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雪的第二乡丨第十七章 到访中药店
桑宜并没有实现在国内呆上一个月的构想。到家第三天,她把肯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之后的两周,家里竟然恢复了桑宜小时候的那种和睦宁谧。共同的苦楚像胶水,将裂痕重重的家暂时粘合在一起。然而第三周开始,母亲对父亲惯常的数落如止水重波,变本加厉。几天后, …
三天之后,正在办公室打文件的桑宜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信的收件人处填得很详细,寄件人处却只有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X。”
桑宜心跳加快,急忙拆开信封。
先掉出来的是一张支票,但数额却不是桑宜所给的。桑宜给的是整数,支票上的小数点后还有两位。
桑宜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开窍。她拿出计算机按了几下,果然,多出来的是三日的利息,而采用的利率,是当下通行的学生贷款利率。
除了支票,信封里还有一份折起的短笺。短笺上是一张手绘的表格,横向是周一到周日,竖向则是每日时间,中间三分之一的格子打上了对角线。
表格下是一段话:
“没有用对角线划掉的格子就是我外公有空的时间,这是答应了要提供给你的信息。另外,如果你决定要来,请提前通知我。理想的状态是,我希望你挑一个下午就诊的时间,这也就是说,我希望你早上就到旧金山,把除了看病的时间都腾给我。届时我会来见你,有几样谢礼要给你。
—Alex T.Y. X”
桑宜捏着那封短笺,她好像知道赴约意味着什么,又好像不完全知道。她的手机就摆在桌角。
向寅是在一个周四收到桑宜的短信的,那时候圣诞节已经过去三天。唐人街还是很喜庆,ViVi老板还没有回来。
向寅给桑宜回短信,让她记得穿运动衣和运动鞋。他还说让桑宜不要开车,最好做 Bart 来,他会带桑宜去个地方,开两辆车不方便。至于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哪里来的车,一概没有解释。
周日早晨十点。旧金山金门公园。
在经历了一整夜的雨水后,公园里的土壤呈现出深沉的棕红色,雨水将高大松木上的尘泥冲刷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气根盘错恣意,像是急不可待要呼吸雨后的空气。
桑宜大口呼吸着,泥土的甜腥、松叶的辛辣和木兰花的清香全都揉在一起。她停下脚步,双手支着膝盖上方。
“Hey,你还好吗?”前面的向寅回过头。
桑宜摆摆手。
“你看你跟 Foo 一样,呼吸都那么用力。”向寅的手腕上绕着一根皮绳,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只浑身雪白的萨摩耶犬的颈部。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扯着皮绳,以至于向前冲的狗不得不掉过头来。
这只叫 Foo 的萨摩耶长着一只圆滚滚的鼻子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它咧着嘴,粉红的舌头吐着,急促地喘着气。
喘了一会儿,狗冲着桑宜眨眨眼睛,上眼皮的褶皱一开一合。
“诶他是双眼皮儿诶,”桑宜直起身子,指着差不多有她腰那么高的大型犬,兴奋地嚷着。
向寅蹲下身子,在萨摩耶两只耳朵之间的白色绒毛上揉了揉,说,“小伙子,美女律师夸你长得帅。你开不开心?”
萨摩耶昂起脖颈,嗷呜一声。
桑宜被逗得咯咯笑。笑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你别这么叫,不是什么美女律师。”
“这么不自信?”向寅马上回道。“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指望别人相信你?”
桑宜恍惚了一下,说“有道理。”
“我试试带它跑一会儿?”歇了一会后,桑宜提议。雪绒球精力充沛,已经耐不住性子,上蹿下跳的。
“你?”向寅笑。
“我什么?”
“没什么。”向寅一边说着,一遍拽着狗绕到桑宜背后。“可以么?”他突然问。
“什么可以?”
“碰你的手。”向寅若无其事地说,“把绳子交到你手里的过程中,会碰到你的手。可以么?”
桑宜学他的样子耸耸肩。
向寅抓住她的右手 ,将皮绳交到她手里。他自己则立在她身后,伸展开的右臂框着她的。
“抓紧了。”向寅说。
就在大脑释放信号操控右手肌肉握住绳子的瞬间,一股劲力将桑宜猛地一带,她整个人跟着向前冲,直往地上跪。
但一股相反的力托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又帮她握住了绳子。
“咦,不是说让你抓紧的么?”向寅用故作惊奇的语气说。他手上的绳子前后上下震动,萨摩耶嗷嗷叫唤着,伸长脖子要向前奔。
尽管开局不利,桑宜在之后的发挥中逐渐企稳。先天的力量和平日锻炼的缺乏一时半会儿补不起来,但那只狗似乎很和桑宜很合得来,没再为难她。
两人沿着金门公园跑完了一整圈。向寅说,“差不多十二点了,我们走吧。”
“我发现你没有带表,时间概念真的很好啊。”
向寅不置可否笑笑。
一早向寅在离唐人街最近的 Bart 站接到桑宜,对她解释了 Vivi 老板那家半盈利半公益的宠物日托店。来金门公园的路上,向寅还告诉她,他一方面帮 Vivi 老板遛客人的狗赚外快,另一方面也是连接日托店与旧金山“猫猫狗狗”救助中心的志愿者。桑宜想起来,口供那会儿向寅说了自己是是旧金山动物保护协会的,还考了很多证。桑宜还夸了他一句,说他“会得真多。”
这会儿桑宜好奇心起,问向寅,“生物化学专业,看很多外科书,虽然对中药不感兴趣,但能遛狗带猫,时间观念准,出行小灵通,读的书似乎也不少,你还会什么啊?”她差点没说出口,“还能做侦探挖原告隐私。”
“都告诉你了不就没意思了。”向寅说。但紧接着他又说了句扼杀浪漫的话,“你以为很多么,其实也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两人走回停车的地方,开到日本城将狗送还给主人家,之后又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餐。向寅把桑宜送到药店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他说,“结束了给我发短信。”桑宜刚想问他所说的要带她去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金门公园了,向寅却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桑宜一步迈进药店,再回头发现向寅已近走开了。
会诊进行得很顺利。在中药店门口接到桑宜,向寅先是礼貌地问了一句,“下午有安排么?”
在桑宜也礼貌地回答“暂时还没有”之后,他说,“那我带你去今天第二个景点,叫’Lands End,’’大地尽头,’是一片很大的海滩,上面有古建筑的废墟,沉船碎片,还有石头迷宫。”
“我以前应该去过。”
“那你知道那海滩也连着山路么?山不高,但爬上去可以看到红色的金门大桥。”
“对。”
“从那个角度看金门大桥的落日,很美,”他停了一下,“想带你去看看。”
桑宜也停了停,她忽然笑了。捋了捋头发,她问,“所以你今天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辅助疗法,配合失眠的中药理疗。”向寅淡淡地说。
桑宜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她感到自己被一层淡淡的、氤氲而苦涩的雾气包裹。这雾气一直跟随她,跟她沿着山道,步至环抱海滩的丘陵顶端。从这个位置看下去,“大地尽头”向海洋伸出一隅,浪击在礁石上,水鸟嘹亮地呼喊着,从白色的碎浪中腾空而起。
就在那个瞬间,雾气散开了。她抬眼望向远处,落日将自身的颜色染在砖红色的金门大桥上,也染在桥上穿梭的车辆上。在浪的轰鸣和水鸟的呼喊中,整个画面都动了起来,一切生机勃勃。
“我想问你个问题,”身边的向寅忽然说。
桑宜将目光从远处收回。
“就是那天你没回答的 —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戒指么?”
桑宜想了想,反问,“ 你看过迪士尼的小飞象吗,就是那个动画片?”
向寅笑,“美国长大的小孩里面,你要找个没看过迪士尼的还挺困难。”
“那,你记得里面乌鸦给了飞象一根羽毛,就是靠衔着那根羽毛,飞象起飞的时候不害怕。”
向寅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两人又立了一阵子,直到太阳的形体消失在海平面上。
“5 点 01 分,”向寅说,“今天 Lands End 日落的准确时间。”
“谢谢你陪我看落日。”
之后,两人沿着曲折的砖路下行,一路上彩霞漫天。在返回山脚停车场的那一刻,余晖失去了粲然之色。天色一下子晦暗阴郁了,寒风四起。
向寅脱下外套,递给桑宜,说,“你每次进城都穿得不大够的样子。”
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
向寅看了看桑宜的表情,“今天跑了那么多地方,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就跟你直说了吧,这车是提姆的。”
桑宜很惊讶。“你和他还能成为这么好的朋友 —”
“其实我也不想,我试过不理他……”
“那后来呢?”
“后来都没成功。他是很 nice 的人,性格也棒,他爸爸的做法跟他没关系。”
“就像,”向寅稍微凑近了些,“你们律所的做法跟你没关系。”
桑宜对着他的那一侧脸蓦地烧了起来。
那晚向寅执意开车送桑宜回去。太阳落下,金黄的月亮升起来,冰一样的云层托着它,云和月亮永远在车子的前方,像一个够不着的梦。
向寅左手握方向盘,右手随意搭在腿上。开车时候他话不多,一切都很安静。
开到了,向寅没进车库,而是将车子停在小区外的台阶边。
“你今天开心吗?”
“挺开心的,这就是你说的谢礼了?”
向寅低下头,努了努嘴,像在思索。一会儿他摇摇头,“三件做完了两件,还差一件。”
三件?
难道说遛狗和看落日是两件,那还有一件是什么?
“……什么意思?”桑宜问。
向寅舔了舔牙齿,冲桑宜笑了下,带一点少年特有的似是而非的撒娇。然后他指了指桑宜手腕,“可以么?”
耳朵发烫的桑宜有点懵,“什么可以?”
向寅没再回答。他伸过手,托起桑宜的手腕。他拇指和中指抵着那枚戒指向下褪。戒指缓缓离开桑宜的无名指,稳稳落在向寅手心。
“小飞象自己可以飞,她不需要乌鸦的羽毛,她不需要任何动物的羽毛。”他说。
(下一章:今夜扁舟子)
桑宜并没有实现在国内呆上一个月的构想。到家第三天,她把肯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之后的两周,家里竟然恢复了桑宜小时候的那种和睦宁谧。共同的苦楚像胶水,将裂痕重重的家暂时粘合在一起。然而第三周开始,母亲对父亲惯常的数落如止水重波,变本加厉。几天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