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郑州地铁5号线一起被截停的生命 | 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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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梁婷 屈畅

编辑/刘汨

家属们在地铁5号线前悼念逝者

40.7公里的地铁5号线环绕郑州城区,几乎串联起了城市的所有核心区块。从中原福塔站出来不远,就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中央商务区站地处CBD,那里是众多年轻人的打拼地;至于沙口路站,附近是大片的居民区,从这里下车的乘客,大多要回到各自在这座城市的栖身地。

5号线的车厢里总是满载着热络的日子,直到7月20日傍晚,浑浊的雨水涌进隧道,地铁停了下来,一同被截停的,还有一些人的生命。

车厢里的最后留声

7月20日18时44分,27岁的张婉心留给母亲最后一句话:“出不去了”。

张婉心和丈夫每天都是坐5号线上下班,这是一对勤劳的夫妻。丈夫小时候因为缺氧,落下了后遗症,行动不大方便,但还是找了份零工补贴家用。张婉心在离家10公里外的药房工作,每天下班,她会和丈夫在地铁站汇合,然后一起进站。

24岁的戴乐乐也是五号线的“常客”。前一天傍晚,在同样下了雨的郑州,她穿着一双黄色的凉鞋,踩着浅浅的积水,一边走一边配着音乐录了视频,发到了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7月20日,雨还在下,因为公司断水断电,戴乐乐提早两个小时下班。16时53分,她从公司出发,步行不到600米,在郑州人民医院站进入地铁。正常情况下,她会经过海滩寺站,在沙口路站下车,全程不过十分钟。出发前,戴乐乐发消息给家里的弟弟,雨太大,在地铁口接她。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弟弟在家做饭,她负责在回家路上买些馒头。

也是因为雨大,平时都是开车上下班的陈玉婷,在这天走进了地铁5号线,觉得这样更安全。41岁的她留给家人的最后画面是在当天18点42分,一段十几秒的视频发布在朋友圈,乘客们正逆着水流移动,家人看不到陈玉婷的模样,也没听到她说什么,车厢里一片嘈杂。

在这之前,从18时02分开始,陈玉婷已经连续发了三条动态。第一条:“完蛋了!地铁进水出(车)门也不开人心惶惶。”3分钟后,“地铁上水越来越大了。”9分钟过去,18时14分,她又说“地铁要侧翻了。”在她发出的视频里,有人脱了鞋,光脚踩在地面,水流不断灌进来。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车厢里的水位还会继续上升很久。

从7月20日下午开始,35岁的林婷一直更担心丈夫陶亮的安全。陶亮在郑州东区做工程,那里地势更低,受积水的影响更大。当天15时30分,林婷给陶亮打去电话,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安全,自己会在一个半小时后下班,和公司好友去附近的中央商务区站坐地铁回家。

18时30分,车厢已经进水了,林婷更担心的还是丈夫,她拨出了最后一个电话,嘱咐陶亮找个安全的地方,不要乱跑。她说自己正慢慢地向前车厢移动,虽然水越渗越多,但她和其他乘客都觉得,既然有人在组织撤离,应该不会有事。

身处险境中的车厢,不是所有人都来得及给家人留下些什么。比如51岁的颜女士,至今,她为什么登上这趟地铁都还是个谜。她出门很少坐地铁,家也不在五号线上,报警后,家人才知道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沙口路地铁站。颜女士最后一次和丈夫联系,还是在7月20日的早上,只是说了几句家常,再无其他。

7月20日19点之后,被困地铁上的一些人彻底失去了音信。家属们一度觉得,这是因为断网断电所致,再多等等,亲人总会再出现的。

事发当日从车厢撤离的队伍

“心凉了”

陶亮唯一一次收到关于妻子的“好消息”是在20日夜里。朋友发来短信,“地铁里的人都获救了”,他松了一口气,“老婆没事了,也该开始想办法确保自己的安全了”。

他和几个工人被困在公司前面的停车区里,他们轮流值班,观察水位。到了凌晨四点,他终于睡着了。七点多醒来,水位下降了,他猜测市里的排水应该做得也不错,不放心妻子,他决定从这出去。

他们开着停车场里的铲车,来到了一家有WiFi、有信号的羊汤店,陶亮感觉自己很狼狈,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坐在人群中,服务员怯怯地问他,吃点什么,他只要了一瓶啤酒。

陶亮连上了网,依然没收到妻子发来的消息,他的心“有点发凉”,总有不好的预感,“在没有信号的地方收不到信息,我还能安慰自己。已经有信号了,还没有消息,那一定是出事了。”

家人、朋友也都在问陶亮,林婷呢?他越来越着急,距离妻子失联地铁站最近的医院是郑州市第九医院,路面没有积水了,他换掉铲车,找了辆轿车直奔那里。

在医院,陶亮去了急诊室,医生递过来了一个手写的伤员记录,大概十几个人,都是从沙口路地铁站救出来的,但没有林婷的名字。

他准备再去郑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找找,路上,他接到了和林婷一起下班的那位同事家属的电话,同事已经确认遇难。“没有可能了”,陶亮正这样想着,车子开到一个桥头堵死了,正要掉头,电话又来了,朋友打探到消息,让他去第九医院的太平间看看。

站在太平间的门口,陶亮不敢进去。同行的叔叔先进去了,确认只是一瞬间的事,叔叔回身,冲着他点了点头。陶亮瘫倒在门口,这是7月21日下午5点,距离林婷失联已经过去近24小时。

对戴乐乐的寻找开始得更早,20日下午5点,没等弟弟把饭做好,家里就停电了,路上也有了积水,但他还是如约去了沙口路地铁站接姐姐,站外的水越来越高,没过了他的大腿,但一直没有看到姐姐出来。弟弟站在水里,等到夜里一点,一开始,所有人的答复都是没有人员伤亡,直到最后,一个人告诉他,去第九医院看看吧,伤员都在那里。

戴乐乐的弟弟蹚水赶去医院,穿过桥洞、隧道、高架,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没有碰到一个人,最深地方,水没了腰。他向上举着胳膊,尽量不让手机碰到水,在广东的爸爸妈妈还在等着姐姐的消息。

凌晨两点多,他终于走到了医院,和寻找妻子的陶亮一样,也先到了急诊室,看到了那张手写的伤员记录表。没有熟悉的名字,他又打了120,确认地铁里的伤员都送到了这里。

半个小时以后,几辆救护车从急诊门前开过。戴乐乐的弟弟奇怪,问护士,为什么救护车不把人送到急诊?护士说正常救治的都在急诊。他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入口,第一辆车推下来一个人,已经不动弹了,到了第三辆车推下人,他一眼认出了姐姐,还是出门时的那身衣服,蓝色的牛仔裤、针织马甲,白色的运动鞋,黑色的袜子。

全城大面积停电停网之后,所有家属寻亲的过程都很困难,即便报警电话也很难打通,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蹚着水,从一家医院找到另一家医院。更无助的是张婉心的丈夫,从车厢尝试撤离时,他和妻子被冲散了。他行动不便,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出车厢,他想要转身回去看看妻子出来没有,但除了水,什么都没看到。他一度认为,张婉心也被推出来了,直到后来,他在九院的太平间见到了妻子的遗体。

颜女士的家人更无从寻找,她的女儿从邻居那里得知,母亲住处的窗户没关,那么她一定不在家。但女儿对母亲的行踪一无所知,只能报警,大约一个小时后,警察打来电话,同时发来了需要家属辨认的照片,一张摄于地铁进站口,另一张是颜女士的遗体照。

郑州街头残留的泥泞和遗弃的电动车

生活的印迹

戴乐乐的弟弟知道,姐姐拿着手机在家里K歌的画面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说,姐姐是一个很随性的人,对生活没有什么规划,很喜欢旅游,但今年的旅行地只有青岛。他们原本计划,再过十几天等妈妈从广东过来,一起回老家看看。

戴乐乐姐弟三人,爸爸妈妈和二哥在广东工作,只有戴乐乐和21岁的小弟弟生活在郑州。姐姐总惯着弟弟,上学的时候,妈妈给的零花钱不够了,姐姐就偷偷补上。他们无话不谈,姐姐出去见什么人,和谁吃饭都会分享给弟弟,是家人也是朋友。今年是姐姐工作的第四年,三个月前刚刚换了新的工作。

生活不易,张婉心也想有个新的开始。她最近正准备考药师资格,因为在药店工作,这是她涨薪的重要途径。对于她来说,这笔钱太重要了。儿子从小被诊断为发育不良,经常住院,丈夫的身体也不好,她想尽量多些收入。

找到妻子后,陶亮总是哭,唯一让他露出笑脸的时刻,是想起和林婷第一次见面时的心动,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天,两人共同的朋友约着吃饭,林婷穿着及膝连衣裙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175cm的身高,很美。他找朋友要了几次林婷的QQ号都失败了,又一次打电话说起这件事来,正好林婷在那位朋友身边,她爽快地接过电话说,号码只说一遍,能记住就加吧,然后挂掉了,“她不知道,我其实早就拿好了笔。”

爱情之后,就是柴米油盐的生活了。2011年他们结婚,林婷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有了女儿以后,所有的生活更是都围着孩子。早起做饭、送女儿上学,之后上班、下班,再去接女儿回家。周末逛街,也是陪着女儿去看儿童话剧。

陶亮在城市的另一边做工程项目,回家车程要两个小时,他挺庆幸,林婷从来不是那种撒娇要他陪的人,林婷常说,“你就在那边吧,不要来回奔波,累,还废油”。她确实是个勤俭持家的妻子,家里经济条件尚可,但即使买牛奶,她也要挑特价的。

陶亮总会想起和妻子的最后一面,7月12日,他在晚上9点多回到家里,就着两盘菜开了瓶酒,林婷和孩子已经吃过饭了,还是在餐桌上陪着他,一家三口如常的一幕。第二天上午,陶亮回到了工地,因为工作太忙,直到出事前都再没回过家里。

陶亮至今不敢见女儿,孩子已经问过姑姑“妈妈去哪了”,她抱着枕头不愿意起床,说上面有妈妈的味道。7月29日就是女儿的生日了,女儿属马,陶亮和林婷早就商量好,礼物就送她一直想要的那副马儿吊坠项链。

地铁5号线内积水尚未排干

告别与承诺

家属们起初聚在存放遗体的医院不愿离开,7月23日上午,他们决定徒步去往地铁沙口路站C口悼念遇难的亲人,胸前统一佩戴白花,手腕系上白布条。

一路上,除去路边沉积的淤泥、翻倒的电瓶车,以及一些塌陷的路面,那场大暴雨的痕迹正在消退,桥洞里、高架上车来车往,一度中断的网络也正在恢复正常。但沙口路站C口前,依然拉着警戒线,因为还有地铁失联者没有找到,救援人员一边不间断排水,一边进入隧道搜索。

在地铁口前,紧绷的情绪被释放,几束菊花摆在地上,哭声和呼喊亲人名字的声音混在一起。一位家属一直忘不了,亲人在车厢里最后时刻发回的痛哭声。

累计运送乘客2.5亿人次的郑州地铁5号线依然处于关闭状态,地铁的卷帘门还残留着半米高的泥渍;通往地下的楼梯上,满是湿滑的泥沙。站台上一片漆黑,借着手电微弱的光亮,才看到那一晚慌乱的痕迹:一条变成褐色的白毛巾;一根遗落在地上的男士皮带;以及轨道上尚未排干的积水。

此前郑州地铁于7月22日发布消息,20日5号线一列车因特大暴雨被困沙口路站至海滩寺站区间,500余名乘客获救,12人不幸罹难。据媒体报道,7月24日上午,又有一名遇难者遗体在地铁隧道内被找到。

那天悼念活动结束后,在郑州市第九人民医院的一间会议室里,家属们见到了郑州市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以及地铁运营公司的领导。相关负责人表示,对于事故的调查还在继续,他们可以做出的承诺是“负责到底,不会姑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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