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一座为“收复台湾”修建的桥,与被留在桥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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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2020年通车,意味著京台互通计划的大陆部分全部完成。桥建好后,长屿岛上的生活却沉没了。

端传媒记者 门悦悦 发自福建 2021-08-03

一辈子几乎都在长屿岛上的老陈,主业是捕鱼。 摄:林振东/端传媒

一辈子几乎都在长屿岛上的老陈,主业是捕鱼。 摄:林振东/端传媒

陈金花穿著平底鞋站在码头上,脚下是一条由灰黄的石块和泥土垒起的、不足50米长的简陋窄道。窄道有深深浅浅四个颜色,是四任村长的共同作品,长屿岛每有一位村长上任,就会把码头向海里多修一截。已有些年头的快艇离码头总有几十公分距离,她小心跨上去,注意不蹭著艇边的泥土。陈金花要去对岸的福州松下,下船后,她会去松下码头的亲戚家里换个鞋子,她还想穿裙子,好不容易出次岛,她想打扮漂亮些。她曾经有漂亮出去的机会,就在码头前方走十五分钟的距离,有座巨大的桥,与只有0.65平方公里的长屿岛相比,这座桥像一条看不见首尾的巨龙,横跨在长屿岛的脑袋上。几年前修桥时,巨龙从天上伸出一条细长栈道,连接起岛和桥,那是陈金花第一次可以坐车离开岛,不用特意穿平底鞋,也不用为了方便登船而放弃漂亮裙子。

桥的全称叫平潭海峡公铁大桥,是中国第一座公路铁路两用跨海大桥,也是京台交通通道的必经之路。2004年,北京出台中国高速公路网规划,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终极”高速公路骨架布局、北京直达台北的高速公路规划便正式出现在此官方文件中。2008年,北京直达台北的高铁也被写入了规划。

根据规划,公路和铁路将从北京开始,一路途经安徽、福州、直到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岛:福州平潭。而京台高速公路的“台湾段”,将从平潭进入尚在设想中的台湾海峡隧道,到达新北市后直通台北。高速铁路段则经由隧道到桃园海滨,同样落点于台北。2020年底,中国国务院发布最新《国家综合立体交通网规划纲要》,这份期限至2035年的交通规划,再次强调京台通道的重要性。网路舆论揣测其为两岸“统一”的时间点。公铁大桥2013年修建,2020年通车,它的完工,意味著京台互通计划的大陆部分全部完成。与在各个层面上都恢弘巨大的桥相比,长屿岛像巨龙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这座岛夹在福州与平潭之间,是福州长乐区36个岛屿中唯一有人长居的地方。修桥前,这里没有自来水、没有行车道、出岛只能靠船。遇到台风天,海上停航、岛上通信中断。据说,因为运输不便,岛上的垃圾从清朝有人迁入起到现在,堆了整整一百多年。

回想刚建桥那阵,岛上人充满希望,“建桥以后至少交通会好些吧。”

陈金国是岛上第一批知道要建桥的人。他是村长的儿子,浓眉、厚双眼皮、一米八几的身高、或许因为海风咸腻,他的头发像抹过发油般纹理分明。他17岁去武汉当兵,退伍后回岛捕鱼。这份工很苦,长屿岛所在的海峡为世界三大风口海域,全年有一半时间处于六级大风下,风浪倒腾起来时,可以把人掀翻。小岛的闭塞也让他感到窒息,和大多数不甘困在岛上的年轻人一样,陈金国又跑了出去,到东北做煤炭。得知要建桥时,陈金国的第一反应是不值得,那时他以为这桥只为平潭而修。平潭,在他眼里,比长屿岛好不了多少。虽然是中国第六大岛屿,但平潭最初也不过是福州下属的一个县级岛屿,交通不便,土地贫瘠,青壮年大多外流做工。但这里离台湾新竹只有68海里,是大陆离台湾最近的地方。2009年,国务院决定将平潭打造为对台试验区,大量优惠政策、基建、补贴涌入小岛,大桥也在这个背景下建立。

陈金国最初没有体会到大桥的“宏大目标”,但多年跑江湖的经验提醒他这座桥会带来不小的机会。当时正遇政府收紧私人煤矿,他在小煤矿的合并、企业化浪潮中投资失利,回到福建老家。

平潭岛位于福建省东部,是中国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地方。

平潭岛位于福建省东部,是中国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地方。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平潭岛。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平潭岛。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平潭岛。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平潭岛。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平潭岛。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平潭岛。

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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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潭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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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林振东/端传媒

陈金国领略到政策的力量。他和父亲研究了大桥局的公告,“260个亿(编注:2013年的方案批复总投资额为109.04亿元),工程很大。”他决定留在长屿岛,进入大桥局做一名司机,一个在他看来“离领导最近”的职业。那时长屿岛周围的海面还空空荡荡,岛上的山包便是海平面的最高点,站在那看,四周一望无际。但岛已在发生变化。公铁跨海大桥的施工由武汉中铁大桥局集团有限公司承包,建桥的人、建筑材料、运送物资的车船,都以长屿岛为基地。工人从全国各地招来,村民管他们叫“北方人”,最热闹时,岛上村民加北方人一起能有六七百号人。“我爷爷93岁了,他说从来没见过岛上这么多人。”陈金花说。这岛曾经热闹过。村民回忆,长屿离台湾马祖大约一小时航程,80年代时,岛民会驾船偷偷跑去台湾,把当时厉害的收音机、花布、手表带回岛上。那时人都留在长屿岛,这里还一度被当地人称作“小香港”。但后来国家“抓反动派”,偷摸去台湾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捕鱼,岛也没有更多产业,渐渐“人都跑了”。

陈金花在岛上待了超过50年。建桥时,她第一次发现门口的羊肠小道到晚上还能站著人,抽烟的,打牌的,全是那些北方人。她索性开个小卖部,和大桥项目部的班船搞好关系,请船开去陆地时帮忙带货进来,做起小生意。小店开了五年,“天天什么都是满的”。北方人还借她家的厨房,用一次给个十几二十块。不忙时,这些北方人会倚在石墙上,让路过的村民介绍对象;村民在路上走,开著车的北方人也顺路载一程。

长屿岛村主任陈金国。

长屿岛村主任陈金国。摄:林振东/端传媒

文明

什么都没有的海面,桩一根根打了进去,先修走人的栈桥,再建桥墩。

跨海大桥全长14.3991公里(编注:以公铁合建段为标准),路过长屿岛,留下13个桥墩。不知是否巧合,桥墩选址刚好踏在岛中央。那里是岛的黄金地段,地势相对平缓,离岛的各个位置距离均衡,是村民建房的首选。

福建的海岛普遍用石头建房,这种叫“石头厝”的房子抗风、结实。窗户小小的,据说是古时为了防止窗户透出太多光线引来海盗而留下的传统。陈金国有5间这样的石头厝,从爷爷那辈传下来,算岛上的大户人家。

陈金国认为正因为此,大桥局才先从他家拆迁。5间房子的赔偿款是200多万,他觉得不够,但那时正值煤炭亏本需要还债,而且“国家重点项目,你不可能不拆。”只是陈金国有一个条件,大桥局要帮他在岛上再建一栋房子。

建房子,是长屿岛最苦最累的事。岛上不出产任何建筑材料,一砖一瓦,都要村民从陆地上一趟趟拉来。基础设施也糟糕,岛上连一辆可以走三轮车的平整小道都屈指可数,更不用说现代化的建房设备和专业工人。再有钱的人,建房也须亲自动手,一座房没有两年完不成。

大桥来了就不一样了,为了运建材,大桥局给岛上的土地灌上混凝土,修出几条可过车的平整大路,数不清的沙石水泥成批成批往岛上送,起重机、挖掘机等工具也管够。相比于修大桥这样的世纪工程而言,用一些余力余料给岛上的人修修房子,简直是洒洒水。

不到半年,陈金国拥有了一栋五层的小洋楼,围墙漆成粉色和蓝色。“我建房时,村民的眼睛就在旁边看,觉得我父子俩很轻松就给弄起来了”。岛上兴起建房热,因为拆迁不得不建新家的,或是未划入拆迁,但趁机给自家房子更新的,村民们“没有钱借钱也去弄”。现在的长屿岛在周边几个岛中格外显眼,其他海岛大多是灰扑扑的石头平房,这里则遍地立著三四层高的小洋房。这些棕的红的黑的水泥房子,沿著岛上起伏不定的地势参差树立,像新孵育出的海马,伸长脖子看著大桥。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即便闭塞,长屿岛依旧拥有学校、教堂、养老院等公共场所,这些也在拆迁范围中。渔民威武还记得岛中间的那座礼堂兼电影院,别看岛又小又破,但那间50年代建起的礼堂却有著这周边岛屿里最豪华的配置。“是我们这最好的”,威武回忆时眼里发著光,对一个几乎所有人生大事都在岛上完成的人而言,那间礼堂承载著他生活的每一个高光时刻。

“(村民对拆除)意见很大的。”陈金国在大桥部呆了几年后,2018年成为这个岛的村主任,“就要多跟人家沟通,这个是国家重点工程,你不能犯傻,不能因为你个人的因素而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发展。”和大桥局的领导待了几年,陈金国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怎么用文明的方式与人沟通,“多给他注入我们政策,我们党的需求,老百姓的需求,多给他注入这些东西,人家就知道了。”

桥墩还侵占了长屿岛捕鱼的风水宝地。仍留在长屿岛的村民大多捕鱼为生,从祖先上岛开始,爷爷传爸爸、爸爸传儿子,这么一代一代,捕鱼成为这个岛上几乎唯一的家传事业。

捕鱼人讲究“大风大浪出好鱼”,桥墩的位置正是长屿岛水流最急、浪最大的区域,留在长屿岛的400多户里,有100多户的渔网就设置在此。据村民介绍,收成好时,只靠捕鱼,四兄弟四个月就能赚100万。

依据陈金国的了解,大桥责任方将渔网换算成固定资产,根据实际情况,以平均每股20多万的价格让渔民签字领拆迁款。有的人家拿了钱,出外打工;有的则不乐意,认为赔偿数额远远小于真实所得,而且捕鱼“有技术、有传承、是家族事业”,不愿意放手。但网还是如期拆除。有渔民将责任方告上法院,案子拖到今年才陆续开庭,他们依旧在等说法。

威武羡慕这些拆迁的人,桥墩经过的红线区内100米为拆迁范围,他的房子刚好在红线外。修桥时工人赶进度,24小时轮班打桩,哐哐哐;桩打完后灌水泥,泥点像下雨一样泼向威武的屋顶,哒哒哒。威武邻居的房子因为施工震裂开,大桥局赔了几百块,让他自己修,“这怎么够。”邻居很不开心,觉得还不如被拆迁。

但那些拆迁户也没有得到更多,拆迁款在几千到两三万不等,“但这是按他们城市陆地的标准算的”,陈金国说,“我们海岛的建设难度大多了,不够的。”

在来往长屿岛与大练岛的快艇上。

在来往长屿岛与大练岛的快艇上。摄:林振东/端传媒

联通

风浪一层层过去,桥也从桥墩一层层垒到桥面。

一条长长的栈道从天上伸下,铁板材质,连接著尚未开放的桥和岛。当地人称这条道为“卡”,本意是方便岛上的工人往来工地,村民们也跟著上卡下卡。桥上有大桥局的班车往来福州平潭,村民可以顺路一搭——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船之外的方式离开小岛。

包括长屿岛在内,去桥上散步成为被大桥跨过的岛民们的全新娱乐,吃过饭,花一小时走到平潭或福州边界,再走回来。有人一辈子没有出过岛,站在桥上时“高兴坏了”,出嫁的女人也专门回家,站桥上低头看看脚下的长屿岛,这是她们从没见过的家乡模样,像一条擀得不太平整的薄面饼,细细长长,夹在桥墩中间。陆地上要仰视的小洋房,此刻像玩具一般。

海上的交通也方便了。大桥局包下当地轮渡,这些由私人运营的轮渡原本用小木船接送村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赚钱。大桥局每月给他们6万补贴,签长期合同,让他们换成大铁皮船,一天两班,固定时间出发,长屿岛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轮渡。

陈金国一直忘不了班船将垃圾带出去的时刻。因为难以运输,从岛上有人起,生活垃圾就一直留在岛上与人共生存,据称从清朝开始,攒了100多年。陈金国搞好了自己,也要搞好大家“和大桥局的运沙船商量,离开岛时把垃圾也带出去,100元一车,运了140多车。”

但更加难以忘记的,是那些死去的北方人。

长屿岛正对著的,是被称作世界三大风口之一的海坛海峡风口,在非台风的情况下,阵风都有可能达到10级或以上。风发起怒来像一把刀,大刀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劈向大桥。大桥局的项目部副经理庞孝均曾向媒体形容这里“风大、浪高、水深、流急、岩硬”。且千万年来的海峡大风带动海涌,淘走海底的松散岩层,留下的光板岩硬如钢铁,大桥基础也难以安放。最终中国国家铁路集团自行研制大型液压动力头钻机,地基问题才解决。

桥墩是空心的,像瓶颈一般,下面大,慢慢往上收缩,最上面只留下一米左右的开口,工人们不小心会从这里掉下去。命大的能活,但不好拉上来,只能将人的脚绑著,倒吊著拎上来。有的则拉不上来,人已经摔散了。

项目部的人告诉陈金国,这些死去的是守桥人,“像这么大的工程, 没有守桥人的话, 你这个桥做不成。”陈金国听说平潭在2007年修的第一座跨海大桥,工程一直不太顺利,“桩打了就倒”,就是因为“没有人帮你在里面守著”。陈金国想:“这些人啊,可能命就是这样的,没办法。”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

长屿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死了多少“北方人”是村民喜爱讨论的话题,有的说死了100个,有的说光跨过长屿岛的这段就死了20个。这些信息在公共平台上并没有准确答案。

但老陈能准确说出至少三个——这三个“北方人”的最后一程都是由他送出去的。老陈的一辈子也几乎都在岛上,主业是捕鱼,有自己的小木船。修大桥时,大桥局的人用每月一万五的价格包下他和他的船,给大桥运送物资。米、水、菜,什么都送,直到有天,让他送包裹在袋子里的工人。

“我没有包这个”,老陈不乐意,但一想这些人“实在太可怜”,“这种建桥的人很年轻,家里的老婆也年轻,孩子又小,算了算了赶紧运。”如此来来回回,送了三个北方人回到陆地。

老陈胆小,运过死人的船是不敢留的,他每心软一次,就要重新换一次船。小船有证的十几万,没证的几万,老陈边收边卖。有一艘或许是被人知道底细,死活转不出手,到现在还停在港口。海岛晚上有时退潮得厉害,怕船搁浅,老陈要把船推到水深的地方,想到那艘转手不出去的船,老陈“怕死了”,每次都叫上妻子,让她站在码头上等他。

过河拆桥

习近平上台后,京台公路及高铁计划被赋予更多含义。这条大多被单独列出的路线,在2016年与“京港(台)通道”合并,2017年,路线被划归为北京至港澳台运输通道大类。

2016年,蔡英文上台,明确表态台北纳入京港台通道“不可能”。两岸关系也在之后降至冰点,自由行暂停、官方接触暂缓。

可桥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建著,2018年,海峡公铁大桥大小练航道(注:大练岛小练岛地区航道)合龙,2019年9月全线贯通,2019年12月铁路开始铺轨,这些时间推进基本符合此前的计划。2020年12月,G5322次列车从平潭站驶向福州,大桥正式投入运营。

一位北京来的游客此后经常回味见到此桥的震撼,他乘坐汽车,从福州马尾的山洞钻出,高架桥将他悬在半空,右边是山坳,陡峭深邃,左边是大桥,从山顶越过,巨大、细长、横亘在一个人能达到的全部视野,他觉得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凝视。

长屿岛居民老陈。

长屿岛居民老陈。摄:林振东/端传媒

长屿岛上静悄悄。

桥建好后,一些东西慢慢撤退。最先消失的是北方人,原本被他们占领的街道和厨房,忽然一下安静,只有墙壁上歪歪扭扭的“上有商店”等字样,显示出这里曾经有过交易活动。现在这些称作小卖部都勉强的“商店”也大多不再营业,货架上稀稀拉拉摆放的几支瓶装水,几罐饮料,又成为这个地方最叫得上号的现代商业产物。

老陈坐在四截颜色的码头,眼前就是这座六七年里一点点建起的大桥。从他的角度看,大桥安静地展示著比例合适的全貌,两条分别经过火车和汽车的桥面,成为平行的两条细线,合著宽窄不一的桥墩,将天空和海面切成大小不一的块状物。如果有人要观赏大桥,老陈所在的地方就是绝佳的观景点。

但老陈只是低头修补著渔网。“没用,没好处,不给下卡”。

大桥建好后,原本从桥面伸下的闸道被拆除,而原本承载居民外出功能的轮渡,也在桥修好后消失——大桥局走后,搭乘轮渡的人骤减,轮渡方开一趟亏一趟,干脆停运。

现在人们想要出岛,只能依赖几位有快艇的村民包艇出门,单程150元。“我去对岸买个螺丝,来回交通就要300元。”陈金国的父亲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往桌上一扔,里面包著小小一个铁块样的零件。剪头发、就医、买菜,这些都要去对岸完成。

现在长屿岛居民要离开岛上,只能依赖几位有快艇的村民包艇出门,单程150元。

现在长屿岛居民要离开岛上,只能依赖几位有快艇的村民包艇出门,单程150元。摄:林振东/端传媒

没了交通,300多人的生活就凝固在这片0.65平方公里的土地,生活的盼头直接被抽走。一位村民激动地和老陈讨论,“这个地方真正的是鬼地方,像我这样的人,10块钱放在口袋,就是10块钱放在口袋里,有钱也没地方买。”他拍著手上空瘪瘪的烟盒,“做事情累了,去里面(编注:村民将福州称作里面),吃个饭,坐在那边也高兴。”

陈金国的手机几乎每天都会接到村民电话,要求大桥重新修条栈道来岛上,“都不要说运车,随便有多高,给我搞一个,走路上去都可以。”村民哀求,陈金国也没办法,“大桥都规划好了的,怎么会村民要修就修呢”,况且,“大桥是国家项目,我去市里说都没用,得省里的人向国家的人说,这事才看能不能解决。”

他有时开著车从桥上经过,一眼就能看到自家的房子,“看就看得到, 下又下不来。”

没了盼头,生活越看越不顺眼。一位年迈的妇人缓慢走在小岛上,嘴里嘟囔著“早晚饿死长屿岛”。大桥修建时,为硬化路面浇灌的混凝土侵占岛上本就不多的耕地,浅层水井也因为打桩被震坏。现在村民只能在桥、房子、山地的夹缝中,寻找零散的小块平地,种些仅够自己吃的小菜,水井得往深处重新挖,这需要更多的钱和工具。村里有人联合了几户共同打井,也有人就上村里共有的基井打水,但水断断续续,根本不够。

在大桥局时,陈金国了解到大桥在修建时特意留了供水管和电缆通过的通道,他希望桥能通上水管,把内地的水接到岛上。“海岛没有多少地下水,打井是解决不了缺水问题的。”缺水成了他最近的心病,他向区一级反应,但反馈也只能到这一级,桥是国家的,意见要更往上面去。

长屿岛居民威武。

长屿岛居民威武。摄:林振东/端传媒

威武曾以为等桥修好,那些恼人的打桩声和水泥点就会消失,却没想到通车后,高铁从脑袋上呼啸而过是更无法忍受的声音。大桥每天迎来16班高铁,最早一班6:41,最晚一班20:28,高铁经过时,“轰隆隆,像打雷一样”,桌上的碗也跟著颤。

像刀一样的风,在桥修好后,有了音效。威武认为是桥边护栏的网眼挤压气流,让风的经过有了声音,那声音一点都不美妙,“恐怖”,威武说。

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捕鱼旺季即将来临,潮水每6小时变换一次,这是最紧急的捕鱼时间,威武只能在不间断的出海缝隙里抓紧睡一两个小时。对一个渔民来说,睡个好觉是最重要的。

老陈翻著手机里大桥局和他签的合同,数著还有多少款项没有完结,“十多万”,他指著一个印有大桥局字样的橙色安全帽,试图说明这一切存在的真实性,“国家的钱不好赚。”

长屿岛村民羡慕著不远处的大练岛,离长屿岛快艇只需十几分钟,同样被大桥经过,只是在那里,大桥伸出了一条正儿八经的高速公路。那座岛曾经和长屿一样,只能靠船出入,但现在,村民觉得那里有他们梦想的一切。

如果文明留下

大练岛确实比长屿岛“幸运”很多。

在中国的行政规划,长屿岛只称得上村,隶属于福州市长乐区松下镇,而9.96平方公里的大练岛属于乡,并且隶属于“特区”平潭,从面积、行政级别、特殊性上,都比长屿优先。或许如此,他们获得了直通跨海大桥的待遇。“这桥对大练好,有下卡的话就是小康,交通方便了,钱就来了。”长屿岛的村民评价。

大练岛。

大练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大练岛。

大练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大练岛。

大练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大练岛。

大练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大练岛。

大练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大练岛。

大练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桥开通后,现代文明瞬间涌向大练岛。去年春节,这座岛上第一次迎来四轮汽车直接驶入——以往人们回岛,都是将车开到福州码头后搭船过来。因为没有配套规划,岛上还堵车了。现在人们正在修环岛路,岛上将迎来正儿八经的主干道。

老杨做钢材生意,这些年转型投资,大部分时间呆在岛上。他说这桥“就是为了收复台湾用的”,作为中国人,他“当然希望收复台湾”。他还听说桥快要完工时,平潭核心地段的房子一度涨到2万一平,“那时以为马上就要收复了”。

只是现在桥修好了,收复却没有动静,老杨听说平潭的房子又降到了一万出头。

老杨眼中的大练岛是一个世外桃源。同一族姓的人聚集在一个村落,供奉先祖的祠堂就在村落中央,承载著婚丧嫁娶、家族聚会的大事。村子四周环绕海滩,是童年天然的游乐场,岛上风大,刮北风时,他和小伙伴就跑到南面的沙滩,打水漂、游泳、玩沙,刮南风时就跑到另一边。不通桥时,这里去最近的码头要划半小时的木船,但老杨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现在情况正在发生改变。岛上已经拆除三个村落,都是靠大桥和海滩的那些。房地产公司来到岛上,听说要在这些村落的位置上建别墅。原本村庄的人迁到了平潭周边的安置房,那种几十层高,配备著小区和铁门的标准现代化小区。“对穷人来说其实是断了生路,”老杨说,“以前他们在村里还可以种菜捡海螺养活自己,现在上城里只能打工,不是人人都能打工的。”

“那些坟墓也全部要移到公墓”,老杨指著山头一座座隆起的小包,那是家族里祖祖辈辈落叶归根的地方,以前交通不便,大练岛保持土葬的习俗,现在交通改善,土葬也将改成火葬。

刚刚通桥的大练岛还是以前的样子,老杨背著手,“下次来看应该都变了。”

大练岛居民老杨。

大练岛居民老杨。摄:林振东/端传媒

自救

“老百姓对我说的是大实话, 知道吧,你看修的4,5年的桥啊,没得到什么东西啊”,喝酒的时候,陈金国会少有地语气放缓,“对我怒也没用啊,我一个小小的村长,我能怎么样……我给村民做了些什么东西,我不好说。”

陈金国觉得自己有义务让上面领导知道长屿岛的情况,领导下来视察时,自己去上面开会时,他抓住一切机会和领导“争取”,方法有卖惨:“我们岛真的不容易,还没脱贫”;或者是和领导称兄道弟:“你兄弟感情看一下,能办的帮我尽量办到。”他希望交通局先帮忙把轮渡的事情解决了,领导回复他正在研究,让他等等。

陈金国也认为不能凡事只靠领导。2019年,福建开展美丽乡村建设,规划团队来到长屿岛,启发了陈金国——搞旅游,说不定是一条路。他记著有人建议他,以后这桥人来人往,经过都能见著长屿岛,是个机会。

在设计团队的帮助下,长屿岛拥有了一些可称为景点的地标。一个颇有情趣的观景台立在了岛中的小山包上,山脚到观景台的这段路,几十只小地灯沿地势打造出一条“星光小道”。陈金国的计划里,这里可以烧烤、露营、看日出。夜间,跨海大桥亮起彩色灯光,像一座孤独的游乐园立在海面上,这也会成为观景台的卖点。

靠近桥墩的地方则有个迷你广场,地面漆成彩虹的模样,像社交媒体上的网红街道一样。这是陈金国特意让设计团队做的,“我们的生活不是单单靠蓝天白云,我们的生活也是七彩斑斓的,你不要绝望。”他希望这条路能给村里老人一点盼头。

想法不断地蹦进陈金国的脑袋,海边背风的地方能不能建个养殖基地,丰富下岛上的业态;基地旁再用浮筒建个海上餐厅,游客边吃边从海里捞最新鲜的鱼虾;岛西面的荒地开发成生命公园,岛上的公墓都迁那去;观景台那要立个匾,等哪天有大领导来岛上请他题个字,给岛涨涨名气……

他像这个岛的小国王。

村民们看著陈金国的尝试,不主动也不拒绝,“能把旅游做起来是最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做起来。”威武说。他们在观望,不太乐意将自家的船或房屋租给陈金国搞旅游。 那先自己来,陈金国把自己的名字、手机登在新闻报道里,希望对岛有兴趣的人能联系他,他来做导游。客人来了睡自己家,涨潮了请客人上表哥的渔船一同出海打渔,捕捞回来的新鲜渔获请爸妈加工,做给客人吃。陈金国使尽力气,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让客人更喜欢这个地方一些。

有的客人很感动,离开后给他发信息,说想念岛上最新鲜的海鲜;也有客人面露难色,委婉地表明如果没有他的帮忙,自己连上岛的方法都找不到。

陈金国有时会想起那些已经离开的北方人,这些人一点一点,搭建起一座大桥,“一般的人,一般的国家,做不到。”他想到自己全程看著桥的建立,又在大桥局工作了一段时间,知道这座桥是怎么搭建起来的,也跟著骄傲了起来。

平潭岛。

平潭岛。摄:林振东/端传媒

偶尔陈金国还是疑惑,这个桥修得到底值不值。平潭只是自贸区,他觉得这桥还是要联通台湾才有用。而且他了解到,大桥建筑材料的保质期其实只有100年,即便这是个“世纪工程”,“意义大不大我不知道, 反正每年的保养费用很大。”(根据中国国家级期刊《交通标准化》一关于杭州湾跨海大桥的研究,总投资约140亿,全长36公里的杭州湾跨海大桥每年的运营加养护费用大约在3200万元人民币左右。)

大桥建好还未通车时, 陈金国带儿子女儿上桥走了走,他指著桥,向儿女们讲解著建桥的技术演变,“你看这么大一个工程,爸爸知道,爸爸参与过。”他期待儿女听到后会说好厉害啊爸爸,传达一些教育意义。可惜9岁的孩子并没听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他们只是高兴得看著桥,觉得以后回岛上会更容易。

陈金花、老陈、老杨为化名。

实习生何沛云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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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施永青:共同富裕之下,“中国共产党要重写党纲”

8月开始,施永青于自家报纸《AM730》的专栏中,连番批评中国“共同富裕”、“三次分配”的新路线:“中共是否正在走回头路?一场惊心动魄的文化大革命是否正在酝酿?那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成绩,会否前功尽废?”“这条路行之惟艰,而且非常容易走上歪 …

大山里的人们为什么不搬出来?政府有没有义务帮助他们搬出来?

知乎用户 发表 “大山里”似乎已经成了偏远、贫困的代名词。有些人去大山里支教,有些人去大山里秀慈善。支援山区不仅路途遥远,效率也很低,支援工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为何不能将人烟稀少的山区变成自然保护区,并为山区人民在更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创建新 …

专访职工盟:三十一载工运路,历史留了未来的城堡

星期天,戴上黑色头巾的大良特意提早出门,撑着两边拐杖,到达位处葵涌石篱山上的职工盟培训中心。年过60岁的大良是地盘工会前主席,在职工盟(香港职工会联盟)创会时期已经加入,这个下午,职工盟在培训中心举办特别会员大会,商讨解散的议程,但他得在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