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女性，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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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快把这个公号变成自言自语的自留地了。哎。

▍一

李靓蕾小姐确实很不简单，也很不容易。我一向是无用书生的做派，自视甚高，很少关注八卦新闻，但这些天对李王的纷争却做了几近全面的了解。无他，是因为这次的公共事件相信（对个人）有重要的教育意义。

我时常做回顾，时常在大脑里重现过去的人和事，会再次、多次咀嚼交往中的细节：当时的环境、背景，对方的言谈举止，自己当初的心理活动、理解和回应等等。看看如今对她对自己对事情是不是有了更好的理解和体会。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常常发现了当初的自己因为无知、自大、自私以致眼瞎所看不到的对方的优点和难处，往往对人与人的交往、对自我和对方的品性能有更为成熟和客观一些的把握。所以我常发现，以前的自己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好，并不真的理解对方的优秀（说对方美丽、温柔想想是挺肤浅无知的），以及对方相比之下要远为真诚、包容、有力量的爱，这样时常反省心底便时常涌现出羞愧和自责的情感来。一来，更真切地感恩过去交往所编织进生命里的润泽与成长，明白面对过往默默感恩和祝福的重要；一来，物是人非之后才渐渐加深的这些理解与认知，是要自己投入到现在的生活之中，去努力配得上和不辜负眼前人，去让进行中的生活好起来、自主起来。

如果以后足够幸运，也能拥有一位女性做我们的女儿。我想，最重要的一件事莫过于陪伴她健康有爱得长大，鼓励和支持她接受优质的高等教育，让她也有能力想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决定过怎样的生活，有能力保护好自己，有能力有条理地、进退有据地、不卑不亢地爱自己、朋友和新旧家人。

▍二

第二位迅速且强势打入信息流的女性是薇娅。名字“如雷贯耳”，总在不同的报道里看到、听到。放在平日，与某些报道放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会嗤之以鼻，又因为自己的生活与现实世界的节奏不一致，至今一次也没有进过直播间感受过抢货的刺激和福利。但起床之后刷到新闻还是愣住了，觉得事件重大，首先是但早已经不只是黄薇女士个人的权责分配问题。这样的事，以这种级别做信息发布已经不是第一次或第二次了。

我能想象和理解在一个有着仇富和共均历史基因的社会里，公众对这类新闻可能会有的直觉反应。但我们公众对此应当被给予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应用朴素道德情感的机会，因为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一下子看到、听到的那么直接和简单。

我们在大学里讲授和讨论法律时经常会提到法律的“行为指引功能”，这个功能的意思大概是说，法律应当能够成为每个人选择、规划、决定自己生活时的参考标准。为什么要加“能够”这个限定呢？这是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法律都当然具备这样的功能。想想看，如果有些法律朝令夕改，动不动就发生变动，这边个人规划刚制定完，或刚执行到一半，那边法律就有了新的想法和表达，多半个人的规划就失败了，就要蒙受损失并需要进行相应的调整。同样的，如果法律倒是很稳定，但它经常不管用，常常要让位给不能预知的政策、要求和指示，我们好像也很难依照法律来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们也不会真的把法律当回事。再有，倘若法律很稳定，也确实管用，但法律的规定过于空泛、繁冗或者模糊，导致执法者可以比较强势地单方面决定法律的内容，不需要我多说，你们也能明白，这样的法律也会比较难发挥它应有的指引功能。因为事实上，我们最需要参考的是长官的偏好、意志和想法，但大多数民众怎么能确切又及时地得知长官们的胸中谋略呢？那，不能发挥行为指引功能的法律应该怎么办？不需要多么高深和复杂的知识，这个时候公众凭借朴素的道德感大概就会说，这样的法律不太好，我们需要好的、正常的法律和配套。

如果大家到我们法学院来接受法学教育，大概还有机会明白，上面讲到的“法律指引功能”其实只说了一半，这一功能还有重要的“预设”和“指向”等着大家去理解和把握。当法律旨在成为我们规划自己的生活、安排我们的人生时的参考标准时，法律对我们做了一个最基本的预设和想象，那就是：我们普通人是能够有理解力和判断力的主体，我们能够具备理性规划的能力，我们是可以进行利弊分析并且可以因为更重要的理由对利弊分析说不的人，现代法律的存续建立在这一基本预设之上。除了这个重要的预设，重要的指向又是什么呢？当法律以其自身的内容提供了普通民众行动指引的依据/标准时，与基本预设相一致，法律的指向是在说，依靠法律所提供的框架和可能，我们普通民众得以有资格、有权利去做个人选择之后决定进行的各类创设、修正和联结。换句话说，法律的指引功能是一个向普通人赋权与扩权的过程，以推动个体之间的自主联结，实现社会的规模化与进步。

哪怕只是把握住法律的指引功能这一点，我们再去回顾薇娅事件。我们的疑问是：1. 直播带货是一种近年来才出现的新的经济交往方式，主播带货既直接涉及到商品制造商，又直接涉及到各类直播平台，还直接涉及到广大消费者，在此之中还会次生出各类二级三级机构参与其间，可见主播的带货是一种综合打通多个环节的快捷商品交易模式，大概率主播的个人行动需要对应规模或大或小的团队协作。对这种综合交易模式，法律上是怎么分类和评价的？在这其中，以主播这个核心纽带呈现的收益，先有的法律规定有没有提供/存在不同的选择以及解释的选项和空间？如果有这个空间，当事人进行的合理选择接不接受？核定到个人头上的真实收益又是怎么确定下来的？先前的实践有没有使得当事人形成相对稳定的行动预期与评价预期？有的话，可以打破这个稳定预期吗？可以的话，适当的打破方式是什么？税务机关近五年来的稳定操作模式和政策又是什么？如果是新事务，有没有尊重相对人的赋权，给予她合理化区分、组织和调整的机会？税务机关对相关法律的理解和解释是什么？为什么就是对的？纵向上与横向上是不是一致的？执行的究竟是法律还是长官政策？可不可以被挑战？2. 为什么在当事人接受行政处罚的同时，几个平台可以直接剥夺她的营业资格？清空属于她和她的团队的营业资源？哪一项法律支持这种暗箱做法？是不是只要平台预判政府默认或者揣摩政府意志如斯，平台就能大于法律？无论它们最终借助怎样的理由和名义（譬如说，这是法律灰色地带、滞后地带，譬如说这是平台内部的管理政策），这些理由和名义都不当然成立，都需要被初步推定为不成立，都需要接受法律的严格审视。

我们很多普通人不理解为什么薇娅的事与我们有关系。薇娅被罚的钱，我这个二线城市的普通教师工作几万年也赚不到这个数字，你们很多人比我们高校普通教师要好一点，但大概也就少用一两万年左右的时间。我们仍然有非常重要的理由去重新理解和审视发生在薇娅女士身上的这件事，因为以个税的方式笼罩在她头上的税务结构也直接笼罩在我们头上，这个课税的结构、逻辑和手法是一样的。当她被需要被喜欢的时候，她是座上宾，斩获很多你们难以想象和企及的名誉，当她不被喜欢或被另一种需要的时候，她的结果我们现在有看到。在资源配置上与我们有如此悬殊距离的她尚且如此，那轮到我们面对税务机构和各大平台的时候呢？你做微商做兼职做代购做散工等等积累起来的收入，真的以为能一直避开这个结构？交税是义务也是权利，是由我们联结起的公共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但这件事显然需要更透明、公正、可归责和可救济的结构。

▍三

第三位女士是李田田老师。

因为被微博上的某位人士举报她有同情上海被开除的宋老师的言论，引发“舆情”，李田田老师被湖南省湘西州永顺县教育局和公安局强制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据流传出来的她本人的微信留言显示，她工作不保；有可能被强制打针喂药；她怀有身孕；她有自杀轻生倾向。

这里便要说到举报老师这件事。

我们这里不面向专门做举报生意、借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营生赚钱的那部分人，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当中最劣质、最腐蚀、最堕落的渣渣。哪个国家都有这样的人，很不幸，他们误以为现在是我们国家做爱国生意的风口，所以他们极其猖狂、兴奋、活跃，给人误以为全世界就美国和我们国家这种渣渣最多的印象和错觉。

面对学生，我想说，对自己的老师做政治性举报在性质上是极其恶劣的一件事：那将是整个人生当中难以洗刷的污点，是年轻气盛、认知不全、灵魂扭曲的映照，是社会之中摸爬滚打之后、四处无人之时侵噬、逼迫你扭曲回忆的毒瘤，是生命终结之前突然袭来、消解存在之意义的最后一击，是朴实无华的父老乡亲对你的唾弃，拒绝承受这样的道德追索，也将是昧着良心才能过完的一生；对自己的老师做政治性举报在结果上也是极不得当的一件事：你也许因此会收获一些“奖励”，但对应的是包括表扬和肯定你的人在内的大多数人对你的猜忌和保留，你不大可能真的有专业上的成长和进步，因为你仰赖进行专业锻造的老师已经认为最安全的做法是对所有学生概括地做虚与委蛇，你也因此撕毁和瓦解了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伦理契约，你背叛和伤害了与你有伦理联结、互负伦理义务的一群“亲人”，你将因此被认为欺师灭祖，在精神上被永久逐出师门。

面对学校，我想说，现如今的高校在面对以政治任务呈现的舆情之时，基本上无独立性可言，许多处长、校长都是教授，聪明能干、年富力强，都不太难理解以上的道理，但碍于身份和责任，不便言说。但没有公开说出来的师道尊严，终究得有同为教师的人去述说和坚持，我等没有一官半职的普通教师，在还能敲打键盘的时候，自当勉力为之。只是期望并建议高校的各位长官们，看看王力宏的案子，学一学李靓蕾小姐，在上者与这个社会的大多数民众一样，都是可以沟通、言说乃至教育的，无论空间大小，这个空间是一直存在的。当一个舆情落到你们的脚下，能不能不要慌不择路一刀切，能不能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地把事件稳住、调查清楚，把事理讲述充分？能不能不要一遇事就牺牲当事教师，以求案结事了？能不能不要一遇到学生举报的舆情就如如今宝岛的国民党一样，必然节节败退？再有难处，枪口抬高还是主动射击的典故我们都还懂的吧，还是守住一点读书人的骨气吧。

面对我们主要政府官员，我想说，我们中国历来强盛而伟大的时代都以处理好了与高校知识分子的关系为主要的特征和标志，在党所总结和公布的若干次历史决议当中，对此也都有不错的认识与总结。在人类有历史记录的所有世代，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更不用说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一个年份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有一次彻底、全面地实现过否定和瓦解读书人的独立性与尊严。即使是中央批评为历史错误的十年文革，学生对老师的举报与迫害到了一个历史性的强度，党内党外都依然有知识分子在秉持公义为国家为社会出谋划策，用自己的专业认知讲述与众人不同的认知观点，去保护这个国家的创新力，去维护这个社会的体面，去保存这个国家的文明与竞争力，去爱和培育这个国家年轻的下一代们。在国际法庭上为国家据理力争的是他们，在联合国在世贸组织在世界一流学府为中国奔走呼告的是他们，在国内推动各项改革设计各项具体方案论证落实各项技术政策的是他们，实现世界范围内最大规模的脱盲，培养世界数量第一的本硕博学生群体的还是他们。风气极容易向下复制，你们有责任让风气向上提升。

最后，我们要问湖南永顺县教育局，你把我们李老师怎么样了？

你想把我们老师怎么样？

请你放人！！

秦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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