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八个孩子的女人,人们说她疯了:丰县事件和一场对拐卖妇女的舆论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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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疯妈妈们只有被打时才是疯的,只有生女儿的时候是疯的,只有不听话的时候是疯的,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不怕她,要捡回家?”

端传媒记者 卓琳 来福 发自新加坡 2022-02-01

徐州农村一名八孩的母亲脖子上拴着铁链(左)与孩子的父亲董某民(右)。 网上图片

徐州农村一名八孩的母亲脖子上拴着铁链(左)与孩子的父亲董某民(右)。 网上图片

1月28日,一条关于中国农村八孩母亲的短视频在微博上引起网友热议。视频中的女子穿着单薄,手中拽紧一把筷子,脖子上拴着铁链,被锁在一间老破土房里,脏乱的炕子上还有一碗冷掉的饭和馒头。该视频由抖音用户(@徐州一修哥)拍摄于江苏省徐州丰县欢口镇董集村的一家低保户(家庭人均年收入低于当地低保标准,可享受国家最低生活保障补助),于1月27日晚11点多发布。 当天的气温接近零度,该博主上前向女子询问“冷吗”,并称“我给你拿个衣服穿上吧”,女子点点头。随后,他从堆满阁楼的旧衣物中挑了一件粉色童装棉袄,为女子穿上。据悉,这些衣物是由志愿者等爱心人士捐助。 28日凌晨,有豆瓣网友发布帖子称,在抖音上看到一位八个孩子的妈妈被男人“像狗一样拴着”,并提及了该抖音视频评论区中的传言:“他们村的人说孩子妈妈来的时候有学历,会说英语”,“孩子爸爸把她打傻了”,“不听话还拔她的牙齿”。

早上10点,认证为“知名娱乐博主”的微博帐号@铁酱酱酱酱 曝光了此事,并附带了豆瓣贴文和抖音视频的截图,迅速引发了社会舆论。此后,“会说英语”、“被拔掉牙齿”成为了这场舆论漩涡中伴随该女子的标签。

当天18时47分,在舆论发酵了一下午后,中共丰县县委宣传部在微信公众号“丰县发布”上通报情况说明称,该女子名为杨某侠,于1998年8月与丰县欢口镇董志民领证结婚,不存在拐卖行为。同时指出,杨某侠患有精神疾病,常无故殴打孩子和老人。然而目前,杨某侠的年龄仍是未知。

在官方第一次通报之后,@铁酱酱酱酱 发布的微博被平台标注了提醒,“官方通报生育八孩女子情况:不存在拐卖行为,已对其进行救治”。官方第二次通报后,这一平台提醒后又改为“当地已就此事件发布最新通报”。

实际上,在微博网友热议之前,这个家庭已经因低保户的身份得到了不少志愿者、自媒体博主的关注。不过,其关注点均聚焦在赞扬董志民养育八个孩子的艰辛和父爱等正能量宣传。

据网友保存的视频片段显示,今年1月5日,“徐州一修哥”就已拍摄过这户家庭。在当天的视频中,他正向蹲在地上吃饭的男人询问姓名:“董什么?”“董X民。”

目前,“徐州一修哥”开通了新抖音账号“一修哥(正能量)”,其拥有3万粉丝的原账号已被平台封禁。此外,“徐州一修哥”也拥有西瓜视频账号(抖音和西瓜视频均为字节跳动旗下业务,西瓜视频于2021年11月并入抖音)。除了抖音,也有自媒体博主在快手上发布相关视频。

据“苏北农情”于去年12月8日发布的报道,2021年12月5日,丰县红十字会、城管局、老干部所的志愿者曾为董志民家举办了捐助活动,共筹得3500元及数件衣物。此外,也有不少博主自发前往董志民家捐赠食材和生活用品,并拍摄“正能量”视频。虽然评论区中存在质疑的声音,但并没有掀起太大水花。

由于前往董志民家中的自媒体和爱心人士较多,这些短视频的内容呈现出同质化趋势,大多集中于展现物资帮扶现场、介绍每个孩子的姓名年龄、董志民分享育儿心态和期待,以及向爱心人士的感谢等。此外,董志民的80岁母亲也曾出现过在视频中,但八个孩子的母亲一直没有出现过,有网民在视频评论区提出疑问,“咋没见过孩子妈妈呢”。

这些视频显示,最大的孩子23岁,名为香港,在外打工。老二“航天”与之相差较大,只有10岁,其他孩子分别取名为金山、银凤(女孩)、银山、银行、国库、国际。

2021年12月31日,有自媒体博主发布了拜访董志民家的视频。当董志民被询问,要是再有小孩是否还要生下来、最多能要多少个小孩时,他表示,要生下来,“有几个要几个。”

今年1月5日,该博主再次发布了在董志民家拍摄的视频,并在文案中称:“大家一直关注的八个孩子妈妈来了。”视频中,杨某侠身穿深黄色棉袄出现在院子里,身边还有董志民和几个孩子。当镜头对准杨某侠正面后,该博主评价:“你看看妈妈多俊,你看妈妈长得多漂亮。”随后,杨某侠在镜头前说了几句明显带有方言口音的话。

在该事件引起群情激愤后,有微博网友在1月29日搬运了这个视频,并指出视频中的杨某侠说的可能是“远,远,咋可能走,不可能走”,“这个世界不要俺了”。这条微博得到了7.6万的转发,有网友从杨某侠的口音判断她应该是来自北方。

此前,董志民还接受过来家中拜访的自媒体博主访谈,当被问及孩子的长相随谁时,董志民表示:“管他随谁去,哎,他只要喊我爸都管。”而后提及养育八个小孩,董志民又称:“还是要人,要那么多钱干啥,钱是人挣的,有人才有一切,才有钱。”

“现在生活困难的,也不代表以后……小孩长大了就好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小孩大了就行啦。我相信,小孩总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董志民说。

1月29日晚8点多,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芈月传》作者蒋胜男发布消息称,“女子已入精神病院治疗”,“8个孩子由政府分别安置”,“当事人的处理或是否涉嫌违法犯罪,当地相关部门会调查处置”,且后续正在调查。

1月30日23时46分,丰县联合调查组发布调查通报表示,1998年6月,在江苏省徐州欢口镇和山东省鱼台县交界处流浪乞讨的杨某侠被董志民的父亲收留,此后与董志民登记结婚,且“杨某侠”系董志民所取的姓名。当天,杨某侠被市县两级专家确诊为精神分裂症,并在医院接受治疗。此外,该通报还提及了董志民家庭自2014年5月至今收到的政府和民间资助。

针对董志民用铁链囚禁杨某侠一事,通报表示,杨某侠从去年6月以来病情发重,为防止犯病时伤人,董志民“暂时使用锁链约束其行为,精神状态稳定后便将锁链拿下”,由于该行为涉嫌违法,公安机关已对董志民开展调查。

而对于董志民是否涉嫌拐卖一事,通报称调查中未发现有拐卖行为,并表示公安机关在2020年11月已经将杨某侠DNA录入“全国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信息系统”和“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比对,未比中亲缘信息。

集体应激:没被拐卖只是一种“运气”

关于“杨某侠”(实际上是其“丈夫”董志民起的名字,并非本名)是谁的线索在不同社交平台出现,被大量转发,部分又遭遇删帖。

1月28日,有不同网民指认当事女性是在15岁时被买去的,遭遇过殴打,并被董志民和他的家人性侵。这些线索来自匿名的聊天记录,难以求证。有网民将当事人的照片和寻亲网站“宝贝回家”上名为“李莹”的失踪儿童对比,认为“眉目有点像”,这条微博被转发了超过24万次。网民在短视频中逐帧寻找人物特征,和李莹的照片进行对比。李莹已去世的武警父亲思女成疾的故事和杨某侠的故事被拼接在一起,触发了更多的悲伤和愤怒情绪。

大量旧闻被重新翻出,以说明拐卖女性作为生育机器并非孤例。比如2006年《内蒙古晨报》报道的曹小青的故事,四川女大学生曹小青被拐卖到内蒙古,被迫结婚生子。家人两年后找到后,并没有接回曹小青。报道写道:“之后十几年,曹小青又被卖掉过好几次,被虐待、被做父子三人的共妻、身怀六甲的时候仍然被殴打。”

一本1989年出版的书籍《古老的罪恶(全国妇女大拐卖纪实)》也在微博传阅,其中提到“1986年以来”,被拐卖到江苏徐州6个县的妇女共有4.8万人,该书提到很多基层干部、政府公务员、警察都是拐卖产业链的同谋者和买家。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公众号RUC新闻坊发表了《被拐的她们:1252段被标价的人生 |数说》的数据新闻报道,其中的暴力细节怵目惊心,买卖妇女的标价中小于1万元的出现频率最高。此外,大量“捡到精神病老婆”的新闻报道,也印证了拐卖现象的普遍。

普通人的被拐卖经验口述也散落在社交媒体的各个角落。有关自己的妈妈被拐卖自己认识的女性被拐卖、自己差点被拐卖的故事,发生在车站、马路上、学校门口等地点,不分白天还是黑夜,构成幅员辽阔的中国拐卖地图。

尽管1月28日丰县第一次通报后,官媒《光明日报》在微博用蓝底白字(常为警方所用的制式)的图片报道了这一结果,“不存在拐卖行为”几个大字醒目地居中。“蓝底白字”的官方通报在许多争议事件中都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但这一次却引起更多的质疑声音。

“幸运”和“运气”成为许多女性表达愤怒、恐惧的词汇。“我经常会害怕自己哪天走在路上被停在路边的面包车一把拽进去,从此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年轻可用的子宫。看新闻就知道不是杞人忧天,只是我幸运到现在而已,我又能幸运多久呢?”一个微博网民写道。“越来越觉得我活得侥幸,我是妈妈坚强保我、没有被流产的女孩;我是十几岁独自上下学却没有被掳走的女孩;我是可以有机会读书、不必拿人生换彩礼的女孩。”另一个微博网民写出了女孩希望度过“普通”的一生可能经历的变故,被转发了近两万次,引发普遍共情和集体应激。也有网民指出,这种广泛的共情得益于丰县当事女性“面容姣好、会讲英语”的中产阶级属性。

舆论情绪最凄厉的时刻,是巫山童养媳事件当事人马泮艳1月29日、1月30日写的自己母亲分别被多次拐卖的经历,其中母亲作为精神病人不断被毒打、强奸、贩卖的遭遇字字泣血。马泮艳在文末发出有力质问:“还是疯妈妈们只有被打时才是疯的,只有生女儿的时候是疯的,只有不听话的时候是疯的,只有做得比牛少,吃得比鸡多的时候是疯的,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不怕她,要捡回家?妈妈是精神病杀人犯,放回村里,大家都不怕死吗?不就是因为都知道疯妈妈是怎么疯的,疯起来是怎么样,所以敢捡去生吗?”

两条微博合共被转发了17万次,一位网民点出,贩卖和强奸马泮艳的人迄今未受法律惩戒。

“粉红女权”的动摇:消灭了贫困,为何消灭不了妇女压迫?

集体情绪中的一部分转变为对执法、司法系统和基层政府不仅无能、而且是包庇网络中一环的质疑。《人民日报》2015年报道湖南邵阳“无妈乡”的新闻,报道着重描写100多名孩子因妈妈逃婚或改嫁而“失母”的悲剧,并呼吁这些被拐卖的妈妈回来照顾家庭。网民愤而指责官方媒体完全无视被拐卖妇女利益的价值观取向,《人民日报》随后悄悄删掉了该条报道的帖文。

这种正能量叙事有其传统,改编自被拐卖后做了乡村教师的郜艳敏事迹的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也在本轮讨论中被提及,和丰县宣传部第一次回应事件时提到的“对其家庭开展进一步救助,确保过上温暖的春节”形成互文,完全错置的处理方式(拐卖女性的人不受惩罚反而得到援助,女性因认命而得到名誉上的嘉奖)引起新一轮愤怒。

微博网民@既生瑜何弃疗 的质疑指向了后疫情时代的选择性治理:“这两年很多人让渡了隐私权和人身自由,牺牲物质的报偿,牺牲与亲朋的团聚,披露海量私人信息,让行政力量触及生活的边角,就是为了想象中更健康更安全的未来。可事实上人们会急忙揭发回村不报告的老乡,却默许甚至包庇邻里长年苛待女性的恶行,在此处草木皆兵,在彼处不闻不问,何以割裂至此。但凡那位女士是密接就会马上被安置到有饭有暖的隔离点吧,但凡是 ‘恶意返乡’就会被接走盘问家住何处吧,为什么管不到,为什么。”

还有网民提到计生办曾经深入宗族社会深处抓超生户,民警捣毁贩毒村庄、镇压上访民众的雷利风行,以此质疑官方的不作为,以及对抗流传已久并似乎已被“证伪”的一种叙事——农村社会的势力盘根错节,由中央出发的行政力量在地方会失效。

刑法学教授罗翔从量刑的角度出发,讲“被拐卖的妇女价值不如两只鹦鹉”的视频也广为流传。司法救助渠道显然不起作用产生的无力感,甚至让一向认同中国共产党的“粉红女权主义者”也产生了动摇。“我不相信,我们的国家如果拿出消灭贫困和疫情防控的决心和力量无法消灭那些再表面不过的妇女压迫。没有做到,只能说明没有做。”一位微博网民说,“我感到失望是因为我爱国爱党,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相信我们的道路是正确的。”一批从理想层面理解中国共产党的女性网民遭遇了挫折——一个网民说,“但凡是个真的共产党员哪个不是男女平等支持者”,于是她不理解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

无力和失望进一步引发舆论对激进女权主义的自救方案的认同,一则妻子反杀丈夫雇来刺杀她的杀手的国外新闻被大量转发并称为“阳间新闻”。女性积极锻炼身体以在关键时刻能以暴制暴,作为一种女性集体行动方案被不同的意见领袖提出,并得到许多响应。

难以反转中的舆论“反转”

事件的舆论反应以1月28日为分界点,此前只在短视频平台作为猎奇正能量故事被营销,而1月28日事件在豆瓣、微博引发关注后,舆论上几乎是一边倒地同情当事女性、谴责董志民和不作为的政府。即便是一向擅长为当局说话的胡锡进,以及以在舆论场“带风向”维护当局的民粹意见领袖,也几乎都站在了当事女性的一边。

曾为南京市公安局江宁分局民警的建制派微博大号@江宁婆婆 ,也只能从舆情处理的角度为丰县政府说好话:“当地做没做工作,我相信是肯定做了,而且工作量应该不小,但你落到纸面上,就剩下图里这180个字。”

在女权主义被官方视为境外反华势力的背景中,这种一边倒的情况是罕见的,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讲述拐卖妇女的电影《盲山》的主演黄璐打破了这个局面。1月30日,黄璐在微博否认拍摄《盲山》期间,有村民曾要买她的说法,以及否认电影中的当地演员是被拐卖妇女的传言。但又有网民从过往的新闻报道中发现电影的导演李杨、以及黄璐本人曾经确认过这些传言。由此有了关于电影《盲山》的网络罗生门。

原本无处着力的民粹意见领袖@地瓜熊老六、@亿利达雷之怒 等人开始发力,将已经逐步深入的讨论和积攒了几天的集体愤怒情绪,转变为“造谣了吗”的文字捉虫游戏,并以此反击女权主义意见领袖。

丰县事件由一瞥而过的短视频中的几秒镜头开始,发展为对拐卖妇女的集体共情和对男权社会的整体清算。事件引发的集体情绪由旧年跨入新年,又被网络空间治理的多重手段尝试消灭。

微博网民@管鑫Sam 邀请人们重读鲁迅的小说《祝福》:“鲁迅先生写下祥林嫂历尽买卖胁迫、反抗失败之后絮絮叨叨的样子,是深刻的同情。而后世对这个人物的讥讽挖苦,却也是对这个人物命运最 ‘完美’的补充和注脚。” @管鑫Sam 提到了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曾用“祥林嫂”来讽刺外国政客,第二天又删去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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