒。

其间，这名被压制住的嫌犯神情痛苦、不断求饶，一直重复呼喊着「求求你了」「我无法呼吸了」「不要杀我」。围观路人也纷纷向警察表示，「你已经制服他了」「他的鼻子在流血」「让他起来」，劝告其放手。

但当时，警察仍向路人称「他还在说话，他没事」，并在嫌犯停止肢体和语言回应后的长达 2 分 53 秒里，仍继续压制其颈部，直到救护车来后，急救人员将其抬到担架上。在送医不久后，这名嫌犯就被宣告不治身亡。

视频中的非裔男子，后被证实为 46 岁的乔治·弗洛伊德。事发前，他和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数百万名美国人一样，正面临着失业的困境。由于明州在疫情期间发布了「居家隔离令」，原本在当地一家餐馆当保安的弗洛伊德正面临「事实失业」。

据美国媒体报道，生长于休斯敦黑人社区的弗洛伊德，身高 1.98 米，高中时是一名橄榄球明星球员。在朋友眼中，身材高大的弗洛伊德性格安静，为人和善、谦逊，有着「温柔巨人」 (gentle giant) 的昵称。他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工作过的餐馆老板也评价称，弗洛伊德是一名友好、勤奋、性格开朗的员工，「总是面带微笑地走进门来」。

2007 年，弗洛伊德曾被控在休斯敦的一起入室行窃案中持械抢劫，最终因此被判处五年监禁。他的儿时伙伴哈里斯 (Christopher Harris) 向媒体回忆，在出狱后的 2014 年前后，弗洛伊德从家乡搬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希望能开始新的生活。

在明州当地，弗洛伊德曾长期打两份工，一份是开卡车，另一份就是在 Conga Latin Bistro 餐馆当保安，在那里他被亲切地称为「大块头弗洛伊德」 (Big Floyd)。这期间，弗洛伊德的两个女儿——6 岁的 Gianna 和 22 岁的 Connie Mason，以及 27 岁的儿子 Quincy Mason，一直留在得州生活。

2020 年 5 月 25 日案发当天，弗洛伊德之所以被捕，是由于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接到来自当地社区商店店员的报警，称一名黑人男子在店内使用了 20 美元的假币，并拒绝向店员归还购买的香烟。

报警人还在电话中称，该男子「似乎是醉了，无法控制自己」。警方随后赶到这家商店附近，并逮捕了遭到店员投诉的顾客——弗洛伊德。

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在事发第二日的通报中声称，弗洛伊德起初曾拒绝配合逮捕，并对警察进行了「肢体反抗」。5 月 29 日，明州亨内平郡检方公布的对涉事警察的刑事起诉书也称，在被按倒之前，弗洛伊德曾「通过故意摔倒与警察扭斗」，并且「拒绝站着不动」。

但事发地附近餐馆 Dragon Wok 公开的监控画面显示，事发前后，弗洛伊德并未被拍到对逮捕过程进行肢体反抗。报警店员所在商店的合伙人也对 CNN 表示，在观看了商店监控视频之后，没有看到弗洛伊德有任何抗拒逮捕的行为。

至于弗洛伊德究竟是否因警察跪压颈部致死，目前已出炉的官方和私人尸检报告对此给出了倾向不同的判断。

6 月 1 日亨内平郡医疗检测中心发布的官方报告指出，弗洛伊德死于「执法人员压制、束缚和压迫颈部并发的心肺骤停」，死亡方式被判定为「他杀」。但报告也指出，弗洛伊德此前患有动脉硬化和高血压心脏病，并有芬太尼中毒及最近使用甲基苯丙胺 (冰毒) 的历史。

更早在 5 月 30 日发布的官方初步尸检结果则称，法医在弗洛伊德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支持诊断为创伤性窒息或窒息的物理证据」，其死亡可能是受到了被警察束缚、自身长期健康问题和体内可能存在的致醉物的综合影响。

另一边，6 月 1 日官方报告发布数小时前，由弗洛伊德家人、律师及私人法医公布的独立尸检报告，则毫不含混地宣布，「持续压力下导致的窒息」就是弗洛伊德的主要死因，此外不存在可以促使他死亡的其他潜在疾病。

这份报告强调，若没有警察肖万 (Derek Chauvin) 对弗洛伊德颈部施加的压力，及其他在场警察对其身体进行的强制控制，弗洛伊德仍将活着。

尽管当前美国大多数警察局禁止了「压迫颈部」 (neck restrain) 这一危险动作，但明市仍允许警察使用该动作对付反抗的嫌犯。CNN 的调查显示，从 2012 年至今，明尼阿波利斯市共有 428 人在被执法过程中被警察压迫颈部，导致其中 58 人 (14%) 失去知觉。这意味着，过去八年的时间里，每周都有一个人遭到和弗洛伊德一样的对待。令人震惊的是，这其中近三分之二 (65%) 是黑人。

案发次日即 5 月 26 日，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就对涉事的四名警察作出停职处理，并在当天晚些时候将他们解雇；美国联邦调查局 (FBI) 也宣布介入调查此事。

一周后的 6 月 2 日，明州州长沃尔茨 (Tim Walz) 和该州民权部已正式提交投诉，要求调查当地警察局档案，以审视警察系统内部是否存在系统性的种族歧视。

压制弗洛伊德颈部致其死亡的警察肖万，在事发四日后的 5 月 29 日被捕，并以「三级谋杀」和「二级过失杀人」遭到起诉。五天后，其罪名又被提升到「二级谋杀」和「二级过失杀人」。

其他三名事发时在场的警察，也被起诉了两项重罪：协助和教唆二级谋杀及协助和教唆二级过失杀人，并已被收监在押。若任一罪名成立，则这四名涉嫌过度执法的警察，最长将面临 10 年至 40 年的刑期。

即便如此，美国社会对事件的关注点已不仅局限在涉事的四名警察，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导致类似事件在近年一再发生的系统性问题：美国警察体系的系统性失效。

改革失败

出生并成长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非裔男孩阿拉东多，从小就对该市非裔居民被警察找麻烦的事件屡见不鲜，这也赋予了他想从内部寻找解决方案的动力。

2013 年，已在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效力 24 年的阿拉东多升任内部事务主任，专门负责调查对警察不当行为的指控。当时阿拉东多对本地媒体说：「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从体制外部提出问题要容易得多。而对体制内部的人来说，要站出来大声指出问题所在，还要坚守在体制内部而尝试改变它，则要困难得多。」

风高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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