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龙·阿西莫格鲁丨崩解中的美国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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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乔治·弗洛伊德死后，白宫外的抗议者。图：Jonathan Ernst / Reuters

崩解中的美国民主

达龙·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

哪怕以唐纳德·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狂暴混乱的标准衡量，2020年上半年，美国制度的迅速崩解也是非同寻常的。

首先是弹劾，这将特朗普及其盟友如何扣下对乌克兰4亿美元军事援助，为的是说服乌克兰领导人调查特朗普的政治对手、前副总统乔·拜登家人的前前后后一一道破。对那些依旧相信美国宪法能约束特朗普的人来说，更令人震惊的是，共和党把持的参议院甚至不愿听取不利于总统的所有证据。

随后是特朗普无所顾忌地解雇了驻欧盟大使戈登·桑德兰（Gordon Sondland）和国家安全委员会欧洲事务主管亚历山大·文德曼（Alexander Vindman），两人都曾在弹劾调查中作证。甚至文德曼的孪生兄弟也没能逃脱国家安全委员会的解雇。国家情报总监迈克尔·阿特金森（Michael Atkinson）是下一个被解雇的人，他是过去三个月间遭解雇的五名总监之一。

弹劾及其后果只是开始。对数百万美国人来讲，可以说更要紧的事情是特朗普行政分支拒绝听取有关新冠病毒蔓延的警告了。总统没有补充防护装备的储存，或者推出全国性的病毒检测，而是淡化了这场大流行病的严重性，并错误声称美国已做好防控准备。特朗普在疫情爆发之初散布（并通过其盟友福克斯新闻网重复）的虚假信息看上去加剧了病毒的传播，眼下，它已经夺走超过十万美国人的生命。

大流行病依旧肆虐，但另一场悲剧已经袭来：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几名警察残忍杀害了非洲裔美国男子乔治·弗洛伊德，这引发了仍在继续中的大规模民众抗议。一位曾经称白人至上主义者为“非常优秀的人”的领导人绝不会理解这场危机对总统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即使按照特朗普的标准，对严重影响到美国许多城市的那些骚乱，他的应对举措也是令人震惊的。他妖魔化示威者，鼓动对他们使用催泪瓦斯（显然是为了一次拍照），并威胁要援引1807年的叛乱法，为的是部署军队对付他们。

渐行败坏，突然崩溃

制度崩溃往往类似于破产，至少是以迈克·坎贝尔（Mike Campbell）在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经历过的那种方式：“渐行渐近，而后突如其来。”

正如詹姆斯·罗宾逊（James Robinson）和我在我们的近著《狭窄通道》（The Narrow Corridor）中所论，通过在政府不同分支（立法和司法）的监督和普通人的政治行动（不论是以在选举中投票的方式，还是通过抗议活动施加压力）之间确立精妙的平衡，民主制度可以约束当选的领导人。但民主制度有赖于规则，即妥协、合作、尊重事实，并由积极、自信的公民和自由媒体加以夯实。当民主价值遭到攻击，媒体和公民社会不再发挥效力，这些民主制度的捍卫力量就丧失了自己的威力，在这种情形下，那些掌权者的越权之举就可以不受惩罚或变得司空见惯。于是，制衡系统会逐步遭到腐蚀，让位于突如其来的制度崩溃。（詹姆斯·罗宾逊，生于1960年，现任芝加哥大学哈里斯公共政策学院教授。《狭窄通道》初版于2019年。——译注）

查韦斯治下，委内瑞拉发生的事情就是如此。甚至在1988年当选总统之前，查韦斯就对违反政治规则、分裂国家毫无愧疚。毕竟，他在1992年就试图对委内瑞拉民选总统发动军事政变，由此而在全国声名鹊起。上台后，他采取行动，废弃了他所称的该国“垂死的宪法”，削弱了最高法院和国民大会的权威，取消了总统任期限制，并最终启动了一个宪法改革进程，扩张自身权力。到本世纪初，他和他的盟友斩获了绕过制度、解雇法官和官僚的权力。这些权力为后来查韦斯日渐独裁的统治以及他精心挑选的继任者尼科尔·马杜罗更具灾难性的政权铺平了道路，马杜罗现在把持着委内瑞拉残存的制度和经济。

俄罗斯和土耳其经历了渐行渐近、随后突如其来的类似制度崩溃。总统普京和埃尔多安对民主规则和制度的攻击始于妖魔化反对派。随后，通过威胁、清洗和任命亲信，他们剪除了司法和官僚系统的羽翼，这使得他们日后可以更彻底地攫取权力。普京和埃尔多安在他们的就任之初逃脱了的惩罚，与他们眼下可以逃脱的惩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眼下，美国正在苦苦思量特朗普在其就任之初采行的同样一部威权主义剧本的后几章。特朗普对有关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的担忧不屑一顾，拒绝公布他的纳税申报单，公开奉行服务于其家族经济利益的政策，诽谤西班牙裔和穆斯林美国人，宣扬阴谋论，没完没了地向媒体撒谎，这样，他实际上已经违反所有民主治理的准则。这些行动不只削弱了原本应该约束总统的一些制度，而且进一步分化了美国选民，形成了一批出于对民主党人将掌权的担忧而无条件支持特朗普的选民群体。在摧毁了许多美国人对本国民主制度的信任之后，特朗普开始着手摧毁这些制度本身，一次一个监督机制。

**尽管在历经三年半的逐步败坏后，**美国眼下正接近突如其来的制度崩溃阶段，但特朗普并未摆脱所有约束。**依然有联邦法官乐意阻止他实施不合法的行政命令，也至少有一些官僚乐意对抗他令人厌恶的行径。**武装力量也能约束他，在他威胁要部署美国军队和国民警卫队制止抗议者之后，来自前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James Mattis）的有力斥责证明了这一点。

但假如美国人不得不指望军方拯救总统的履职，那可能成为悲伤的一天。而且当下的趋势是，对总统权力的制衡越来越少，而非越来越多。假如最终残存的约束力量退却，美国将迅速坠向独裁。

路线纠偏

这一制度衰败的过程并非不可避免。历史上充满了一些国家重建它们的制度的例证，正如历史上充满了一些国家摧毁它们制度的例证。

历经多年残暴且往往是盗贼统治的军人专权后，阿根廷、巴西、智利和乌拉圭都过渡到民主。但对实施如此转向的国家而言，制度重建的过程往往漫长、痛苦而且不确定。在阿根廷，数十年庇隆主义统治的伤疤依旧历历在目，而且在总统费尔南德兹（Alberto Fernández）及其副总统基什内尔（Cristina Fernández de Kirchner）领导下，该国可能正处于更大规模民主退步的风口浪尖。即使是巴西和智利等经历了相对成功民主过渡的国家，也在疲于应付残余的社会冲突，这些冲突在巴西助力民粹主义的威权总统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上台执政，在智利则于去年引爆大规模抗议。

美国有一段在那些走向衰微的制度完全失败之前夯实它们的历史。进步时代实施的那些意义重大的政治改革引入了参议员的直接选举，限制了大公司的经济和政治权力。后来的改革摧毁了直到1940年代还控制着美国许多城市的政治机器，由此展开了与腐败的较量。1950和1960年代，美国启动的痛苦但大体和平的进程，扭转了对非洲裔美国人长达两个世纪的政治和经济歧视，这一进程今天依旧时断时续。所有这些努力都有助于强化规则，随后确立人们对民主机构的信任，从而有助于治愈政治体。

**假如特朗普在11月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失利，今天就可能出现另一次路线修正。**拉丁美洲国家在发生政治危机时没有能够拯救它们的投票箱。美国有。但即使民主党候选人乔·拜登赢得了即将到来的大选，而且即使特朗普不战而退，拜登的新一届新政分支也将面对无力修复的损害，除非它能直面最初助力特朗普入主白宫的那些深层次结构性问题。

美国的制度很容易受到特朗普的攻击，因为一段时间以来，公众对制度的信任一直在悄然消退。二战后的三十多年里，经济增长不仅迅速，且其成果得到了广泛分享，至少在白人中是这样，这使得大多数美国人，甚至那些没有大学学位的人，都能够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但美国的经济体制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变得不那么包容，政治变得更加受制于金钱利益，而不是更广泛地传播那些成果，并将非洲裔美国人融入到美国梦之中。普遍的种族主义持续存在，经济不平等加剧，给不同的美国人群体带来了截然不同的结果。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及随后对银行的救助，只是加速了不平等的趋势，加深了人们对国会、司法部门、联邦储备委员会和监管机构的不信任。

为重获那种信任，下届行政分支必须直面普遍的种族主义和经济不平等。大多数美国人——甚至那些没有大学学位的人——必须再次获得称心如意的工作。纠正这些错误极其有助于恢复人们对美国民主制度的信心。但下届行政分支还必须加倍努力，致力于改进科层机构的专业知识、能力和自主权。如果制度服务于总统或其他政客的利益而不是人民的利益，那么它们就不值得公众信任。

美国人理当拥有更美好的生活。人们希望他们能够利用投票箱，必要时利用街道，确保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作者是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系教授，与詹姆斯·罗宾逊合著有畅销著作《国家为什么会失败》。本文原题“America’s Democratic Unraveling”，由《外交事务》网站发布于6月15日。听桥，勉力译出，有多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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