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争议的花瓶，到独立自强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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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年春天，作为官方机构的法国沙龙评审委员会，嗅到了巴黎艺术青年们的叛逆味道。

劈里啪啦一阵切剁后，落选作品超过三千。于是外界呈请皇帝路易·拿破仑：

“开了个落选作品沙龙，让大家看看落选作品是何模样，如何？”

皇帝恩准，于是“1863年落选者沙龙”轰轰烈烈地开展了。

出人意外的是，观者如堵，喧宾夺主，比正经的沙龙画展还热闹：

大概，来访者都抱着“看看那帮家伙，画了些什么淘气画儿”的心态。

结果，成全了爱德华·马奈，以及他那些后来被称为印象派的后辈们。

马奈是地道巴黎人，父亲是内务部首席司法官，母亲是瑞典皇太子的教女，身世显赫。

1856年24岁时，他在巴黎，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玩一些新派花样。

在落选者沙龙上，他展出了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为了此画，他全家总动员：兄弟古斯塔夫·马奈、小舅子费迪南·伦霍夫一起上阵当模特，这二位少爷加一位裸女，就构成了震惊法国的图景。

画的前景处，户外草地，两个全副装束的男人，一个裸女。对比之强烈令人震惊。此前看惯裸女画的评论家，到此也不免暴怒，连拿破仑三世看了都光火：

“淫乱！”

当然，如今我们知道，这幅画是印象派运动的先声。埃米尔·左拉如此赞颂：

“这画结构如此稳定……背景如此光鲜又如此坚实……这广阔的集合，氛围饱满……充满了自然与简洁……”

但在当时，这幅画过于离经叛道，被孤零零地攻击着。

连同这幅画的女模特，也一起被大家嘲讽：

那是时年十八岁的维多利亚·默朗。

默朗小马奈十二岁，巴黎一个铜匠家出身。十六岁那年，她开始当画家们的模特。1862年，她初次为马奈做模特，让马奈画了《街道歌者》。

她身材娇小，一头红发，明亮夺目，马奈开玩笑，叫她“虾”。

本来，她除了当个兼职模特，也在咖啡馆唱歌、弹吉他、拉小提琴，也教教吉他课和小提琴课。

但给马奈当过模特后，一切都改变了。

《草地上的午餐》之后，1865年，马奈的《奥林匹亚》——这幅画曾叫做《黑猫》——被沙龙选中展出，再一次让世界哗然。

全裸的默朗在白色床单上躺着，黑人侍从与黑猫在旁。这幅画脱胎于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一如《草地上的午餐》脱胎于拉斐尔的铜版画，但马奈有意将默朗画得苍白，几乎呈现病态，以别于提香的古典风范。

左拉认为，“马奈是特意用这个离奇的裸女，来和古典风格做斗争”。

长远来看，马奈成功了；但在当时，被作为斗争武器的裸模默朗，被牺牲掉了。

她被误认为是娼妓，当做是马奈的情妇，她的小提琴课和吉他课受了影响。虽然她和画家阿尔弗雷德·史蒂文斯的关系也很亲密，但世界总觉得：

“她是马奈的女人”。

到此为止，是一个普通的模特故事。

1870年代，默朗不再满足于当模特了。实际上，她也不太做模特了。

她开始学画画：致力的方向，恰是马奈所抵制的学院派风格。他们俩的关系迅速淡了，不知道是因为秉持的宗旨不同，还是其他。

1873年，她最后为马奈做了次模特，就此结束了彼此的合作前途。一年后，莫奈们举行了第一次印象派画展，印象派时代开始。

可是默朗却在古典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1876年，32岁的默朗拿出了作品，入选了沙龙。好玩的是，同一年1876年，马奈的作品落选了。

这是第一次，她不再是马奈的模特，而是与他并驾齐驱的画家了。

又三年后，默朗入选了法国艺术家学会，她的艺术天分获得了世界的承认。她从一个成就了印象派开端的模特，变成了古典时代最后一个女画家。

她的作品和马奈挂在同一个展厅里：风格不同，但分庭抗礼。

有趣的是，从此开始，她又当回模特了。

之前她一度不当模特，致力于绘画，大概是因为被世界觉得“她只是个模特”、“她是马奈的女人”。

当她已经是个优秀画家时，她就不再需要忌讳了。为了支持年轻画家，她允许年轻画家画她：比如小她十岁的诺尔贝·贡内古特，比如蒙马特的浪子劳特雷克。

据说劳特雷克很喜欢开这么个玩笑：他和默朗一起出去时，时不常会忽然称呼她一句“奥林匹亚”。

据说在艺术家聚会的所在，说到“画家维多利亚·默朗”，大家总会点头；但忽然接一句“奥林匹亚”，大家就会瞠目结舌。

大概，那些年轻的画家都想不到，这位前辈女画家，还曾经担当过一个时代的艺术图腾呢。

1907年，默朗63岁。那年《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先后进了奥赛博物馆和装饰艺术博物馆——现在这两幅都在奥赛——于是她的形象成为了经典。

也就是这一年，她潇洒地离开了小巴黎市区，去到了郊区的白鸽城，和她的姐们玛丽·杜福一起住，没事画画，教教吉他课。她的两幅油画藏在了白鸽城艺术史博物馆。

于是就这样：她作为模特的身影，开启了艺术史上一个伟大时代，但她现在留名于历史的，却是“法国女画家”。

她年轻时，被当做一个富有争议的花瓶，以至于她不再做模特；但自力更生强大到足以与马奈挂在同一个展厅后，又回去当模特了，又回去教她的吉他课了。

大概，她并不太喜欢被当做“奥林匹亚”；但当她已经是“画家默朗”时，是不是“奥林匹亚”，就无所谓了吧。

大概，人在自身真正变强大后，就能回过头，坦然接受一切。

反过来，能回头坦然面对一切时，大概证明，那才是真正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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